那是2013年的一个冬天,很冷。
母亲因为气管炎,哮喘严重上不来气,被我拉到医院住院疗养。
医院里面人满为患,连过道都加了床,空气中弥漫着来苏水的刺鼻的味道,夹杂着楼道里渗进来的烟味,还有医生护士们大声地询问,患者或家属有气无力的回答,谱成了闹哄哄的交响乐。
我们办好手续,在护士的带领下穿过走廊,找到了自己的病床,很快地铺好床,目光触及到临床时,我和母亲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
临床是一位老大爷,说他骨瘦如柴似乎都有点胖了,瘦长的黑灰色的脸上满是胡茬,一双微微眯着的大眼睛深深地陷进眼窝,眼眶发青,似乎好久都没休息过了。氧气管并没有发挥作用,而是滑倒了脸上。此时他低着头,耸着肩坐在床上,两只手拄着床,这是典型的哮喘病人的坐姿,他大口的喘气,也许是因为太难受,嘴里还配合着“哼哼”声,间歇时嘴里还叫嚼着什么,仔细一看,一双满是青筋的大手里握着几颗爆米花,这爆米花是用农村的大玉米崩的,很硬,哮喘病人吃爆米花,真是闻所未闻。
很快,医生来给母亲做各项检查,并没有用药,得等第二天结果出来再说。
天渐渐黑了,我们简单地吃了点粥,而临床的大爷一直都是自己,并没见到有人来,母亲和他说了几句话,他嘟嘟囔囔回了几句不知道什么。
天完全黑了,大爷的哼哼声显得越发地大了。一个十七八岁的胖女孩拎着一碗米线走了过来。
“爷,你咋样啊?”原来,是大爷的孙女。
“还行。”喘息和哼哼声的间歇,大爷回了一句。
“吃饭吧!”胖女孩把床栏杆立起来,放好桌子,把米线放在桌子上。
难道给大爷吃米线?
爷俩开始吃起来,大爷还是在喘息和“哼哼”声间歇的时候,吃一口米线。孙女也不嫌弃爷爷,俩人就这么你一口,我一口的分享一碗米线。
我和母亲对视了一眼。心善的母亲开口了:“孩子,你是老爷子的孙女啊……”
“嗯。”女孩看了母亲一眼,头也没抬地继续吃她的米线。
“孩子,别嫌我多嘴,你爷爷喘得这么厉害,不能给他吃米线,还吃爆米花,你给他吃点小米粥啥的也好消化啊!”
“啊,我爷平时愿意吃米线和爆米花。但是小米粥确实好消化,你说的对,明天我给他买粥,爷,吃小米粥行不行?”
“嗯……”大爷吃了几根米线就不吃了。
胖女孩那剩下的米线吃了个精光,收拾完,就到走廊的床上睡觉去了。
也许是大爷吃了点东西更有劲了,也许是晚上太安静了,显得这“哼哼”声越发的明显了。
这晚上的觉怎么睡啊?母亲紧紧闭着眼睛,眉毛都皱在一起,怎么办呢?
我轻轻下了床,关上病房的门,向走廊的东边走去,一间病房的门半开着,而且还很安静,我探着头往里面看看,有两张空床,是骨科。
我回到病房,拉着母亲,来到了骨科的空床,此时已经是半夜11点多了,我告诉母亲消停的睡觉,自己也打了个盹。
天亮了,我们回到了病房。发现临床的大爷还在哼哼着,孙女已经给大爷买来了一碗热乎乎的小米粥,大爷很快喝了半碗,看来确实是饿了,人也似乎精神些了,问我们:“你们娘俩……在哪睡的?……我这哼哼……别人……也没法……睡……”
听他断断续续地说话心里真难受,母亲马上摆摆手说:“没事,有病谁也不愿意,我们在骨科病房住的。是不是吃点小米粥挺好?”
“嗯……”
后来在母亲和他们爷俩的断断续续的交谈中,我了解到,大爷71岁了,患哮喘,气管炎很多年了,这次是感冒严重了,才来住院,家里有老伴,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就是这个孙女的爸爸在外地开大车 回不来,大儿媳妇生了个二胎,才满月,二儿媳妇得了癌症,二儿子在照顾。
“那你奶呢?”母亲问。
“我奶不来,来了也照顾不了我爷,她和我爷老干仗。”胖女孩回答。
“怎么样了?”说话间,一个矮个子的黑瘦的男人走了进来。
“还那样。”胖女孩说。“来了啊,老舅。”
“打了这么多针怎么没效果呢?”男人嘟囔着。打了一盆水,给他姐夫洗了一把脸。“姐夫,感觉好没好点?”“哼……没好点啊……”
一个上午在打吊针中度过,孙女不知去向,大爷的小舅子负责看吊瓶,这小舅子估计是一夜没睡,佝偻在床边,一会儿睡一觉,都是我看得吊针,针打完了,他也睡醒了,一上午也过去了。
大爷还是那个节奏,喘息,哼哼,吃爆米花,中午,孙女又给他带了小米粥,还有一袋爆米花,大爷只吃了几口,看起来没有食欲。
小舅子出去吃饭还喝了点酒,回来开始和他姐夫聊天,又给他姐夫刮了胡子,剪了指甲,看起来感情很好。
大爷也很有兴致,喘得似乎不那么严重了,说话也清楚很多。
很快夜幕降临了,想着母亲的睡眠,我又去骨科病房找地方,可惜病房已经满了。
回到病房,母亲在和病友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坐了一会儿,临床的大爷要上厕所,小舅子扶起大爷,大爷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就像是秋风中的玉米杆一样,瑟瑟发抖,这时,我才发现,大爷的个子很高,得有1米8,大爷瘦得超过了我的想象,像一个骨骼标本一般,小舅子一边说着什么,一边扶着他往病房门口的卫生间挪……我不免有些担心。
大爷走了,病房里边的安静了很多。
突然,走廊里传来一阵喧闹,脚步声,叫喊声接踵传来,小舅子奔了进来,从床下拿出了一包子衣服,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大爷走了,在卫生间的门口,倒在地上,停止了喘息声,停止了“哼哼”声,嘴里还含着一粒没有嚼碎的爆米花……
大爷走了,病房里变得十分安静。
一个矮个子大娘走了进来,收拾大爷的随身物品,没有说话,没有眼泪,我猜她便是大爷的老伴,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她这么安静,也许是暗自伤心,故作镇定,也许,真的是没有感情,并不在乎,没有人追问,大家看着她收拾完,匆匆地离开……
这是我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经历,也许小舅子背着他走,他就不能这么快离开,也许有人好好照顾,他也不能这么快离开……大爷走了,我们也是一夜无眠。
人的生命就是真么脆弱,风烛残年的老人,鲜活的生命,下一秒一切皆有可能,但是,每每想到吃爆米花的大爷,我总是会有一丝心疼,这种感觉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