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

1.闻听

大爷去世已经五十多天了,我现在突然想把当时的所感所受写出来,没有什么别的目的,只是担心将来的某一天,我会把当时经历忘记得一干二净,我是一个十分健忘的人,所以对一些刻骨铭心的事,我只能选择依靠文字将它记录下来。

大爷是我爸爸的胞兄,在有些地方称呼为大伯,有些地方称呼为大爸,而在我们这里则称呼为大爷。爸爸虽然子妹众多,但是哥哥却就这么一个,在大爷和爸爸中间我还有五个姑姑,所以大爷年长爸爸许多。大爷膝下有一儿两女,爸爸呢则有哥哥和我两个儿子,按照传宗接代的观念来说,堂哥、哥哥和我是我们这一辈人当中延续李家血脉的仅有的三个男性子嗣,因此,大爷对待我和哥哥视如己出、十分疼爱,而爸爸对待堂哥亦是如此。

大爷的身体一直很好,只是腿脚不再那么灵便,耳朵也不再那么好使了,但是眼睛还是相当好,每次看到我和哥哥都会笑着对我们说“明明、亮亮来了。”除此之外,大爷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的问题,而那些小问题也是由于年龄的增加,身体衰老所致,毕竟已是八十多岁的耄耋老人了。正是由于大爷平时身体比较好,所以这次得病才显得那么突然、那么绝望、那么让人猝不及防。

那是清明假期的最后一天,我和哥哥两家像往常一样回城南老家吃团圆饭。期间我陪着爸爸喝了几盅,也许是怕破坏我们吃团圆饭的氛围,所以在吃饭期间,爸爸对大爷得病一事只字未提。只等到饭毕,我们临走的时候,爸爸才嘱咐我和哥哥去看望我们大爷。爸爸说你们大爷生病了,你们弟兄去看看吧。我问爸爸严重嘛?爸爸叹了口气,说可能是赖病。我和哥哥的心头一紧,大爷已经八十多岁了,这个时候得赖病,我们心里都知道这意味这什么。

大爷的家和我们的家只相隔两条小街巷,距离并不是很远,步行十分钟就能赶到。听爸爸说我大爷现在所住的家才是我们真正的老家,那是爸爸出生和成长的地方,而我们现在住的家则是分家之后爸爸自己搬出来凭借自己的双手后盖的。

我们赶到大爷家里的时候,卧室里坐着我大娘、堂哥、堂嫂和两个堂姐,大爷半躺在床上输着液。大爷看到我们来了,脸上挤出一副笑容:

“明明、亮亮来了。”

声音还算比较有力。

“啊,听我爸说您身体不舒服,所以我们特意来看看您。”哥哥故作轻松地说道。

这时两位堂姐搬来两把凳子,让我们坐下。我们刚一落座,大爷的头便又低了下去,眼神中又重新失去了光泽,能看得出,大爷的心事很重。

我们都沉默着,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此时,大娘端来两杯热气腾腾的水让我们喝。我们捧着两杯热水,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屋里响起了“吸溜吸溜”的喝水声音。

“老亮近来工作忙不忙?”堂哥突然问我工作上的事,他习惯叫我“老亮”叫我哥“老明”,“刚换了新领导,还适应吧?”

“还行,”我回道,“今年以来加班并不是很多。”

“听说新领导是个八零后?”

我点点头。

“和我一般大。”

屋里顿时响起了堂姐和堂嫂惊叹的声音。

“这么年轻就当县长了?”

“其实也不算年轻了,”我解释道,“可能在你们心里一直认为八零后还年轻吧,而我再过两年就要四十了。”

“什么?老亮你快四十了?”堂姐有些不信。

“那可不,他比我小两岁,我今年整四十。”哥哥在一旁补充着。

“也是,咱们都五十多了。”堂姐和堂嫂这才反应过来,感叹着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没坐多久,我和哥哥便要告辞了。大爷想坐起身来送送我们,被堂哥和堂姐给摁住了。我们对大爷说您好好养病,过几天我们再来看您。最后,堂哥让我大娘和堂姐留在屋内照顾我大爷,他自己和堂嫂把我们送出了门外。在门外,我们终于忍不住问道:

“大爷到底得的什么病?”

“唉!”堂哥叹了一口气,“医生初步判断可能是食道癌或者胃癌,但是还需要做检查确诊。”

“怎么突然就得了这种病?之前毫无征兆?”我一脸惊讶地问道。

“听你大娘说,过年的时候你大爷吃饭就有了反应,他怕给我们找麻烦一直没让你大娘跟我们说,难受的时候就去街道的门诊拿点胃药对付对付。过年期间你大爷过生日也是怕影响大家的心情,强忍着下咽让自己吃了点东西。”说着堂哥的眼睛里仿佛有泪花在闪烁。“这次你大爷已经是完全不能进食了,你大娘才偷偷给我打的电话。即使这样,等我赶来的时候,你大爷还是把你大娘数落了一顿。”

我听完,心里也是五味杂陈。过年的时候,我和妻子选择了外出旅游,由于回来的时候北方大雪,我们搭乘的飞机晚点将近四个小时,没能及时赶回来给大爷祝寿。现在想来,这很有可能是大爷这一生中最后一次生日,而我竟然错过了,心里的遗憾和难过无以言表。

“什么时候去作检查?”哥哥问道。

“我已经和县肿瘤医院的医生约好了,明天上午过去。”堂哥回道。

“那我们明天也抽空过去吧。”

“明天就要正式上班了,你们要忙就不用过来了,有我们在就行。”

“好吧,明天有时间我们一定过去。”说完我和哥哥便与堂哥堂嫂道别离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我问哥哥大爷今年八十几了?哥哥说八十二了。老话说的好,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这冥冥之中难道真有一股力量在左右着人的生死?我在心里默想着。

2.确诊

第二天整个一上午我的心思都无法投入到工作当中去,心里盼望着奇迹发生。临近中午的时候,我给哥哥打过去电话,哥哥说他现在就在医院。

“大爷的检查结果怎么样?”我急切地问道。

“从检查结果来看,基本判定是胃癌了。”哥哥的声音里带着一份无奈和感伤。

我沉默了,虽说这个结果在意料之内,但真等到这块石头落了地,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难以接受的。

“还有手术的可能性吗?”我心里还抱有一丝希望。

“大爷这个年纪已经不能做手术了。”

“那怎么办!”

“只能靠药物勉强支撑着。”哥哥停顿了一下,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基本没有希望了。”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哥哥这最后一句话已经说明,大爷的生命已经基本走到尽头了。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我提前向领导请了假,赶到了医院。在医院狭窄的病房里已经坐满了堂哥、堂嫂、堂姐和堂姐夫,我的两个姑姑也赶来了,在病房的最里头紧挨着大爷坐着的是我头发花白的父亲。众人都沉默着,见我进来,都把目光转向了我。大爷仍是抬起头来,强笑着对我说:“亮亮来了。”说完便又把头低下去,不说话了。

堂姐夫让出一条路让我走了进去,我来到了大爷的身边。

“大爷,您感觉好些没?”

大爷再次抬起头来,轻声说道:

“好些了。”

大爷显然是在说谎,他已经有两天时间滴水未进了,只依靠输一些营养液来维持体力,他应该比之前更痛苦。可我明知大爷比之前要痛苦,干嘛还要问出这句话呢?现在想来,可能正是由于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寻求的一种心理上的安慰吧。仿佛大爷违心地说一声“好些了”,我的心里便会感觉好受些。虽说大爷已经两天时间滴水未进、粒米未食,紧靠输液来维持体力,除了精神有些萎靡之外,他还是有些体力的,上厕所在有人搀扶的情况下还是能走过去的。此时的他斜靠在医院病床上的铺盖卷上,右手上扎着输液的针管。大爷低头不语坐了一会儿,突然感觉想要吐痰,堂哥迅速拿来了痰盂放在了他的胸前,大爷使着粗劲大力往外咳着,可由于嗓子干,总是咳不出来,费了半天劲才吐出一星点,而大爷的脸已经涨的通红了,最后实在咳不出来,只好选择了放弃。堂姐端来一小碗水想让大爷喝点,大爷看了看那碗水,无奈地摆了摆手。我想大爷并不是不想喝,而是已经喝不进去了。

“伟伟不知道能回来不能?”大爷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使在坐的所有人都沉默了。伟伟是堂哥唯一的儿子,也是大爷唯一的孙子,刚刚参军半年有余。大爷想必已经感觉到自己命不久矣,想在临终之前见见孙子。可部队里请假需要严格审批,如果现在请假回来了,等大爷去世的时候再请就难了,因此,堂哥事到如今仍没把大爷病重的消息告诉他的儿子。

“等你康复了,啥时候还不能见见孙子呀。”堂哥用善意的谎言宽慰着我大爷,对于大爷的病情,他是最清楚不过的。大爷不再说话了,眼神渐渐黯淡了下去,他心里估计已经预感到,自己生前恐怕是见不到孙子了。

此时堂姐夫给了我一支烟,我便随着他到走廊里抽烟去了。

“情况怎么样?”我在走廊里问堂姐夫。

堂姐夫摇了摇头。

“没有希望了。”

“不能动手术吗?”我再次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老头这个病已是晚期了,再说他这个年纪,已经没有做手术的必要了。”

“那怎么办?”

“只能等死!”

等死!这个残酷的字眼在我心里来回乱撞,使我心里突然疼的要命。

等我们回到病房门口的时候,正好看到堂哥正在和主治医生商量着什么,我走到跟前只听见医生说了这样一句话:

“只能这样先维持着了。”

医生走后我问堂哥维持什么?堂哥说你大爷已经滴水不进了,为了保持体力,医生建议下胃管,然后往胃里打一些小米粥之类的食物来勉强维持体力。这应该是目前最有效的进食办法了。可是等堂哥跟大爷商量的时候却遭到了大爷的强烈反对。大爷可能觉得自己还有一些力气,还没有到靠插胃管进食的地步。大爷的脾气很倔强,堂哥只好选择暂缓实施。

接下来几天,我每天都会抽出时间去医院看望大爷,而大爷的精神状态也一天比一天差。第一天还能斜靠在病床铺上,第二天人就已经平躺在病床上了,第三天大爷连坐起来的力气几乎都没有了,第四天我再去的时候,大爷的鼻孔里已经成功地下入了一根胃管。他在看到我的时候没有笑容,也没有说话,眼睛只是死死地望着上方,显得那么呆滞无神。第五天再过去的时候已经人去床空了。我问护士,护士说已经出院了。我给堂哥打电话询问。堂哥说已经没有住院的必要了,每天输点液、打点营养水,在家里就行。就这样,堂哥带着我大爷又回到了城南我们的老家。

3.仙逝

大爷回到老家养病之后的一个周末,我突然接到了父亲打来的电话,说让明天早点到大爷家里,可能是不行了。我心里一惊,这才短短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人就不行了?

周六早晨,我和哥哥携带全家匆匆赶到大爷家里,尽管已经做足了心里准备,可当再次见到大爷的时候,还是被大爷的样子震惊了,那是一幅人之将死的模样,在大爷身上没有一丝精神,没有一丝力气,整个身体像是脱了骨架的伞一样,软绵绵地坐在沙发上。而一个礼拜之前,我大爷虽然精神不太好,但身上还是有一些力气的。这才不到半个月,人就被病痛折磨成了这幅样子。令人不忍侧目。

我们赶到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挤满了人,我大娘和两个姑姑坐在床边,堂哥、堂姐、堂嫂分坐在我大爷的周围,堂哥的一只手轻轻地握着我大爷的一只手,其他的一些小辈儿都在屋外站着。等我们走进屋里的时候,大爷坐在沙发上头也没抬,只是用眼角斜了一下,然后脸上再次浮现出了他那慈祥的笑容。

“都来了。”大爷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

“今天是周末,人家明明亮亮带着老婆孩子来看看你,你不要多想。”堂姐紧忙解释道。

我和哥哥使了个眼色,我媳妇和我嫂子便领着孩子上隔壁屋里去了。我和哥哥坐到大爷的身边,我握住大爷另一只手,那是一只皮肤松软、毫无力气的手。我问大爷感觉怎么样?大爷说没事。但是他的声音没有重量,只有一丝气息在我的耳边游走。我知道大爷的生命已经接近尽头了。我在旁边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轻轻揉搓着他那只皮肤松软的手,希望把我的温度传递一些给他。这时我看到他的腿想使劲往上搬动,可由于缺乏力量,怎么也抬不起来。我突然明白了大爷的意图,我松开他的手,用两只手使劲搬住他的一条腿,抬起来放到了另一条腿的上面,这是一个跷二郎腿的姿势。我大爷把两只手很自然地向两边平摊开来,敲着二郎腿悠然自得地坐在那里,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我想,他毕生的威严也许都在这样一个姿态里了,他想保持着这样的姿态安详离去。或许,在我大爷年轻的时候,他应该是常常保持这样一个姿态坐在沙发上,温柔地看着膝下尚未成年的儿女们欢笑嬉戏。

“滏昌!”滏昌是我堂哥的名字,这个时候大爷呼唤我堂哥不知是何用意。众人都以为老人要交代后事,赶紧把我堂哥叫了过来。

“啥事?爹。”堂哥轻声问道。

“把你娘叫来。”

“叫我娘干啥?”

“让你叫你就叫!”大爷有些生气,但由于力气不足,发出来的声音也是加粗的气息。

堂哥不敢违逆,只好把我大娘叫到了大爷跟前。大爷轻轻拉住我大娘的手说:

“咱去后院走走。”

对于大爷的这个提议,众人十分不解。我大娘和我堂哥心理却十分清楚他的用意。我大娘正准备搀扶我大爷站起来时,我堂哥厉声制止住了。

“不行!”堂哥冲着我大爷说道,“您现在的身体根本就到不了后院!知道您是想解手,我已经准备了坐便椅,您就在屋里解吧。”

这下大家才恍然大悟,厕所在后院,我大爷是想去后院解手。我大爷是一个十分爱干净和好面子的人,让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解手,即便他知道自己已经行将就木,可还是十分难为情。堂哥对我大爷的脾性十分了解,于是他把屋里的人全部撵了出去,只留下了我和我哥。于是,堂哥、我哥和我奋力搀扶起我大爷,向坐便椅缓慢挪去,大爷的身体很轻,但我们不敢太用力,我们三人只好寸着劲把我大爷架到了坐便椅旁边。我大爷已经失去了所有力气,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足以把他累致命。所以在我大爷坐在坐便椅上的一瞬间,他突然大口喘起了粗气,两个黑眼球开始向上翻,仿佛刚才的一系列动作把他朝死亡又推近了一步。

堂哥和我们都被吓住了。

“爹!爹!”堂哥在一旁呼唤着。

“大爷!大爷!”我和我哥也学着堂哥的样子呼唤着。

不一会儿,大爷的气息逐渐喘匀了,眼睛也恢复了常态,意识也回来了,“哎,哎”地轻声回应着我们。

大爷在坐便椅上坐了一会儿,并没有屙出什么东西,但我半蹲着的大腿明显感觉到了有一股凉气从我大爷身体里排了出来。堂哥见状便想让我大爷躺床上休息一下。我大爷同意了。于是我们三人又共同合力把我大爷架到了床上,让他平稳的躺下,并给他盖了上一层小棉被。这时众人们又全部回到屋里来了。

“屙出东西没?”母亲悄声问我。

我说没有,只排出一些气体。

“那不行了,”母亲说道,“将死的人,气息都是往下走的,看来你大爷是不行了。”

躺在床上的大爷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意识已经渐渐模糊了,只靠我和堂哥在身旁一声声地呼唤,来维持那如风中残烛一般的意识。

此刻,大爷的眼睛睁得很大,一眨也不眨,丝毫无神。堂哥喊他的时候,他会扭过脸去看他一眼,给予一声回应。我喊他的时候,他又会扭过脸来看我一眼,再给予我一声回应。后来,大爷在床上翻来覆去,说他腰酸腿疼。看着大爷难受的样子,我的心里很难过,为什么到老了还要让我大爷遭这份罪!大爷说他要坐起来,于是我和堂哥一左一右以肩膀为靠背扶着他坐起来。可他刚坐起来就喘粗气、翻白眼,我们又迅速让他躺下。他刚躺下就说腰酸腿疼得受不了。我想可能是我大爷在用力坐起来的时候,他的意识就会变的模糊,意识模糊自然就感觉不到疼痛。而当大爷躺着的时候,他的身体不用一点力气,他的意识就会强烈一些,自然就感觉到了来自身体上那难以承受的疼痛。看着大爷翻来覆去难受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我曾想或许让我大爷就此离去,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这时,我大娘突然闯了进来,说是有话对我大爷说。只见她走到我大爷跟前,俯下身子在我大爷耳边说:

“老头子,你就安心地走吧,儿子把坟都已经给你找好了,你就安心地走吧,儿女们不会亏待我的。”说着大娘便哭了起来。我大爷瞪着眼睛看着我大娘,嘴巴动了几下,但是没有声音发出。我堂姐和堂嫂见状赶紧把我大娘拉了出去。

大爷再次要求坐起来,堂哥在旁耐心劝着,说躺着吧,爹,您不能坐着。大爷说躺着感觉身上疼的很,让我坐起来。堂哥不敢违逆,只好和我学刚才的样子一左一右扶他坐了起来,和刚才一样,大爷刚坐起来就开始大口喘气,两只眼睛又开始往上翻,直翻到眼白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眶。堂姐、堂嫂和几个姑姑们见了,以为我大爷要去世,全都嚎啕大哭起来。

“先不要哭!咱爹还没死呢!”堂哥一声喝止,众人便都停止了哭泣。

我和堂哥又慢慢扶我大爷躺下。再次躺下的大爷不再感到疼痛,而是用鼻息一张一缩使劲地吸着气,他的眼睛睁得很大,死死地望着上方,一眨也不眨。我和堂哥在一旁不断地呼唤着他,而他再也没有给于我们任何回应。只是随着时间的缓慢流逝,大爷喘息的频率渐渐慢了下来,直到最后停止,脸色也回到了最初的平静,没有痛苦,没有疾病,没有烦恼,显得那么平静、那么安详,好像睡着了一样。

此时,跪在床头的堂哥再也忍不住,“噗哧”一声哭了出来。而站在床下的堂姐、堂嫂、姑姑以及一众孝子孝孙们看到我堂哥跪在床上哭了起来,知道我大爷已经仙逝,便全都跪在地上哭了起来。一时间,屋内声泪俱下、哀声震天,有的失去了爸爸,有的失去了哥哥,有的失去了舅舅,有的失去了姥爷,而我和我哥则失去了从小就对我们十分疼爱的大爷。堂哥在床头的一侧已经泣不成声,而我在床头另一侧,眼泪也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4.守灵

听到屋内的哭声,守候在屋外的神婆赶紧走了进来。神婆来到我大爷身旁,用手掌试了试鼻息,说了声“不行了”,然后拿出“蒙脸布”蒙在了我大爷的脸上。而堂姐们也把已经准备好的寿衣拿了出来,众人在神婆的指挥下,迅速给大爷换上了寿衣。大爷此时就像刚出生的孩子一样,一动不动地任人摆布着。等大爷穿好了寿衣,神婆又拿出一根“绊脚绳”拴在了大爷的双脚脚踝上。

神婆从屋外拿进来一只黑色的砂锅,对我堂哥说道:

“烧点黄纸。”

堂哥从隔壁屋拿出一沓黄纸点燃放进了砂锅之中,瞬时间屋内便乌烟瘴气了起来,呛人的烟雾弥漫在了屋内的各个角落。等砂锅里的黄纸燃烧殆尽的时候,堂哥从屋外端来半碗饭倒入砂锅中,众孝子孝孙们在堂哥、堂姐的带领下,纷纷跪在床前痛哭着,口中念念有词,有的说“爹,吃饭了”,有的说“哥,吃饭了”,有的说“姥爷,吃饭了”,还有的说“舅舅,吃饭了”,而我虽然也跪在其中,但不知为什么我却始终沉默着,心中像压抑着一块石头一样沉重。哭了一阵子之后,男人率先站了起来,纷纷劝慰仍跪坐在地上哭泣不止的女人们。

这时,大爷的外孙女婿突然来到我身边对我说:

“小舅,来帮我挂白幡。”

于是我和他一起来到了大门外,帮着他一起把一条白幡挂在了街门上,随后又来到已经布置好的灵堂外,又把一条白幡挂在了灵堂的门上。此时的灵堂内空空如也,已经预定好的冰棺正在运来的路上。

下午一点多钟,冰棺运到了,抬进了灵堂之中。下一步就是把大爷的遗体送进灵堂、放入冰棺里去了。由于遗体不能见阳光,于是众人找来一条床单准备蒙在大爷遗体上遮挡阳光。这时突然有人喊道:

“不行!姥爷生前爱干净,走时也得干干净净的,不能让床单弄脏了姥爷的身体!”

众人纷纷回过头去看那人,原来正是刚才让我帮他挂白幡的我的外甥女婿——我大爷的外孙女婿,心里都对他产生了赞赏之情——一个外孙女婿能考虑得这么周全,实不容易。众人都赞同他的意见,于是又找了四个人把床单托举在我大爷遗体的上方遮挡阳光。但这样一来,无形之中就增加了遗体行进的难度,因为托举大爷遗体需要六个人,头脚两端各两人,中间两侧各有一人,在这六人的外围是托举床单的四人,这一下护送遗体的队伍体积就增加了一倍,而房屋的门十分狭窄,仅容得下两个人同时通过,所以这十个人必须配合的天衣无缝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最终,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大爷的遗体还是平安顺利地送进了灵堂、放入了冰棺之中。烧黄纸的黑色砂锅也被摆放在了灵堂中间的冰棺之前。

大爷遗体入棺之后,堂哥正式发了丧,大爷家的上空顿时响起了阵阵哀乐,街坊邻居、村大队的干部率先赶了过来。而孝子孝孙们也已经戴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孝,全都跪坐在灵堂中守着灵。没多久便陆陆续续有人前来吊孝了,每来一个人,灵堂外的招客都会大声喊道:

“有客!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再鞠躬。谢客!”

此时孝子孝孙们全都跪趴在灵前,“呜呜呜”地哭着,随着“谢客”完毕,孝子孝孙们的哭声也会戛然而止。然后堂哥迅速走出灵堂,向那来人磕头谢礼,来人也会赶紧把他扶起来,脸色凝重地说上几句“请节哀”之类安慰的话,之后那人就会找几个相识的人抽烟聊天去了。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厨子已经在街门口架起了灶、搭起了锅,开始张罗起了晚上的饭席。堂哥和我父亲以及街上几个好管事的、有名望的人正在商量着一些丧失的细节,比如喝什么酒,抽什么烟,菜什么标准等等,他们将是堂哥办这次丧事的“大紧张”。我大爷的两个外孙女婿都比较能干,于是堂哥把家里的杂务和买办两个重任分别交给了他们。其他的一些亲朋好友们,都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唠着嗑,等待着晚饭开席。而我们这些孝子孝孙们只能守在灵堂内,尽着最后的孝心。

终于,晚饭开席了。在开席之前,堂哥又在灵前给我大爷换了饭,一众孝子孝孙们跪在灵前又哭了一通。随后,“大紧张”专门在灵堂门前摆了两桌饭菜供孝子孝孙们吃,但是并没有摆放板凳。后来我才知道,孝子孝孙们是不允许在灵前坐着吃饭的。于是我们几个围着一桌饭菜站了一圈,正准备吃饭,堂哥一把把我拽了出来:

“走,跟我到小院去吃。”

我心里清楚他是想让我陪他去小院喝点。小院在灵堂的北边,中间只隔着一条小过道。小院一共摆了四桌席,落座的都是一些亲朋好友,为了我大爷的丧事都已经忙碌了半天,喝点酒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而我由于在灵堂里也守了大半天,心里也是极为压抑和难过,正想喝点酒让自己的精神放松放松。于是我和堂哥便和堂姐夫以及我大爷的两个外孙女婿坐在了一桌,刚一落座,堂姐夫便给我和堂哥二人一人满了一杯酒,说道:

“喝点吧,放松放松。”

这个小院,我小的时候经常来这里玩耍。那个时候小院里还种着一棵石榴树,一到春暖花开的季节,石榴树上便结满了累累的果实,我们几个小孩儿便相争着去够、去抢。而现在,这棵石榴树已经被砍去多年了,只留下了一个平整的小院以及日渐久远的童年美好的记忆。

我端起酒杯和堂哥、堂姐夫碰了一下,喝了一口,瞬间便感觉整个胸膛被一股暖意所笼罩。由于吃饭期间仍有亲朋好友络绎不绝地前来吊孝,所以我和堂哥也不敢贪杯,简单吃了些饭菜,喝了二三两酒,便又回到灵堂里去守灵去了。

“没喝够的话,夜里守灵的时候还备着一桌,到时候咱俩再喝点。”在回灵堂的路上堂哥笑着对我说道。

我不置可否。堂哥、我哥和我作为第二代孝子,整夜守灵是我们应尽的孝,但是夜里的天气还是有些寒意的,喝点小酒也许会更好过一些。晚上十点多的时候,堂哥的女儿从上海匆忙赶了回来,抱着我大娘在我大爷的灵前痛苦了一顿。之后没多久众人便都散去了,于是堂哥、我哥、我还有大爷一个外孙在大爷的灵前就着一桌残羹剩饭,边说话边喝酒,直到凌晨两点多才感到沉沉的倦意袭来。堂哥在我大爷病重期间,几乎整日都陪在床前,可以说他没有那一天睡过一个囫囵觉、吃过一顿安稳饭,于是我和哥哥便把他让进了里屋的床上睡去了,那里有棉被,睡得可以更舒服一些。而我和哥哥以及大爷的外孙则趄在灵堂内仅有摆放着的几张沙发上,将就着睡了一晚,虽然我们都做足了御寒的准备,可夜里的寒冷还是把我们冻醒了好几回。

5.点马

第二天早晨醒来,堂姐、堂嫂们已经来到了灵堂内,看到我醒来,嘱咐我赶紧去吃早饭。我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看了看窗外明媚的阳光,心情突然明亮了许多。我走出灵堂外,来到阳光下,抬起头,闭上眼睛,让身体尽情吸收阳光的温暖,期望这温暖能驱赶走我身体中聚集了一整夜的寒冷。

在吃早饭之前,堂哥再次来到大爷的灵前换了饭,孝子孝孙们也再次跪在灵前哭了一通。不知为什么,除了在大爷去世的那一瞬间我哭了一次之外,这几次看着他们跪在地上哭,我竟然无动于衷,尽管我心里很难受,很想让自己掉下眼泪,可事与愿违,越是想哭就越是哭不出来,仿佛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两只眼睛成了两口干涸的井。我突然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愧疚和恐惧,愧疚是因为大爷是长辈里边除了父母之外我最亲近的人,如今大爷去世了,我竟然不能为他哭泣;恐惧的是如果出殡那天我还是这样一个状态,那我将如何面对亲朋好友和街坊邻居?就是路人也会对我指指点点。想到这里我的心里愈加恐惧的要命。

这一天,依然是不断有人来吊孝,招客不时就会喊起“有客”,我们就会马上跪倒在灵前,“呜呜呜”哭一阵子,然后随着一声“谢客”,我们又迅速恢复原态,毕竟长时间跪在地上,膝盖承受不住。就这样,在这跪下—哭泣—坐起的反反复复中,这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吃午饭的时候,我们依旧是围着桌子站着吃。下午,堂哥的儿子—大爷临死之前最想见到的人—回来了,我大娘抱着他来到大爷灵前又是一通痛苦,堂哥的女儿看到此景忍俊不禁,也抱着二人哭了起来。晚饭开席的时候,堂哥又把我叫到了小院陪他喝酒,可由于昨夜休息不够,没喝多少便感觉有些不胜酒力了。

这一天有一件事,我需要着重描述一番,那就是“点马”。什么是“点马”,我也是不明所以,于是我找到一位颇有经验的“大紧张”问道:

“‘点马’是什么意思?”

“嘿嘿,”“大紧张”故作神秘地一笑,“到夜里十二点你就明白了。”

这个回答令我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到下午请来了纸人纸马,我心里才多少有些明白。纸人共有两对,童男一对、童女一对,纸马只有一个。请来了纸人纸马还不行,还得给纸人纸马起名字,这不是随便找个人就能起的,必须是管钱的账房先生才能给起,而且起的名字不能与他人名字相似或一样。账房先生似乎轻车熟路,提笔便给纸马起出了名字——追风,给四位童男童女也分别起名冬去、春来、夏荷、秋香。名字起好了,“大紧张”吩咐给马备上上等的饲料和饮水,马吃饱喝足了才有力气上路。两个堂姐不敢怠慢,在厨房用碗盛了一些上好的玉米和麦子,并另用一碗盛了半碗清水,虔诚地放到了纸马的跟前。

吃完晚饭后,“大紧张”把我们这些孝子孝孙们聚集到一起开始交代“点马”相关事宜,他喝了一些酒,话语中还带着一些醉意。

“今天晚上十二点的时候你们别乱跑,全到灵前集合。”他醉意朦胧地命令着我们,“十二点整,我带着你们去‘点马’。

这个过程中,你们一定要听我指挥。去的时候各自戴好自己的孝,一路上谁也不许说话。等到了路口,点着了纸人纸马,等烧成灰烬的时候,你们一起向北磕头,然后起身往回走,谁也不准说话,谁也不准回头,直到回到家里为止,听明白了没有?”

我们纷纷点头,心里对这一仪式充满了敬畏感。

晚上十二点,我们在大爷的灵前集合完毕。“大紧张”与我父亲拿起纸人纸马在前领着路,堂哥在最前头,我哥和我分列其左右,率领着众孝子孝孙安静地出发了。一路上,每个人都谨遵着事前“大紧张”的教导,大家谁都不敢说话。到了向北的路口,“大紧张”把纸人纸马放在地上,看了看夜色,然后摸出了打火机,顺着纸马的尾巴点燃了。由于纸人纸马是用干燥的秸秆和纸糊成的,所以燃烧起来十分迅速,不一会儿纸马的整个身子便成为了一团熊熊烈火。“大紧张”把纸人靠在纸马身边,借着纸马的火势也迅速燃烧了起来,熊熊烈火夹杂着乌黑的浓烟顺着风向北飘去。

“老爷子,安心去吧!儿女自有儿女福,身后的事你就不用再操心了,安心去吧!”“大紧张”站在路口向北大声喊着。

此时,眼看着熊熊燃烧的纸人纸马即将化为灰烬,“大紧张”大喊一声:

“孝子孝孙磕头!”

于是我们在堂哥的率领下,纷纷向北跪下磕头。然后堂哥起身,我们也跟着起身,堂哥头也不回地往回走,我们也头也不回地往回走,一路上谁也不敢开口说话,直到回到了家中,“点马”仪式才宣告结束。

回到家中,院子里已经摆上了四桌酒席。只见堂哥在我背后轻轻一拍:

“坐,老亮,再喝点。”

“啊?还喝?”

6.出殡

堂哥的儿子回来了,所以这天晚上守灵的人换成了堂哥的儿子、我和我哥哥三人。堂哥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张折叠椅,伸展开可以当床用,于是我把哥哥让进了里屋去睡,堂哥的儿子窝在沙发上过了一夜,我则躺在折叠椅上过了一夜。万万没想到的是,灵堂本来就狭窄,还放着两组沙发,灵堂就更加狭小了,我只能把折叠椅摆放在了冰棺旁边。半夜,冰棺散发出来的冷气冻得我瑟瑟发抖,尽管我用毯子把身体裹的严严实实也不顶用。第二天早晨,我果然感冒了,咳嗽不止,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嘶哑了。

今天是大爷出殡的日子,我醒得很早,这其中当然也有身体的原因—剧烈的咳嗽使我难以入睡。我走出灵堂外,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人们都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了。堂哥在我大爷灵前换了最后一次饭,孝子孝孙们依旧是一通痛哭,而我依旧没能哭出来,我担心的问题恐怕要成为现实了。

这时堂姐给我端来一碗粥给我喝。我说你们先喝。可由于感冒,嗓音已经完全失了声。堂姐问我你嗓子怎么了?我说没事,感冒了。堂姐把粥放到桌上说赶紧吃吧,这两天把你熬的够呛。说完堂姐便去忙别的事情了。我端起那碗热乎乎的粥,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顿时感觉喉咙很是受用,而且香香咸咸的很好喝,我的食欲大振,三口五口便喝完了。这时堂姐又走了过来问我还喝不喝了?我说再来半碗吧。堂姐盛了半碗粥放在了桌上说赶紧喝吧,待会儿这里还要摆贡品。我点点头说知道了。等这一碗粥下肚,再借着明媚的阳光,我的整个身体从内到外全都温暖起来了。

没过多久,灵堂的门前便摆上了两张桌子,各色水果、糕点、糖果等贡品慢慢往供桌上摆放着,每个盘子里都摆放着四件,同时还有鸡、鸭、鱼等等。我看到那条鱼还在大口吞吐着空气垂死挣扎着,似乎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那样子使我猛然想起了大爷临终前的状态,我的心里突然一紧,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人都要死了,为什么还要承受那么大的痛苦!

这时灵堂前还不断有人前来吊孝,我收回思绪,重新回到灵堂内跪在了灵前,随着招客那声嘹亮的“有客”,我迅速把头埋在双腿之间,“呜呜呜”地哭起来。

上午十一点钟左右,出殡的时间到了。灵堂前的供桌将要撤去,此时大人、小孩还有请来的一些忙客突然乱纷纷地抢起了供桌上的贡品。堂姐突然指着桌上的贡品问我:

“老亮,你吃不吃,吃就去拿一些。”

我摇了摇头,问堂姐:

“他们这是干什么呢?”

“抢贡呢。”

为什么要抢死人的贡品呢?

“一般出殡的时候,那些贡品不能全部带去,所以除了鸡鸭鱼肉之外,其他的一些小贡品也就随便给人吃了,后来演变到现在就有了抢贡的习惯。”堂姐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问,对我解释道。

在出殡之前,还需要亲人给大爷的遗体擦脸,这项工作一般都是由家里的闺女、儿媳妇来完成。这时,我的两个堂姐,一人端着一个脸盆,里边盛着少许清水,一人拿着一条毛巾,沾了沾盆里的清水,然后象征性地帮我大爷擦着那张已经蜡黄的脸,边擦边哭着说:

 “爹,女儿给您擦脸了。”

擦脸完毕之后,孝子孝孙们又全部跪到灵前哭天喊地地哭了一通,这其中女眷哭得最为撕心裂肺,往往需要很多人强拉硬拽才能搀扶起来。

冰棺抬出了灵堂,外边迅速吹起了唢呐,敲起了锣,十分热闹。孝子孝孙们排成一列,准备送殡。而我的两个姑姑则留在了家里陪着我大娘。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堂哥的儿子,他手里打着幡,此时的他已经泣不成声了,被人搀扶着慢慢往外走着。堂哥儿子的身后是我大爷的外孙,他手里捧着遗像,按理说这项工作应该由我哥或者我的儿子来做,但因为我哥的儿子还有学业,我的儿子年龄尚幼,所以让我大爷的外孙承担了起来。在他之后就是我的堂哥了,他一手拎着一条“挨嚷棍”,一手拿着黑色砂锅,旁边搀扶他的人帮他拿着巨大的花圈。堂哥身后是我哥,我哥的身后就是我,我们和堂哥一样身负重孝,唯一不同的是我们手里没有黑色砂锅。再往后就是其他孝子孝孙了,最后是家里的女眷,无一例外,他们的手里都拎着“挨嚷棍”。

我们随着乐队向外慢慢走着,等到了街门口,队伍停了下来。在堂哥面前的脚下摆放着一块青瓦,此时旁边有一人大喊一声“摔!”堂哥把黑色砂锅举过头顶,用尽全身力气,把砂锅摔到了青瓦上面,砂锅瞬间便碎了一地。而冰棺这时已经装上了灵车。摔完之后,队列依照顺序依次跪在了灵车前,双手扶地哭了起来。我在我哥身后,也双手扶地赶紧跪了下去,就在我跪下去的一瞬间,我的情绪竟突然爆发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眼泪像决堤一般源源不断地从眼眶中流出。我不知为什么,当时哭得那么痛,可能是长期的压抑和不满,今天借着大爷去世被全部激发出来了。

灵车发动了,我被身旁的人搀扶了起来,随着队伍慢慢往前走着。一路上我一直低着头,不停地在哭泣,眼泪也随着我的脚步洒了一路。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了城郊,由于到坟地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所以送殡的人都坐上了送行的汽车。我向搀扶我的人施了一个礼,便随着堂哥和哥哥上了灵车,我们三人一手抓着车梁,一手扶着冰棺。在灵车上,我仍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仍在不停地抽泣着。堂哥在旁一直劝我别哭了,别哭了。说着说着他的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7.下葬

汽车行驶了大约十多分钟,我们来到了坟地地边。当时正值四月中旬,城南的郊外是一片绿油油的麦田,在风吹之下,像绿色的海洋一样,翻滚着层层的波浪。在麦田里大约离地边三四十米远的距离,已经有些人在那里等候着,在他们的身边有一大堆看上去还比较湿润的新土,可以想见,在他们脚下,坟坑已经挖好了,坟坑的位置紧挨着我爷爷奶奶老坟右边靠下一点的位置。

灵车压着绿油油的麦田一直开到了坟坑的边缘,压坏了一些麦田,这些事后堂哥都是要给田地主人一定赔偿的。孝子孝孙们和自己家的一些亲戚都沿着田垄小心翼翼地向坟坑跟前走着。而送行汽车的司机则在田地边的树荫下等待着。等我们走到跟前,才看到棺椁已经下到坟坑里了,正前高后低的安静地躺在坟坑的正中央等待着主人的入驻。

到了入殓的时间,孝子孝孙们纷纷坐在田地的田垄上哭个不停,堂哥的儿子双手捧着遗像,泪眼朦胧地扒着头看着他爷爷的遗体。这时男人们找来一块巨大的苫布,有八个人伸展着一直由灵车上护送着我大爷的遗体入到坟坑里的棺椁中。负责入殓的人把我大爷的遗体摆弄了一下,朝着上边的堂哥、堂姐大喊一声:

“正不正?”

堂哥和堂姐走到坟坑前看了看大爷遗体的位置,点了点头,说了声“正”。

“那合棺了啊!”

一听合棺,孝子孝孙们哭的更加厉害了。我把堂哥的儿子拽到身边对他说:

“来,看你爷最后一眼!”

堂哥的儿子哆嗦着身体,朦胧着眼睛,看着我大爷的脸缓缓消失在棺椁之中。他始终一句话也没有说。

棺椁合上了,负责入殓的人在棺盖的中央放上了一块青石,然后沿着棺椁的边缘钉了七根钉。自此,入殓完毕。负责入殓的人爬出坑外。这时堂哥和堂姐把我大爷的遗物全都扔进了坟坑中,孝子孝孙们也纷纷把“挨嚷棍”扔进了坟坑中。

接下来开始填土了。由于铁锨不多,于是众人轮替交换着给坟坑填土,当铁锨不在我手里的时候,我用双手捧着湿润的红土向坟坑里撒去,希望我的这一掊土能够带去我的悲伤和思念。

这时,我突然看到父亲转过头来,用铁锨铲着土正在为我爷爷奶奶的老坟堆土。老坟时间久了,坟头已经化作一片平地,现在只剩下一块墓碑矗立在那里。父亲用多余的土为爷爷奶奶的老坟新建了一座小的坟头。

没过多久,大爷的坟坑上就堆起了一座大的坟头。众人把花圈抻展开插在了坟头上,堂哥的儿子把幡插在坟头的前边。然后开始在坟头前烧纸钱和其它的一些纸人纸马、花圈,随着熊熊烈火的燃烧,孝子孝孙特别是女眷们哭得更加撕心裂肺了,这个哭着说“爹,你怎么就走了”,那个哭着说“爹,你不要我们了”,哭得感天动地,催人泪下,我的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等烈火将要燃烧殆尽的时候,“大紧张”对着众人大喊一声:

“都别哭了,起来磕头!”

于是众人纷纷去劝慰哭得最痛的女眷们,一个个把她们从麦田的泥土中拉起来。这时堂哥把贡品摆成一排摆在了坟头前,又打开一瓶酒,倒在了大爷的坟头上,我大爷生前也是一个爱喝酒的人。

一切仿佛都已经进行完毕,这时“大紧张”对着大家嘱咐了一句:

“孝子孝孙们,过五七‘烂孝’,五七回不来的,今天就把孝烂了。”

他刚说完,只见堂哥的女儿和儿子纷纷解开了身上的孝,扔进了坟头前仍然冒着青烟的余烬之中。

下葬仪式全部进行完毕,所有的人仍然沿着田垄慢慢往回走,只有我堂哥站在我大爷的坟前,久久没有离去。

在回去的路上,母亲坐在我身旁神秘地对我说:

“你爸前几天在你大爷家的时候,你大爷突然问你爸今天初几了。”

我心里好奇,不知我大爷是何用意。

“你爸说今天初七。你大爷说我初九走。”

听我母亲说完,我身上打了一个冷颤,连忙拿出手机查询我大爷去世那天的日历,正好是农历的三月初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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