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标题已经告诉你我想讨论哪首诗。但关于“床”字的无数讨论,让它成了一首好诗中的一只苍蝇。床字本身是无毒的,毒在一种理解诗歌的错误眼光:不懂诗歌的人永远只知道问什么是床,而不去问什么是月光。
一种荒唐了数年的流行解读,仿佛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床,不是睡觉的床,而是井栏啊!或者另一种叫喊:床是胡床也就是马扎啊!原来我们都读错了啊!
睡床也罢,交椅也罢,井栏也罢,它和诗歌之为诗歌,有本质上的关联吗?
也罢!今天就从错误的地方继续游戏下去,看看床这个字里,深埋着多少历史的秘密。
胡床,在历史上也是大大有名的,它还深刻影响了中华文明,让文明被胡化的同时,也轻松化了、简便化了。
在唐之前,人们在正式场合,都是正襟跽坐(跪坐)的,也就是今天日本人在特殊场合所采用的那种姿态。那才是标准的儒家坐姿,即使是在比较严谨的《琅琊榜》里,演员们也没有认真采用坐姿(跽坐),而是盘腿而坐,这只能算是不讲礼节的箕踞。在我的记忆里,只有周润发演孔子时,才是标准严谨的跽坐之姿。
两种坐姿,代表着中华文明里的两种态度:儒家的跽坐,道家的箕踞。前者庄严,后者自由;前者严谨,后者随便。坐姿当然会塑造一个人,塑造一个民族,有两种坐姿,两种选择,对一个民族而言乃是幸运。
在《论语》里,孔子批评一个见客人时采用箕踞姿态的老头,骂他“老而不死是谓贼”。
在《庄子·外篇·至乐》里,有一段挑衅意味十足的文字:“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现代人往往注意到庄子鼓盆而歌,却忽略了他的坐姿:箕踞。
在《世说新语》里,有个人模仿了庄周:“晋文王(司马昭)功德盛大,坐席严敬,拟于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啸歌,酣放自若。”阮籍的坐姿,与其说是在蔑视司马昭,不如说是在向世人宣告:我其实是一个无意于权力争斗的道家中人,庄周才是我的榜样。
大概就是在魏晋南北朝时候,马扎从北方传到了南方。所谓马扎,其实就是可以随身携带的折叠椅。宋代的陶谷在 《清异录·逍遥座》里说:“胡牀施转关以交足,穿便绦以容坐,转缩须臾,重不数斤。”它告诉我们,交椅的椅面是可自然折叠的布条。宋代程大昌 《演繁露·交床》里说:“今之交牀,本自虏来,始名胡牀……隋高祖意在忌胡,器物涉胡言者,咸令改之,乃改交牀。”交这个字,精准地写出了这种椅子的特征,就像胡这个字交代了它的来源。古代小说中,强盗头领们的排位,被称为坐第几把交椅,这意味着他们还知道自己是一个准军事组织,随时可能需要行军打仗。
为什么会胡床(交床、交椅)流行,因为它方便实用啊。在此之前,人们席地而坐,随身随带的是席子,容易脏,多不方便。所以在野外之地由胡床代替席子,是必然的选择。
但是在室内,相当长时间里人们依然是席地而坐,这首先是为了保守礼制的需要。一直要到唐代椅子才逐渐取代了席子,因为唐代本就是胡风盛行的时代,而且隋唐二朝都是是魏晋南北朝中最终获胜的北方。我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过政治上的重大争执,一时也没时间去细查资料。至少在一些唐代绘画,以及随后五代十国的《韩熙载夜宴图》里,我们看到所有客人都坐在了和今天非常相似的椅子上。
为什么叫马扎?为什么叫椅子?因为这姿势来源于骑马,是骑的姿势。马扎与椅子,乃至今天的抽水马桶,它们的名字都是因为骑马这个姿势。骑马这个姿势是奇怪的,是不同于古代的坐姿的。
胡床或者交椅,显然是游玩专用品,也是夜间观月的好坐具。
李白在《陪宋中丞武昌夜饮怀古》一诗里,就写到了这种胡床的妙趣:
清景南楼夜,风流在武昌。
庾公爱秋月,乘兴坐胡床。
龙笛吟寒水,天河落晓霜。
我心还不浅,怀古醉馀觞。
但胡床是胡床,床是床。没有标明是胡床或者井床(井栏)的,就只能先默认它是和今天没有本质差异的睡床。
胡床是外来的,是坐的姿势的变革的根本原因。日本人没有改变坐姿,就是因为他们没有遭遇北方胡族的入侵。
但床却是本土的,是在本土文明诞生之初,就出现了的。甲骨文中床写作“爿”,是一个标准的象形字,只是把它竖立起来了。病字的左边,就是爿字。躺在床上睡不着,叫寤;睡着了,叫寐;假装睡着了,叫假寐。可见这个床,完全不需要从胡人那里传入。
在胡人传入胡床前,汉语诗歌里就频频出现床字,要找出一两打来也完全不难,就是不知道那些说“床前明月光”中的床是胡床的人,有没有去找过这些诗,它们说的床,难道也要穿越一下,带一把胡床过去?至于井栏,更是没谱了,你读读就知道,在诗人们默认的文化中,床究竟指的是什么:
南北朝鲍照的《拟行路难·其六》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
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
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
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
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
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汉朝诗歌《明月何皎皎》: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著名的《青青河畔草》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曹丕的《燕歌行二首·其一》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
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何为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不引了,只是这些诗歌本身太好了,忍不住搬了几首。这些诗歌还有一个特点,它们大多和夜晚,和明月相关。床、明月、失眠、思念,这是一组紧密相联的密码,怎么可以把它随意打碎,搞一把交椅或者一个井栏进去?
如果还不够古老,我直接给你找《诗经》里的。《诗经·小雅·斯干》:“下莞上簟,乃安斯寝;乃寝乃兴,乃占我梦……乃生男子,载寝之床。”床,是用来睡(寝)的,古人从一开始就非常明白,没糊涂。
在唐朝的诗人那里,床是交椅还是井栏这绝对是一个伪问题。只要出现床字,他们就会默认为是睡床。除非出现注释,特殊语境,凡两可的,都默认为睡床,而不会是什么井栏或者胡床。李贺写过“梦中相聚笑,觉见半床月”;贾岛写过“有山来枕上,无事到心中。帘卷侵床月,屏遮入座风”;李白写过更多的床:“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花余床”;“床中绣被卷不寝,互今三载犹闻香”;“出解床前帐,行吟道上篇”……
所以,不用再什么考古大发现了,这只会导致对诗歌本身的无视。重申一遍:不懂诗歌的人永远只知道问什么是床,而不去问什么是月光。
在李白的《静夜思》里,回响着的是很多前面我引用过的汉诗,和魏晋南北朝的诗歌。只要这些诗歌涉及到一组特别的符码:月光,失眠,思念。场景是如此相似,月光是如此相似,所不同的,只是思念的不同:思念者谁?思念着谁?为何思念?
“静夜思”三字,可以作为所有这些诗歌的共同标题。这三个字揭示出一组二元对立的诗歌意象:白天,夜晚;奔波,静处;以身体劳累而求,用心灵去思念某物……
这里写得最好的,当然是曹丕的《燕歌行》,深沉、沉痛,远不是李白的《静夜思》所能够企及的。
但是,它太雅,太痛,就像《世说新语》里的人物,我们只能瞻仰,没法仿效。
更重要的是,李白这首诗和他们完全不同在于,他是从男性的角度,或者说超越性别的歌者角度,来塑造诗歌中的人物形象的。而前面的几首诗,思念者大都采用女性视角。这也意味着,思念,尤其是对异性的思念,在那时还是一种需要被压制的,冲击着道德以及男性形象的软弱情绪。
月光,意味着早于月光,比月光更广大的是黑暗。黑暗,意味着白日的消逝。白日,意味着道德秩序的世界,一个正常世界,也是日常性的世界,一个公共世界,你必须正襟危坐于人群之中的世界。
黑暗,意味着日常性世界的退隐,意味着你从人群中抽身,独自面对自己。
这是一个道德压力丧失其统治权的边缘,一个文化没有彻底占领的角落。所以歌者可以放肆地歌唱:“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黑暗中涌现的自我,是最真实的自我。但是月光来了,它介于光明和黑暗之间,让你不仅仅陷落于情绪中,它带来一种强大的抚慰,没有阳光的强制性,却更能够说服你重新梳理人生。
所有在《春江花月夜》里,男性的“扁舟子”会借着月光追问永恒。但这只是极少数天才的追问,更多的人,会在这一刻静静思及远方。
远方,是在心里建立一个彼岸,建立一个家园。在那里,可以栖居着心目中的爱人,理想,以及告别了的故乡。
故乡,李白把这个词语重新丢入汉语中。除了极少数汉朝的游吟诗人,汉语世界其实本来对这个词语非常陌生。但是唐朝来了,诗人和官吏,将不得不远离故乡,追寻梦想,建立人生。告别,成了安土重迁的中国人的一种新仪式。
唐诗里有过多少告别?唐诗里盛产杨柳,但都枝条零乱,因为它们已经不堪摧折。
告别时是柳枝,告别后是明月。
从此故乡,就成为所有流浪者最美好的梦境,也成了所有尚未流浪人的预演。为了故乡,我们必须离别家园。
阳光让我们滞留在原地,月光把我们带回家乡。其实故乡不是家乡,它或者是美好的童年,或者是牵挂的父母,更或者是牵肠挂肚的爱人,而从来不是一个地方。
霜是什么?霜不是月色,霜是一个季节,一个盛产诗歌的季节。霜意味着生命的起伏,岁月的流逝,意味着时序的更替中,万物在飞速地流逝、下沉。
有没有霜,是不是秋天,这完全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李白的心头此刻涌出了霜这个字。
霜,寒冷又清澈的,暗示着生命即将下沉的,比月光更强烈的信号物。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李白用十个字,借助每个汉字里暗含着的魔法,把每一个吟哦者带入他自己的心境——不是李白的,而是读者自己的。这就是李白这首诗普遍流行的最重要原因,因为这个场景是跨越时代和具体处境的,是超越性别的,是所有失眠者,或并非失眠者,而只是偶然与月光相遇者,都可以切身领会的。
在古老的年代里,没有电灯,也不会长燃着蜡烛或者油灯,月光是如此普遍的夜晚入侵者,但它的每一次入侵,总是那么悄无声息,猝不及防。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两个动作,两个地方。凝练到无可话说,通俗到几乎已经不再成为诗歌。
诗歌之为诗歌,要么表现自己独一无二的痛楚,要么表现出所有人普遍具有但还不曾被人道出的情愫。李白这一首《静夜思》,经由明朝人的修改,终于变成了一首几乎消灭了所有个性,而属于所有汉语拥有者的诗。
这里的明月,是所有人的明月,但不是所有人共同看月,而是任何一个人孤独地面对着他自己的明月。
这里的故乡,不再是李白的故乡,而是所有人的故乡,是每一个人独一无二的故乡,它意味着什么,只有每一个阅读者、吟哦者自己清楚。
这里的床,意味着每一个读者是在最安全,最放松的状态下,与月光猝不及防地相遭遇,一种寒冷清冷的感觉,陡然占据了全身。生命突然从白天的那个世界抽身,也从刚才的疲惫慵懒状态中脱身,而警醒到必须追问自己是谁,现在在哪里,为了什么而流浪漂泊在这里,而什么才是自己的故乡,什么才是自己珍爱的、器重的事与物……
举头,低头。一个是大自然中的永恒,一个是独一无二生命中的刹那。
从此,这二十六个字,成为汉语中的汉语,汉字中的汉字,每个字都是种子,是密码。这二十六个字会被最优先地灌输给下一代——只有在这里,灌输这个词才是合法的,才是合情的。
不懂诗歌的人只知道讨论什么是床,懂得诗歌的人,只去追问什么是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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