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氏名人第一人应该是战国中叶的孟子,第二呢,应该数得上孟浩然了。还有一个五代乱世在蜀国称王的二世后蜀国王孟昶,可惜作了宋太祖的阶下囚,一个星期后因懊悔而猝亡,他也是一个颇似和他同时代的南唐后主李煜的人,有才华,还写了中国第一幅对联“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可见他是不折不扣的文人。把这三个人放在一起说事真是有些意思。孟子说自己是王者师,还说“大德者不官不王”,于是好冒天下之大不韪,得罪于王,藐视于王,他见梁襄王敢于直截了当地说他“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因为即使三国竹林七贤之一的陈琳,也只是动动竹管,最后还是被曹操招安,从此没了主张。孟子是知识分子独立人格的代表,他把自己的才华发挥到了极致。活的精彩,活的洒脱。
孟浩然的人生轨迹则不同,他是湖北襄阳人,比李白大一轮,因为孟浩然诗歌出名早,所以李白还是孟的粉丝,对他充满崇敬,并且为此写了一首《赠孟浩然》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还未成为唐玄宗文学侍从的李白,“平交王侯”,就是平等交往,绝不低眉顺眼地以丧失人格为代价来获得进身官场的机会,进身后又不畏权贵。这样的李白偏偏对一辈子只做了几天张九龄幕僚的一介布衣崇敬如此,这个孟夫子就不寻常了。
唐朝的知识分子不全靠科举得官,他们还有一条入仕的道路,那就是广交权贵朋友,混个名气,而后被朝廷赏识录用。唐睿宗(唐玄宗的爸爸)时期,有个叫韩朝宗的人,在朝中做过左拾遗,他在当时最是受读书人仰慕的人,原因是韩朝宗任官时喜欢提拔后进,时人曾有语:“生不用做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当时的大诗人李白曾写下举世闻名的篇章《与韩荆州书》,就是希望得到他的举荐。韩朝宗推举过严武(杜甫的朋友),后来做过剑南节度使,颇有战功。孟浩然曾是幸运的,他认识了这个人。世间有一样东西叫做酒,曹操为它取了一个别名叫做中圣,这个中圣结了多少情缘,酿了几多悲剧,可以说车载斗量,反正这一次,孟浩然就是栽在酒上面了。唐玄宗时期,时任采访使(官职名)的韩朝宗邀孟浩然一起到京城,打算在朝堂上推荐他。正巧孟浩然家里有老朋友来,喝酒喝到非常高兴的时候,有人提醒他说,你与韩先生有约定。孟浩然斥责他说,已经喝酒了,哪有时间管他!这样最终没有赴约。韩朝宗大怒,来告别,孟浩然依然不反悔。这就是李白诗中所说的“醉月频中圣”吧!爱酒之人,谁能对他有办法呢!
酒化入肠,醉态不一。猴子得醉,无非闹得更欢,或憨态可掬,再不会有什么新的超越。人可是不同,他可以让一辈子汲汲于功名富贵的人,视其如粪土,视将相王侯如走卒。酒让他暂且忘却万古烦忧,得到了一时的快意。某种意义上,酒是失意者的麻药,不,是良药。
孟浩然一生除了游历求官,就是隐居,后者也可作为第三种做官的途径吧。其实这两种做法的本意是一致的,我们所知道的所谓“终南捷径”,就是避开科举,隐居距离国都长安不远的终南山,欲盖弥彰式地让自己晃悠在天子的眼皮底下。可是,孟浩然的如此这般并没有让他叫醒帝閽,接下来的结果依然是无果而终。更年轻的时候,他曾一度隐居在老家襄阳东南的鹿门,虽说出世,却已名布海内。
他出生于公元689年,四十岁的时候到长安,曾在太学作诗,在场的人都搁笔伏案,对他敬佩有加。传说有一次王维请他到自己办公室做客,不巧的是,唐玄宗正好幸临,情急之下,孟浩然躲进王维的床底下,王维出于不敢欺君的原因,就如实说明了实情,孟浩然很是怖惧,也很尴尬。《孟浩然传》是这样记述的: 维私邀入内署,俄而玄宗至,浩然匿床下,维以实对,帝喜曰:“朕闻其人而未见也,何惧而匿?”诏浩然出。帝问其诗,浩然再拜,自诵所为,至“不才明主弃”之句,帝曰:“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因放还。皇帝见到孟浩然很高兴,并让他赋诗,他把自己的《岁暮归南山/归故园作/归终南山》吟诵给玄宗: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诗是好诗,就是不合时宜,一句“不才明主弃”,就让眼前这个帝王脸色一变,你这分明是抹黑朕么,你自己不上心,倒怪我不识人才,真是笑话!于是很快,孟浩然便被放回老家。
这件事发生在韩朝宗盛邀之前。其实,这个孟山人在王维官署事件以后,并没有对在庙堂为官退却热度,可谓身在江湖,心在魏阙。再说举荐吧,除了韩朝宗的热心援引,还有一个张九龄的高官,也曾差点得到过孟浩然的用世赠诗。这首写给张的水准很高的诗表意十分露骨:
《临洞庭上张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再说说前面唐代的这种推举风气的话题,既然是一种潮流,自然有成人之美的佳话,也就有石沉大海的投递。有个叫朱庆馀的人,投给时任水部员外郎的张籍的《近试上张水部》,诗是这样的:
洞房昨夜停红烛, 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 画眉深浅入时无?
大意是,昨夜洞房花烛彻夜未熄,待到天亮拜见公婆并希望得到他们的好评,于是精心地打扮了一番,未见公婆之前先问丈夫:我的打扮合适不合适?
这是很有意思的试探,诗外的意思,欲盖弥彰:试问张水部,我的文章可否入您的法眼?很快,张籍用同样的风格回复了朱庆馀 ,在《酬朱庆馀》中,他写道:
“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
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这个回复让他心花怒放,自己不但容貌出众,而且歌喉迷人,意思很明白:不用担心你的诗才了。
孟浩然恰恰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不管是年轻时隐居距离长安僻远的鹿门,还是后来隐居终南山,都是是抱着被人赏识的心态。后来因为自己不会在玄宗面前说话,赏识他的王维也不能替他说话。韩朝宗的热心肠遇上了恰处在饮酒而乐的孟浩然,一次机遇又一次从身边滑过。张九龄是个政治家,其时正是被贬之后,他自知不能在地方上搞的大红大紫,可能因为自保,自然不会像以前的刚直的张九龄了,因为他知道唐玄宗“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的责备的话,他很知趣地躲开了。
孟浩然几年后死在了老家。王昌龄被贬南方路过襄阳时拜访他,孟浩然因背疮将愈,饮酒玩乐过度而死。这和苏轼盛情款待米芾而自己患病而死的情形何其相似。可惜!
我爱孟夫子。
他怕帝王,所以他躲起来,他有一个独立的自己,这样他可以避免说那样套话假话笨话。最后他还是说了,只是是用自己的诗歌说的,没有那么委婉,所以惹怒了帝王,像柳永因“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一句惹怒仁宗如出一辙,遂令放归。这两个皇帝不会屈尊,也不会妥协,皇帝的一切活动都和政治有关,于是高处不胜寒。
孟夫子真人。他爱酒,爱自然。爱酒,没有让功名凌驾于酒之上;爱自然,他用一生的大多数诗歌去书写。
有人可能说他是东方世界里的西西弗斯,是的,有点像。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他有权利施展政治上的抱负。而一次又一次的追求被撕碎,因此最终还是“一生襟抱未曾开”。
即使如此,他结交权贵而不逢迎帝王,更别提什么王侯什么权贵。
幸运的是, 他的田园诗为他建立了一个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