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兰修带上唐神甫暗中托付给她爹的那袭神甫圣衣,被两个赤卫队员押着,来到农协活动的中心村北左泉。她先到教堂找唐神甫,查向那药是不是有纰漏。唐神甫为躲避农民协会的搔扰,不迟不早,偏偏在这个时侯躲进沂州府天主教堂去了。孙兰修找了个空,把那套圣衣扔在圣母像前,便径直去李老师家。
李老师的庭院里停放着五具直挺挺的尸体。每具尸体前都有人在抢天呼地的哭,有两个哭丈夫的妇女怀里还揣着吃奶的孩子。这俩妇女的泪已经哭干了,率先站起来,抱着孩子,袒胸露腹地跑到屋门前,向颠踬徘徊的李濯泉发难质问,其中一个说:“你也受了伤,你为什么不吃药?那洋姑娘私通洋鬼子,处心药死俺男人。俺老婆孩子的性命都交给农会,交给你姓李的!”另外三个没带孩子的妇女也一齐起来响应,满控愤怒迁移到李濯泉身上,攥拳捋胳膊地要动手。一个说:“你领导农民协会抢粮,这不是掇弄着小鬼"儿上吊吗?你叫俺男人去拼命,这是不是一人打虎众人吃肉?
李濯泉拖着弹伤未愈的屁股,给五位死难者的家属一一跪下磕头:“嫂子,妹妹,别一齐嘟囔我。我够受的。难道真是‘民可与乐成,不可与虑始’吗?要是咱们胜利了,收了粮食来,大男小女都吃得饱饱的,你们也来骂我?”
“呸!那是骗俺猴子爬杆的甜枣,跟天主教的天堂一样哄人。一个抱孩子的妇女说。"“你怎么 发落俺娘们儿吧?给多少银子多少地?”
“爹分给我的几十亩地,平均分给你们五户,等革命成功了,我报请国家优厚的抚血你们。”
她门不懂得“抚血’是怎么一会事,便不相信:“等成功了,你俺都早死八辈子了!”妇女们的火气刚落一落,见孙兰修站在五具死尸旁边哭,火气又冲上头顶,一齐围上来要撕她,裂她,恨不得咯吱咯吱嚼了她,幸亏两个赤卫队员护着,把她领进屋里,才没被伤着。
李濯泉见孙兰修来了,劈面先说:“你暗地里助我一臂之力,助得不错呀!你为什么不给我药吃,只让他们五个人吃?”“你肯定这药是毒药了?”
“因为他们五个人死得这么巧,药又是唐神甫在关键时刻给你的,我怀疑……”
“他走了。天大的罪摞在我身上吧。”
“你能不能从尸体里检查出他们是被毒药毒死的佐证?”“小诊所里没那些化验设备。”,孙兰修负疚颇深。 “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就权算是我毒死了他们吧。李老师,请你治罪吧,处罚我吧。这样,可清洗你的冤枉罪。”
“你承认了?”
孙兰修悲凄地点点头。
“但是,关键的问题不是处罚你,是让你马上醒悟,摆脱教会的缰索。弟兄们骂我,被个洋姑娘迷住了,害死了弟兄们。协会、赤卫队都土崩瓦解了。我也是,纵然浑身有嘴也说不清。我叫你来不是哭鼻子。你既然无法查清,就当众说明:是唐神甫下的毒手!”
正因为没弄清,我才不能枉为人证。宁叫一子单,莫让二人寒。是我毒死了弟兄。”
李濯泉本想让孙兰修将罪责推到唐神甫身上,一面湔洗干净他自己的名誉,一面激发农友们对教会的敌忾同仇,再重整旗鼓把抢粮运动推到高峰。不料孙兰修对天主虽有怀疑,但作为中国妇女的传统道德模范,她太老实了。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她不愿把罪责推给别人。李濯泉无限失望无限惋惜地说:“兰修,做你那上帝的诚实的儿女去吧!阿门。”
孙兰修一步三回头,回到南黄埠村。村里的农协会员对她不客气了。杈笆杆棍地占领了她的诊所,把她围起来,要她交出这些年在阳谷县开洋药房赚来的金子、银子。她说她平生不会敛财,只知道舍施。农协会员指着挂在她身后墙上的印章盒问。“这盒上明明写着金光闪闪的十字,肯定里面有十两黄金,你说没有?打开!”
“千万别惊动她。那是个可怜的灵魂。”孙兰修象保护自已的生命一样护着印章盒。
“拿过来!”一个农协会员夺过去,打开一看,呀!是一撮骨灰。但他们仍不相信:“ 这是洋姑娘吸的老海、白面儿(海罗因)。这比金子、银子还值钱。”他们用指头粘一点, 放在鼻子翅上闻:呸!是灰腥气儿!”他们一扬抛撒了。
李亚敏的骨灰总算撒在故乡沂州府的土地上。
农协会员对孙兰修穷追不舍:“你抽斗里的钱都发着金光,是金子铸的,交出来!”抽斗被砸开,钱被倒一地,是铜的。“铜钱怎么不生锈?”
“我常数它们。”
“你个守财奴,一枚铜钱一天数十遍,还说不会聚敛财帛!”
农协会员榨不出孙兰修的钱,就逼她交代:为什么给地主老财秀才老二爷治眼手到病除?为什么给农协会员治枪伤一副药就药死了?她早知道这是有嘴说不清的麻烦事了,只有上帝才明白,她便不想枉费唇舌。她“哧”地将褂襟裂破,露出白白的胸膛:“农友们,你们扒出我的心来看看吧,要是有点黑……”“好个不害臊的洋姑娘,敢当着男人露胸脯子!把她捆起来!”农协会员七手八脚把孙兰修捆绑起来:“说, 老财和外国鬼子给你多少好处?不说?吊梁头”绳子嗖的声撇在梁上:“叫你升天堂!”
她一只胳膊被吊断,一下昏过去了,两只裤管里流下一些湿物。
她爹妈听说了,跑来营救。农协会员把他俩拒之门外。
孙兰修被放下来,被凉水灌顶激醒过来。她迷迷糊糊想起唐神甫信中的一句话"....开启茅塞,醍醐灌顶”。此时这当头泼来的一筲冷水,胜过醍醐灌顶,使她由阴间回到阳界。她嚅嚅讷讷地说:“我不怕死, 可我不想死,还有很多人等着我给看病……”
“你想再药死我们几个?"
真是无巧不成书,正在这时,北黄埠村抬来一个病人,求孙兰修治病。那病人由担架上站起来,拉巴着腿往前走,一见这场面愕然了:“你们要把孙姑娘怎么样?小心,她会十把拈拿,叫谁死谁就死,叫谁晕谁就晕。”
“我们一个也没晕。”
“那是她手下留情了。”
孙兰修闻声有些熟悉,抬头看,罗圈着腿向她走来的病人是北黄埠前大门的保镖臧俊标。那天晚上,化装成老汉牵着驴冒充求医想占她便宜的就是他;被她点了晕子教训一通的就是他。医者的高尚品德就在于自己面临死亡的威胁尚不拒绝病人的求生要求,无论亲亲仇仇一视同仁。孙兰修问臧俊标什么病?臧俊标瞅瞅在场的人,看看孙兰修,还知道一点廉耻,不好意思地说:“不便处……”
“说下去,避了爹妈避不了大夫。”孙兰修说,“不便处怎么了?”
臧俊标脸上的羞涩消失了,侃侃叙说:“ 各庄上的农会都分土地打老财,我是保镖也是雇工,就加入了农协。东家怕他家二姑娘被农民协会共了产,就许给我,也秉亲,也圆房。昨晚上,我要跟二姑娘睡觉,她说是她爹要她做假局,等过了这阵风头就跟我吹灯散伙揭狗皮,要我不光保她爹的镖,还得保住她的贞节,叫我到外屋睡。我一听气火了,扒了她的衣裳,堵了她的嘴,把她按在床上……她个婊子,她挺着两腿并得登登的。我一猛,她一推,把我滚到席上,让席篾子把小体扎坏了,今天发作了,这事说起来丢人,可说起来也气死人,哪有拿闺女骗人叫我替他卖命的?”
众人一听哗笑了,看看孙兰修怎么治这个男子的不便处?孙兰修说:“人都是父母的遗体,应当自珍自爱。她不愿意,你强逼她,这是你应得的惩罚。我若给你治好了,不许你再强行非礼!”
“是,我敢不听孙姑娘的话?你叫我别打抢庄稼的农协会员,我就没动他们一根毫毛。那天,我都是朝天开的枪。”
男子生殖器是影响性命的关键部位,故称小体。此处动手术不比从屁股上扒出粒砂子容易。孙兰修怕臧俊标禁不住疼痛,必须麻醉。她用点晕麻醉法,在臧俊标耳朵边只一触,臧俊标就睡过去了。
孙兰修给臧俊标治好伤,本村围观的人一一也就是吊打孙兰修的那几个农协会员,都吓得面面相觑:孙兰修对咱们真的手下留情了,要不然,给咱们一人一指头,就把咱们全戳晕了。于是,他们不再敢一个人靠近孙兰修,成群打伙地手持棍子,也学北黄埠村逼前大门二姑娘的法,逼孙兰修跟农协会员秉亲。
谁敢当这个新郎?
众人的眼睛是撒满天幕的星星,光虽不甚明亮,但每个角落都能照射到。李濯泉老师对孙兰修的倾慕,孙兰修虽然一再对爹妈“瞒:瞒!瞒!”但却瞒不过跟满天星星一样的众人的眼睛。众人里有谁提议:“ 咱们李老师早就看上这洋姑娘了,把她献给李老师去!”
“对对对,天作之合!”一呼百应,禾杈杆棍地押着孙兰修,二番又把她押解到北左泉。”
孙兰修一边走着一边考虑,她自从回到家,对邻里乡亲行医施惠,未曾得罪过谁,今天乡亲们何以如此对待她?想来想去,
就是农协会员追问的那个原因:“为什么给农协会员治枪伤一副药就药死了?”这个原因说不清,乡亲们就断定她和唐神甫狼狈为奸。她仿佛又听到唐神甫的声音:“ 孙姑娘,你接受这身圣服也好,不接受也好,反正一袭无形的圣服早已披在你身上....你已经不是你乡亲父老的朋类了。你若回到他们当中去,可要当心铜鳞玉睛的悲剧在你身上重演!”她惊叹唐神甫的预见和预谋。但她重演了铜鳞玉晴的悲剧并不后悔,那五个农协弟兄确实死得不明不白。她确实值得乡亲们猜疑。她加快步履往前走,见了李老师,邀他一同去质问唐神甫,把她身上的黑锅洗刷干净,把唐神甫套在她身上的黄狼皮扒掉!
李老师领导的农民协会会员和持枪肩棍的赤卫队员,见头目被洋姑娘迷了心窍,毒死了部下弟兄,都对头目怀有戒心了,大多数放下家伙不干了。有几个贴心的还要跟着干下去,但被老婆抱着腰,孩子揽住腿,往家扯后步:“别干了,饿死赚个囫囵尸首,比让炸子儿崩了强!”
李濯泉的人马一天之内已土崩瓦能溃不成军了。他本来打了胜仗,可是因为五个伤号的突然死去,弟兄们悄悄地离开了他。他成了光杆儿司令。他将五个死难弟兄以隆重的葬仪埋葬在自己的土地里,又把自己由父亲手里分得的三十亩刮金板平均分配给五个死难者的家属,算他毁家革命的结果。
这时,他父亲私下告诉他,官方通缉他的告示贴到街头巷尾。告示上写着: “追杀者立功受赏,袒护者祸灭九族……”他父亲还告诉他:臧俊标在荡妇小白鞋家里吹牛,“ 我没钱?只要我的枪一响,打死那个姓李的,就领五百元悬赏!父亲对李濯泉说,臧俊标说的那个姓李的指的谁还不清楚?李濯泉叫父亲放心:“好在臧俊标现在不认识我。”
李濯泉闻讯机变,决定逃进蒙山里,组织队伍,以期东山再起。他别上从二秀才手里缴获的那把盒子枪,子弹已经打光了。
他只身一人走出村里没多远,冷不防,路旁麦地里打出一声黑枪。李老师还没辨清这枪是从什么方向射来的,就一头载倒在路边。打黑枪的人估计李老师定死无疑了,白花花的银洋就在这一声枪响后装进他的腰包了。刺客便怀着胜利的喜悦,从麦垄里爬进夏末干涸的田沟,溜走了。
李濯泉的父亲不敢在大白天前来收尸,怕被官府治下”祸灭九族”的大罪。所以,李濯泉死后半个时辰一直暴尸于野,连看热闹的也不敢近前。
押送孙兰修的几个农协会员,不知他们的头目死得这样突然,不知他们的组织垮得这样惨,及至从窎远看热闹的人的嘴里明白了李老师的死因,树倒猢狲散,都轰地吓跑回去了,生怕麦地里再射出一颗或几颗枪弹,结果了他们。
孙兰修没有跑。她忘了她是被人押献给李老师的贡品,不顾别人对她与李老师关系的猜测索密,不知道“ 祸灭九族”的大罪,径直朝李老师的尸体跑去。跑到尸首前,医生的习惯,先抄起死尸的手脖儿号一号脉……没等她把准生死脉,死尸说话了,声音极低极沉:“兰修,我没死。你必须做个死的假局俺护我逃脱。”响鼓不用狠敲。孙兰修一下明白了,双膝跪地,对李老师行民族传统丧礼,接着抚尸嚎啕大哭,边哭边诉,似乎是为了抒怀,其实是给外人听的。这时,孙兰修见那几个对“死者”无关疼痒的人凑近过来,更有滋有味地哭诉起来:“李老师, 你最大的遗恨是看见我在你身上做了错事不肯招认。我最痛苦的是老师带着歪曲了的印象去见上帝。老师呀,死活悬殊,阴阳隔世。我的话你听不见了,我今后的行为你看不见了。我在你心里永远是个不优良的甚至不及格的学生,是只迷途不知返的羊羔。可我亲爱的老师你哪里知道,我噩梦惊醒,正在痛定思痛……”哭声引来一些人。孙兰修叫围观的人告诉李老师的爹前来收尸。李老师的爹听说孙兰修居然敢哭尸,就忙手忙脚打发人抬口棺材,简单备些供品,用食盒装了,前来葬尸。若官府追查,自有挑头哭尸人承揽。
民团来了两个兵勇,下了李老师的空盒子枪,没追究别的。李老师的墓穴就挖在那五个死难弟兄的坟旁。下葬时,太阳已经含山了。孙兰修以学生的身分借给死者净面入殓的机会,打开棺盖,头栽进棺材里,咕哝一阵;直起身,把食盒中间的两层屉子用脚踹掉,把食盒移近棺材,对抬棺材的说……就要和李老师分别了,阴阳两个天地,今后再不能见面了,都给李老师磕头分首。”在抬棺人俯伏叩首的刹那间,李老师由棺材里跳进食盒。孙兰修忙扣严盒盖,盖好板材,吩咐下葬,培土。抬棺材的人也看出些破绽,但谁也没有吱声。他们之中没有愿意领悬赏的臧俊标式的败类。
两个抬棺人抬着食盒往回走,从食盒的重量看,他们就猜出其中必然有诈。他们感念李老师平日对穷哥们儿的友好善良,他遭难,他们想救他还救不迭呢,谁还肯向衙们告密?他们虽然拾着沉,但脚下生风,走得飞快。
孙兰修向老师的爹交代几句,要他跟随抬棺材的人一起回去,她在这里给李老师守第一夜坟。守坟是缓兵计,叫外人看了认为坟里埋下了死人。假葬若立即被人发觉,敌方肯定会派人追捕或再暗杀李老师,那样,李老师就很难逃出险境。
太阳早已落山,月亮悄悄地挂上中天。埋葬李老师的人都早已散去。李老师的家人也没给李老师送把照魂火来,只有孙兰修绕着新坟左转三圈,右转三圈。这是鲁南乡间的风俗,叫做圆坟。死者若无人给圆坟,阴曹就有一个无主的灵魂。他知道李老师没变成鬼,不过,这是做给暗中盯梢的人看的,“李老师啊,你家人不敢给你圆坟,可我当学生的不能让你这千秋雄鬼无家可归。我知道李老师早已出教,知道你鄙薄‘ 误将幸福伊甸求’讨厌西方宗教那一套,所以,我不用献弥撒来祭奠你的鬼魂。”
孙兰修咕哝着踏完坟脚。正要走开,月光里一个灰白色的影子向她走来。她浑身毛骨悚然,虽然不相信撒殚魔鬼是实有的东西,但在旷野、新坟、月夜朦胧的气氛中,走出一个吉凶莫测的东西。确实令人心悸肉跳。孙兰修下意识地后退几步,留出进拳的余地。
那灰白色的影子说话了:“孙姑娘,莫要受惊。我是神甫唐。我知道你是大行大德的,为李这无主的鬼魂来献弥撒。我亦如此。真是咱们的心想到一块了。”唐神甫手里提着个小巧玲珑的竹篾食盒,来到李老师坟前。他将供物摆好,做了一番祈祷。其实,他想借机检验一下臧俊标的枪法值不值五百块大头洋。
站在一旁的孙兰修,对唐神甫的慈悲觉得莫名其妙。他真心诚意地哀矜农民协会的人吗?可为什么那药?她早想质问唐神甫的话这时突然跳出喉咙:“神甫,你昨天着人送去的那药....”“孙姑娘切莫钻牛角。我堂堂沂州教区的神甫,能行天地不容的事吗?生生死死这都是上天的安排。你若早听了我的话,圣为神甫,广布教义,务使民心向化,勿要农民作乱,就不会发生这场兵刀之祸。此祸殃及黎民,实乃姑娘失慎。”
孙兰修旋觉自己问得太傻气,即是唐神甫真的做了亏心事,他也不会夫子自道。她灵机一动:“ 我是说唐神甫着人送去的那药,我平均分给七人服用,有五人死了,两个人好了。李老师却责怪我用药不慎。方才我一提那药,你就先自虚惊,接口谬以千里,扯到爪哇国去了。我根本没有怀疑那药的意思。”
唐神甫为之一震:“ 我听人们乱嘀咕才——嗐,还是贵乡俗语话得好: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由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去吧。”唐神甫由食盒底层取出那套神甫圣衣。双手托着:“孙姑娘,你不该退回这神圣的礼服。你若早穿上它,苦口劝世,善心济民,这块钟灵毓秀的土地上或许不至于流血,死人。”
“饿死的那些饥民怎么解释?”
唐神甫心头又是一震,托圣服的手臂慢慢地缩回。
“蒙在我身上的这张黄鼠狼子皮,已经叫我吃足苦头了。”孙兰修说,“请神甫不要再给我增光生彩了。”她料定这工夫李老师已安全转移出危险地带,便无心和唐神甫舌战以拖延时间了,转身别了新坟,别了领洗她的神甫。
唐神甫托着那袭圣衣无处授,茫然地站在散发着泥土湿气的新坟旁,讷讷地自语:“…… 比铜鳞玉晴还桀骜难驯,我上帝 的天使竟不如李魔鬼那幽灵对她的引力大。”他那双眍媵眼睛里射出希冀未曾泯灭的光芒,盯着孙兰修的背影消失在朦胧的月色里。他低头看看新坟,相信李濯泉已下地狱无疑了。因为他曾着人去看过李濯泉的死尸,看过孙兰修将李濯泉入殓的过程。今晚,他想借为李濯泉献弥撒的假象,把孙兰修这只飞向天空的铜鳞玉睛鸽子再召唤到他的肩膀上,然而,孙兰修使他又一次失望了。孙兰修踏着月光回到家,和爹妈说了李老师佯死免祸的事,爹妈一时高兴。孙兰修和爹妈说,要李老师暂时住在她家避避风头,妈愁得光叹气,看着爹。爹说:“要是让神甫知道,还不把你除了教名?要是让官家知道,还不把咱一家九口抹了脖子?”
“爹,你刚入教不久时,咱鲁南地区的农民掀起反洋教的浪潮,你怕连累我爷爷,就和爷爷分居了。如今,你若是怕我连累全家,我也和你分居。等会儿李老师来了,抬到药房里,我应侍他。”“兰修,你真要我的命啊!”爹见女儿主意已定,强拗是不行了,就转園一下说,“药房人来人往,不妥当,就搁家里,叫你妈伺候他。”
一会儿,李老师由两个人用食盒抬着送到孙兰修家。孙兰修诊察了他的伤情,脖子右边被子弹扫了一下,气管、食道都没有伤着,碍不了吃饭喘气。孙兰修变担优为喜悦:“李老师真会 假装……”
“装得再逼真也瞒不过你。”李老师说,"我如果不装死倒下,凶手的子弹必然接连射来。我的枪是空的。我只好装死听天由命。幸亏上帝打发你去救我。”
“是你那些农协会员救了你。他们若不把我押解贡给你,我哪会路遇死尸。”
“这些会员不懂得策略,就知道胡来。孙姑娘,叫你受苦了, 责任全归罪在我身上。 ”
“乡亲这样无礼粗暴地对待我,是我咎由自取,因为我身上披着黄鼠狼的皮,他们不认我是朋友,把我当成仇敌是理所当然的。李老师,你是真天主,是高尚的真福人。你为了劳苦大众的幸福,敢挺身下地狱。你是上帝。我的脚印绕着你的假坟踩,我要步你的后尘,拼弃只图修行个人升天堂的狭隘幸福观,要走敢为众人争幸福而洒鲜血的苦路。”
“孙姑娘,你终于觉醒了!”
李老师在孙兰修家养好伤,孙兰修要介绍他投奔王金的灵光军去。李老师不去。他坚持在故乡走发展农民武装的道路:"失败乃成功之母。我要在跌跟头的这块土地上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