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而又陡峭的楼梯口处,走上来一位穿红色呢子大衣的女人,左肩挎着一个米白色单肩手提包,右手提着一把散开的蓝色雨伞。伞布是干的,显然从她走到这儿的最后一段路,老天至少没有下雨。她环顾了四周,似乎松了口气,挑了一个靠墙的位置坐。
应该是哪一位教授吧。丽莎猜测着,撇头向左看了看玻璃窗外,天依旧是那种惨淡的灰色。远处那一线低矮的平房、临时搭建的棚房,几乎要被压垮,在风中摇摇欲坠……
干脆来一场真真切切的暴雨算了!不是这么密不透风,也不是这么压抑低沉!让她也来听听天地的怒吼吧!她回想起自己高考前的疯狂想法:一旦考完试,在一个雷声滚滚的午后,她就去山上放风筝,要把那雷引下来,要亲眼见证那磅礴的力量、自然的威力。
可是现在呢?她坐在这里,什么也没发生。她交完了答卷,然后——然后一片空白。
丽莎的思绪飘远了,其实也不远,就在三个月前,她还是坐在教室里,穿着校服,和千万个与她一样的学生埋头苦读。他们的人生轨迹何其相似,但又何其难以接受。她那时坐在教室里,低着头,握着笔,摆在她面前的是两道物理题,而她看到的却是噩梦,是恐惧,是对自己未来的无能为力。但还没回过神,被推搡着走过这座独木桥之后,丽萍才发觉又有更多独木桥横亘在她即将前往的地方。而这一次,没人告诉她该往哪里走,也没人站在下方伸手抱住不慎跌下来的她,没有人……
丽莎把视线收了回来,低头看向手机。她的食指在屏幕上滑过来,又滑过去,然后又滑回来,又滑过去,却一个软件也没打开。终于,她十分倦怠地关掉了它,再一次认清自己的处境:既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获得冒险与刺激,也不可能透过虚幻的世界来弥补生活的空虚。
她开始怀念家乡的宁静而温暖的午后。每次晴天的时候,她的心情就会极其愉悦。天是湛蓝的,叶片是透明的,簌簌地在澄黄的天幕里摇动。猫咪慵懒地趴在墙头,在树荫底下享受着甜蜜的微风。那风中夹杂着花香,禾苗的清香和流淌在田野里汩汩溪水的清澈,只要一闻到它,每一个外出的游子都会知道自己真正地回到了怀抱之中。在这甜蜜的怀抱里,无需考虑任何事任何人,只要跟着太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她手撑着头,似乎陷入了美好的回忆中,忽又被现实惊醒,茫然地望向前面。她点的菜还未上桌。前台处,那位先前走进来的女人点了餐,侧着身子把菜单递给了前台小姐后,顺势坐了下来,刚好背对着丽莎。
她的侧脸一闪而过,丽萍目光立刻停在那里。是的,很熟悉,似乎是一个熟人。而且她立刻便确定是哪一位熟人。因为在这个偌大的大学校园里,她唯一认识且有可能依靠的人,就只有一位,那就是她姑姑的女儿、她的表姐,一位比她年长近二十岁的经济学教授。
是她吗?丽莎不确定。她几天前和母亲打电话时,才得知表姐正在外地出差。可那人似乎确实打扮得非常得体,极具独立女性的果断与魅力,一举一动尽有优雅的气质。身形也与表姐相似。丽莎只匆匆瞥见一眼,她的眉目却被挡在镜片之下——但确有几丝熟悉。是她吗?丽莎不记得表姐的肤色有没有这么白皙,她只在过年时和她寒暄了几句,而她谈话的时候一向不敢正视对方,永远是错开自己的眼神,或盯着房间里的电视机,或盯着对方衣襟上的一粒扣子。
丽莎一直留意着坐在前方的教授。她把包放在椅子后边背靠着,接着又仔细把雨伞扣好,随手放在一边,然后终于放松下来,以一个优雅的姿势坐在那里等待晚餐。但遗憾的是她始终都没有侧过脸或者回过头,好令丽莎有机会一下子辨认出她是谁。
餐馆里人渐渐多了起来,全部都是刚下课的学生。竹竿一样寡瘦的老板端来了一锅鸡公煲和一小碗米饭,利索地将其落在垫子上。砂锅里的汤汁还在沸腾,不停地冒泡,升腾的热气一下就雾在丽莎的镜片上,使她不得不摘下眼镜擦干净,放在一边。冰箱就在她那位“表姐”旁边,丽莎起身向冰箱走去。她需要一瓶解辣的酸梅汤,但除此之外,她更想知道那人是不是她的表姐。
但她依旧没有看清,她除了拿回一瓶冷藏的酸梅汤和知道她的手机品牌以外,什么真相也没带回。那短短的一瞥能干什么?她从来不敢直视别人。
好吧,她对自己说,其实她一点都不期待是她表姐,也不好奇对方是谁。如果真的是她,对方刚出差回来,如果碰上了自己,绝对少不了一番寒暄,这是必要的礼貌和场面话。可要是装做没看见,对双方都是一种解脱,对刚忙碌完的表姐,对不善言辞的自己都是解脱……
馆子里越来越拥挤,外面狭窄的楼梯上竟然都排起了长队,里边桌子也不够用了。这个时候一个人来吃饭的,就很不容易寻到合适的位置,老板也很难办。
但依旧有人落单。丽莎抬眼,见对面一个男生迟疑许久坐下来,立马低头看手机,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她看了一眼,便立马低下了头,不敢再看,耳朵带了一点红。对面那人虽不说貌若潘安,却也十分少年儒雅,皮肤白皙,眼波流光。丽莎的心像捺不住的烈火一样干烧,她又想起那个疯狂的想法了,在高山之上,在万崖之巅,牵引着滚滚洪雷,劈得那天山焦,击得那地海啸!她的手忍不住颤抖,然而脸上一派的冷漠,甚而显得拒人千里。坐在对面的男孩看了她一眼,心里更暗暗奇怪,觉得自己并没有唐突什么,实在是不得已才坐在女孩对面。周围人声沸腾,然而两个人却在沉默而奇怪的气氛中,隔着弥漫的热气,各自吃饭。
丽莎一直低头,不敢瞧他。男孩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边玩手机,边不时从砂锅之中夹菜。只是夹菜的时候,两个人有时偶尔无可避免地四目相对,但都只是轻轻飘过,犹如蜻蜓点水。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小事,丽莎却觉得自己脸烧红成了一片,不得不相信一切都被男孩看穿了,心里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咬一般,非常难耐。男孩不得不多瞧了丽莎几眼,却发现对面的女孩生得文静秀气,视线总是躲着他,雾气晕开了脸上的红晕,使得那抹羞涩更加耐人寻味。他不由地盯着她,丢了神。丽莎察觉到了目光,心怦怦地乱跳,胆怯地抬起头来,正好撞进了那道目光之中,她被突如其来的感情吓了一跳。
四目相对,两人交换了心,仿佛大海汹涌澎湃,丽莎忍不住颤抖,早顾不了脸上红云纷飞,就这样直直的看着他。终于,她受不了这种强烈而磨人的情感,想要缩回去时,男孩也仿佛惊觉自己的唐突失礼,极为窘迫地低下眼眉,不知所措。
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
引雷,引雷,在那高山之上,万仞之巅!
劈得那天崩地裂,海枯山焦!
引雷!引雷!
平原上疯狂的呐喊,迅速盘踞了丽莎的头脑,像飓风一样猛烈。
又是一声巨雷!灰沉的世界突然亮了一下,低矮的天空中凌云闪过一道紫色的电鞭。
乌云的世界开始咆哮起来。
在爆破的雷鸣声中,丽莎献出了一生之中最浓烈的一个吻。
他们交换了微信,成为手机上最亲密的联系人。周围人声沸腾,他们却好像在另一个世界,海风呼啸而过。然而,起先因为两个人强烈的感情还未落潮,消息页面上一面空白,谁也不想先出声。
项兰在低头走下楼梯时停了一下,看见地上掉了一只白色耳机,似乎想告诉坐在楼梯口处边吃饭边看手机的女孩,她的耳机掉了。但她就只顿了一下,就离开了。
这一个月太累了……回公寓的路有点远,她还要走一段路才能躺到自己柔软的大床上,才能什么也不想就立马昏睡过去。
丽莎听到前台小姐突然大声询问哪位客人的伞落在这里,当然无人回答。丽莎一看那抹蓝色,知道是那位教授的伞。
会回来接么?
太累了,项兰心想。她前脚刚踩进公寓的大门,雨就落了下来。但她已经顾不上那把伞了,只觉得这学校太小了……她的表妹……随后她便倒在床上,进入了梦的酣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