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焕

那年夏天，殷晓慧生下儿子后不久，就恰逢她的生日。我送了她一对绿宝石耳环。

我喜欢绿色的幽静宜人，正好适合这个酷热的夏天。

殷晓慧很喜欢。把耳环戴了又戴，爱不释手。由此我可以知道女人是为美而生的动物，美丽的东西会令她心花怒放，就算有太多的烦恼，也都统统抛之九霄云外。

“哪儿买的。真漂亮。”殷晓慧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不停地摆弄着。

“南京路啊。第一百货。那里的东西最好最正宗。”

“嘻嘻，你这话倒像是我们这些外地人说的了。现在有钱的春江人都去淮海路……”殷晓慧意识到自己失言，不说下去了。

我很释然地摆摆手，“是啊，我没钱，只能买这样的。等以后有钱了，我给你买钻石的。大大的钻石耳环，戒指，项链，一整套如何？”

“一整套反而显得俗了。不过钻石戒指还是要一个的，因为这是婚姻的信物。项链和耳环就免了吧，你说了，你也不是有钱人，能给老婆买一对这么漂亮的宝石耳环，也算是你上心。”

“那当然了。”我得意地说。

隔壁又传来孩子阵阵的啼哭声。孩子刚生下来，因为殷晓慧没奶水，全部是奶粉喂养，所以是母亲全程在照顾。但母亲从前并没有奶粉喂养的经验，所以孩子一到夜里总是啼哭，让人不得安生。

“你快去看看孩子吧。”我说。

殷晓慧把耳环收起来，有点不情愿的样子，“我就知道你妈来带是一箩筐的麻烦事儿。”

殷晓慧去了隔壁房间，我躺在床上看电视，心思却惦记着隔壁。自打我母亲住进来，殷晓慧已经和我母亲争过好几次了，每次都是我打圆场，大家又看在孩子的面上，才不再作声。所以每次我在家都战战兢兢，生怕再度硝烟弥漫，而我这个和事老，也将无能无为力了。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就听到了隔壁房间的争吵声，随着孩子的哭声愈演愈烈。我一开始还坐着不动弹，希望他们的吵架可以自生自灭，但后来我发现形势不对。殷晓慧和我母亲的声音越来越高，甚至还有玻璃杯子砰地掉在地上的声音。

杯子碎了。孩子哇哇大哭。隔壁早已经乱得像一锅粥。我从床上窜了起来，急速奔过去。

“到底怎么回事？今天又怎么了？”我一把从母亲手中接过孩子，她手中的奶瓶竟然已经掀开了盖子，奶在哗哗地往下流，流了一地。

母亲的脸早已经气得发白，而一旁的殷晓慧则捂着脸哭个不停。我一边哄孩子，一边说，“好了好了，你们不要吵了，我头都要炸掉了。有什么矛盾，让你们总是水火不相容？早知道这样，就不要住在一起好了！”

“对呀对呀，我正要回家呢！”母亲接口说，“我这个保姆也做够了！不仅劳心劳力，还要贴钱不说好，把我当戆大！”

“你走好了，我才不稀罕！你走！走得远远得我才安静！我才开心！”殷晓慧竟然吼了起来。

我赶忙拉住她，“晓慧，你怎么这么对我妈说话？”

“你先问问她是怎么说我的？！”

“我怎么说你？”母亲怒目圆睁，“是你没大没小地说我！训斥我挖苦我说我不会带小孩！什么奶瓶子要成四十五度角来喂啦，什么奶水要冲到五十度刚刚好啦，说怎么这么多遍还不会啦，我告诉你，我不是老妈子，我是孩子的奶奶，亲奶奶，我想怎么带就怎么带，用不着你指手画脚！”

   “我是孩子的亲妈妈，我就有权利管！”

“那你为什么不带呢？你自己带吧，省得你嫌我碍事！”

“我要上班才让你来带的。如果你儿子请得起保姆，或者能有钱把我养在家里，根本就不需要你！”

“你…….”母亲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看样子没办法发泄，索性就冲到我面前，狠狠地在我身上打了一下，“都是你找来的好媳妇，你们管吧，我走了！”

母亲说着披上一件套衫，拿出放在床底下的背包，就夺门而出。

看来她已经是早有准备，连随身的衣服都收拾好了。

留下我抱着不断哭闹的孩子，还有在像孩子般哭泣的殷晓慧。

我也气不打一出来，对殷晓慧说，“你也真是的，我妈来帮我们带孩子已经很辛苦，你也知道她身体不太好，你还去说她做什么！现在她走了，你看这事怎么办吧？我明天还要上班，学校里的任务又很重。你这不是添乱是什么？！”

“我添乱？”殷晓慧还是委屈地哭哭啼啼，“你知道你妈是什么态度吗？什么事不管对错都得听她的，她哪里是带孩子，分明是做皇太后！我们是孩子的亲生父母，当然一切都要按照我们的意思来办，她倒好，连商量的机会都没有，每次都拿走来要挟我！走就走吧，大不了让我妈来，反正她在北京闲着也是闲着，她电话里还对我说，想小外孙了呢！”

这时候孩子突然在我怀里停止了啼哭，还瞪圆了眼睛看着我们，不一会儿，露出了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这下殷晓慧可是心花怒放。她一把把孩子从我怀里抱过来，叫着“斌斌，乖斌斌”的小名 ，说，“看看，孩子都同意我的说法，你妈确实不会带嘛，他也不喜欢你妈。”然后她又对孩子说，“斌斌，你妈是不是一个专制的老太婆？”

斌斌还是笑。笑得可爱极了。

“呵呵，斌斌同意了。”殷晓慧的孩子气上来了，大凡年轻的女孩都有着这股天真而任性的味道，“我马上打电话，让我妈妈来！”

“你等等！”我立即制止了她。

“怎么了，你不愿意？”殷晓慧望着我。孩子也望着我，又“哇”地哭开了。

殷晓慧不理我，就径直走进了房间，她刚走进房间拿起电话，我像飓风般冲过去，把电话按断了。

“你干什么？发什么神经？”殷晓慧为我的举动也吓着了。

“我讨厌你妈来！我一直讨厌你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忿忿地说，“在北京那会儿，我每天都度日如年，难道你忘了？你忘了我可没忘！你妈那么势利，那么小气，那么斤斤计较的，到这里来天天和我在一个屋檐下，那不是要我把置于死地不成！不行，不能让你妈来，我坚决坚决不同意！”

殷晓慧不吱声了。她低下眉沉思了一会儿，或许也想起了许多往事。

“那你说怎么办？孩子总是要有人带的。如果你再找你妈，我也坚决坚决地不同意！”

殷晓慧眼神坚定，和我虎视眈眈。

我也犯愁了。是啊，孩子还嗷嗷待哺，总是要人照顾的。我想了想说，“这样的吧，我让学校的老师找个乡下的亲戚来带，我们出的钱也可以比保姆的低一些。你看这样行不行？”

“真的？”殷晓慧两样放光，“我也会有阔太太的生活，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啊！”

“别做梦了，是来带孩子的，不是来伺候你的！”

“那已经是解决了我们家的根本问题了。接下来，我又可以想逛街就逛街，想吃饭就吃饭，想做爱就做爱了！”

“你别胡说，孩子还抱着呢！”

“他还小，根本听不懂！”

“谁说的？孩子小也是个人啊！别没大没小的，你也当妈的人了，凡是也不要总是使性子。虽说现在请个保姆，你和我妈还是要搞好关系的，否则我这当儿子的三夹板不好做人。”

殷晓慧嘟嘟嘴。说到我妈的问题，她就会不和我回应。不过这次，好像态度也不强硬了。

“今天晚上，我们保准是不眠之夜。”

“老公，你睡吧，我和斌斌睡。”

“你行吗？一晚上要起来好几次，你明天还要上班？”

“行！就这一晚，熬一熬就过了！”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殷晓慧还是很可爱的。

这天晚上，我听到隔壁一直有婴儿的哭声。有女人汲着拖鞋的脚步声。我醒来几次，从卫生间出来，看见隔壁房间的灯还亮着。

第二天早上，我把孩子送到了我妈家。然后和殷晓慧一起上班。一路上，发现她的眼睛都熬红了。

我不禁有点心疼。说，“要不孩子在我妈家放一阵子吧，你我也好省心。“

“那怎么行！我会想儿子的！还是赶快找阿姨吧，我要和儿子天天在一起！”

殷晓慧的母性令我动容。相比之下，我反而觉得孩子在不在身边都不是很重要的。我还没有深深体会到父亲的滋味，至少现在还没有。

奇怪的是，很多年过去了，我仿佛依然没有品尝到父亲的滋味。

我长成了殷晓慧的孩子。一个大大的孩子。

而我的孩子是个男孩，所以没有和我撒娇的机会和习惯。

我从学校里找来的同事的亲戚叫李姨。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胖胖的和蔼可亲的女人。没料到她带孩子是一把手，到我家来之后，让我和殷晓慧完全没有后顾之忧。而我更可以把全身心都投入到了工作之上。母亲那边也对我的状况满意，主动支付了每个月八百元的保姆费。当然后来随着水涨船高，我和殷晓慧这里也贴了一点。总之家里一切都很好，孩子也在健康长大，最主要的是我的事业也蒸蒸日上，向着我所意料不到的辉煌发展。2000年底，我破格成为浦东一所中学的校长，2003年初，我又调到了区教育局任局长。三年后，我又升为市教育局的局长。在同龄的男人身上，我的仕途可算是一帆风顺。我参加过几次同学聚会，也带殷晓慧去北京参加过大学同学的聚会，我听到的赞誉声皆是一片。殷晓慧也一直以我为荣。她说她人生最正确的决定，就是选择了我。

李姨把孩子带到了十二岁，才离开了我们家回老家去了。她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全家去了一家酒店的餐厅为李姨送行。当天晚上我父母也都来了。我妹妹林霖因为前几年去德国留学后一直在德国工作，所以没有来参加这场聚会。我也算是花了血本，包了酒店里最昂贵的套餐，什么鲍鱼鱼翅的都上了，还点了一瓶名贵的法国红酒，也算是表达对李姨这些年由衷的感激。我真的不敢想，如果没有这样一位好阿姨，我们家会乱成怎样，我的事业上也怎么可能会有今天的成就。现在眼看着儿子也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李姨也老了很多，两鬓上都有了风霜，在我们家这么多年，就如同是亲人一样，怎么舍得她就此离去呢？

李姨在饭桌上也红了眼睛，说，“我真的离不开你们一家人，但我第一天到你家来，我就知道这一天总是要来的…….现在真的要走了，我只希望斌斌以后能经常看看我，我就像是他的亲姨娘，亲手带大了他！”

斌斌在一旁说，“阿姨，我会想你的！”说着也眼泪汪汪的。孩子总是至情至性之人，想到从前和阿姨的朝夕相处，也难受得要落泪。一旁的殷晓慧也哽咽得说不出话，一场开开心心的聚会充满了悲伤的气氛。终于，父亲大声地打破了僵局，说，“今天我们大家都要敬李姨一杯，感谢他为我们的家庭做出的贡献！”他说完，先把杯中的红酒一干为净。

当天晚上，我和殷晓慧都失眠了。虽说孩子都大了，但是一下子没有阿姨的生活，似乎还是难以适应。我们都辗转反侧，嘀咕着会不会对自己的生活造成影响。殷晓慧说后来还是一骨碌爬起来，说，“要不，我们再说说，把李姨留下吧！”我说，“不行的。你没听李姨说她还要回去带孙子吗？她还有自己的生活呢，不可能在我们家过上一辈子！”

“那你说怎么办？孩子以后上学总要接送，也是个问题。早上的时间那么紧，实在是件头疼的事儿。”

“实在没办法，就叫我妈来吧。再说现在孩子也大了，好带。”

“什么？你妈？！”殷晓慧的嗓门一下子就提高了七八分，“别让我和你妈生活在一起好不好？我和你妈是水与火不能相容！你让你妈来，就等于是让我慢性自杀！”

“你怎么总是这样排斥的态度？”这下我也恼了，我几乎很少和殷晓慧吵架，但今天我似乎也压了一肚子的火，“每次说到我妈，你总是和我唱对台戏，这么年如果没有我妈的支持，我们怎么可能过得这么舒坦？以前我们工资那么低的时候，不是照样吃香的喝辣的，你以为钱是天上掉下来的，都是我妈给的！现在你非但不感激，却还是处处不想跟她和好，你还是不是我的老婆？！”

“我不是你的老婆好了！”殷晓慧又委屈又气愤地顶撞我。

“那好！你不是！我们离婚！”我也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离婚？”殷晓慧瞪大了眼睛，都不相信这是真的。这是我和她结婚十几年来，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

“是的离婚！你以为我一忍再忍，一让再让，你可以为所欲为？”

“你怎么说的这么难听？什么叫为所欲为？”殷晓慧的眼泪已经哗哗而下，声音却明显没有先前高亢，已经略有低沉，“你是不是欺负我没有娘家可去？我跟了你这么多年，现在你发达了，难道就翻脸不认人了？难道你的良心真的被狗给吃了？”

我别过脸，不做声，想到她对我妈的态度，心里就是老大的不舒服。她对我好，就不能为我妈做一点点退让吗？我想不通。

“你真的要离婚？”殷晓慧停止了哭泣，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要是想过下去，就对我妈好一点。现在孩子也大了，让他和奶奶生活，也不错。再说我们家里也需要一个做饭做菜的人。顺便收拾屋子打扫卫生。你去打听一下，现在请一个保姆要多少钱？我妈来给我们做免费的保姆，何乐而不为呢？”

殷晓慧沉默了，咬着嘴唇，眼里还是含着泪光。

“你同意了？”我乘胜追击。

“这个家一直就是你做主，我能说什么呢！”

“这才是我的好老婆！”我把殷晓慧一把揽入怀中。

殷晓慧在我的怀中破涕为笑。我主动吻上了她的唇。我想想，有多久没有吻过她了？她的唇湿润而柔软，激发了我的欲望。我情不自禁地把手伸进她的睡衣，在她的胸上来回地抚摩着。

殷晓慧沉醉地闭着眼，说，“还记得那个印着皇冠的火柴盒吗？”

“记得啊，你提起过几次，我都要忘了。”

“我会一直珍藏着，一直到你走上你所梦想的位置。”

“真是迷信！”

“怎么是迷信呢？现在一步步都在实现了呀！作为女人，老公好就是全家好！”

“晓慧…….”

我想起这些年来，殷晓慧还是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尤其是照顾我上面。我胃不好，有慢性胃炎，她就经常自己炖些清火的汤给我喝，像香菇排骨汤，慈姑鸡汤，雪菜鱼羹等都是拿手菜。每天早上我上班，她就给我挤好牙膏，放好毛巾，把我要穿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准备好。每天晚上我临睡前，则会给我热一杯牛奶，还会定时给我喂药。另外在工作上，她也会给我提一些建设性的建议，在我当校长之后，她的很多关于学校建设教育等方面的方案都得到了我的认可，并且在实施之后得到了一致的好评。而可能是她太专注于我的工作了，对自己的工作反而没有付出百分百的努力，这些年她虽然从小学是调任到中学任职，成为了一名中学语文老师，但学校只是普通中学，只因为离家较近，她方便回家照顾而选择了它。这些年她也曾经尝试在事业上努力，却似乎没有我那么顺利，她把这一切归结为命定的结果。所以她从不怨天尤人，因为在她心里，已经把我牢牢地联系在一起。我和她是一体的，所以夫贵妻荣。她一直珍藏着那个金属的火柴盒，仿佛相信着那种谶言，而我也明白，她实质上是在为我祈祷，也在信守对我的爱。她真的爱我很深，我感受到了，她甚至爱我更多于爱儿子。这和许多女性不同。但是她的爱得到了满满的回报。我们始终恩爱，性生活和谐，没有因为孩子因为柴米油盐而争吵，我的事业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而且从来不是挖空心思所致，一切都顺其自然，有点自然地出乎我的意料，让我有时候都想不出所以然来，甚至会觉得在空中楼阁那么不真实……

到了做市教育局局长的第二年，我才渐渐地意识到，这一切是真的了。我在当官。而且当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而且是一个非常有实权的官。我的手机上几乎每天都有无数陌生的号码，托我解决这个解决那个，无非是孩子的上学问题，考试问题，还有一些教育基建工程的问题。我都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弄来我的号码，也不知他们身在何处，是何方神圣，所以常常有点不知所云。不过有些还是会缓过神来，终于明白是某某某托过来的，有些还来头不小。于是便瞻前顾后，左右而其他。有些因此而成了朋友。譬如那家三甲医院的刘院长的外孙女的上学问题。刘院长托碰朋友过来说了，他外孙女能否跨越地段进一所市重点的小学？我当时去查了一下，正好有个名额，就给他们家的孩子进了。后来刘院长三顾茅庐请我吃饭，我面对医学界的泰斗本来就有崇敬之心，后来发现他也是至情至性之人，于是我们互相帮助，成为莫逆之交。

另外还有一名是浦东新区企业的老总小万。小万人矮矮胖胖的其貌不扬，但是生意却做得风风火火的。他来我们教育局谈工程，不凭关系只凭资历 和雄厚的资金。我给了他中标的机会，没想到他做得比我想象的还出色，工程结束后一出手就给了我五十万的红包，让我瞠目结舌。我推辞了，说这事被人知道要坐牢的，他却说他上上下下都已摆平，让我不要担心。我还是战战兢兢，钱对我是有诱惑力，但不义之财不能收。结果这年年底，我还是评上 了市里 最佳企业推荐奖，得了十万元奖金。为了这件事，小万为我设宴祝贺，我却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那天饭局上我喝酒三杯 ，算是认了他这个哥们。

就这样，做好事业，结交朋友，一晃也已经五六年了。现在孩子都那么大了，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殷晓慧在我的怀里呢喃着。我知道她在发出求爱的信号。我的欲望膨胀着，却不知为何很快就偃息其故，像一所失去了方向的航船。我发现时光在我的身体里凝结成一个奇怪的记号，他让我明白我已不是从前的自己，她亦从前的她。从前的她年轻丰满，风情万种，对我来说时而如新鲜的牛奶，时而又如一只恣意翱翔的气球，而现在的她对我来说已经太熟悉，就像一本已经翻得发黄的书，上面的字字句句我几乎能背诵，所有的情节也已经了如指掌。而过去的我呢，则如同一枚青橄榄，一辆永往无前的过山车，那种速度感和刺激感令我沉迷而留恋，那种青涩是嚼在嘴里的味道，需要细细品味。而现在的我则像是一阵悠悠的风，徐徐地吹过草地，不痛不痒的，甚至没有多大直觉，也像一粒生硬的核桃，熟透了的感觉是苦涩，尽管有香甜渗出来，但含在嘴里，却不是那种沁人心脾的感觉。

我和殷晓慧完事后，很快就犯起了困。而不像从前那样，还要和她缠绵缱绻一番，觉得那才是我们情戏的重中之重。倒是殷晓慧不断地推着我，“别睡呀，老公，我还有话要说呢。”“说什么呢？明天还要开会呢。好了，睡吧。”说完后我就进入了梦乡。

半夜里我醒了。上了一趟厕所。殷晓慧熟睡着，我却忽然睡不着了。我在想我和她。这是我婚后第几次想我和她？好像真的是寥寥无几。有些时候想工作，最近还有几个会议报告没有写？有些时候想想儿子，他最近还需要什么东西添置，培养这样一个孩子长大需要多少费用？有些时候想想父母，他们的头发也白了，为了孩子他们付出了全部，真的觉得对不起他们，不知该如何回报?下周就过节了，要为父母买点礼物尽尽孝心了，就为爸爸买件西装，给妈妈买条深色的呢子裙吧，他们会开心的，还是会像以前那样责怪我，花这些钱干什么，太浪费了？有些时候，还会想想远在德国的妹妹林霖，她从小娇生惯养的，到了那边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前段时间林霖自作主张和一位德国人闪婚，没多久又闪离，把我父母气得半死，要是这事发生在林霖没出国前，保不准会闹出人命来的。每次去父母家，一说到林霖，父母都唉声叹气的，说什么“女大不中留”。母亲还说，“家里省吃俭用还借了债供她去国外读书，她倒好，不好好学习，瞎折腾。还好“天高皇帝远”，我眼不见为净吧，就当是白养这个女儿。你这个当哥哥的，也为了她花了好多钱，她从小就和你最贴心，哪天她打电话来你好好教训她一顿！“我听了也只得点头，事实上林霖一打电话来，我唯一的叮嘱就是她吃好睡好，善待自己，不要

生病让家人担心，而林霖一会儿哭得泣不成声，一会儿又会咯咯笑起来，就像小时候那般没有城府而透明，只是她到底遇到过什么坎，到底吃了多少苦，却什么也不说。她常常说，“哥，我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哥，我又找到了好的住处！”“哥，我又结交了一个很好的新朋友！”总之整个报喜不报忧。对此，我也感到又辛酸又无奈。诚然人生在世，有些事你不说永远不说，别人都不知道它的存在，而实质上它可能深似大海，是你难以捉摸也难以想象的。

现在，又想到我和殷晓慧。那些心跳而唯美的记忆，似乎早已经留在那出租房里了。生活磨灭了激情，也让她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即使仅仅是在床上的那一刹那，也让我感觉不寒而栗。看起来并非有什么不妥，可是当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女人失去了从前的那种感觉，这意味着什么？对于中文系出身又曾经立志成为文学大家的我来说，我还是相信爱情的。而现在的爱早已转化为亲情，像昔日的旧电影，也只有那种温习的份了。

其实这种念头窜上脑海的时候，还是有点可怕的。尤其是对于男人，而且是对于一个仕途正旺的男人。男人从骨子里都是色欲的动物。说心里话，我年轻那会儿真看不上殷晓慧，觉得她离我心中的白雪公主还有一定的距离，但是后来我发现自己竟然神奇般地爱上了她。简直是掏心掏肺真心真意的。主要的原因，我们的性生活实在是太和谐了。我们在床上简直是天生的一对。她并没有太多技巧，但她很善于捕捉我的情绪和意念 ，她像一条金色的蛇缠绕着我，也像一杯醇香的咖啡刺激着我的神经。她甚至还有一个点穴的秘笈。只要她的纤纤玉指一点到我的某个穴位，我都会承受不住般地肆意叫喊起来。但如今，这个穴位早已经失去了效应，即使我的叫喊，也带着明显的虚伪的成分。我努力说服自己这是善意的欺骗，或许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心安。而岁月就是在如此的惶惑中，无声无息地逝去了。

我不再去想和殷晓慧的事儿。这也许还不是根本问题，只是一霎那的感觉，就烟消云散了。

第二天早上，李姨回老家，我们全家一直把她送到火车站。我亲自送给她一个五千元的大红包，她怎么也不肯收，执意推辞，说，“已经收了你们家这么东西，如果再收，真的就不敢走了！”

儿子在一旁说，“阿姨，您就收下吧。这里面还有我五百元压岁钱呢！”

儿子在一旁说着 ，白皙的脸上还淌着两行泪水。

李姨一把把儿子抱在怀里，在他的脸蛋上亲了又亲。

火车隆隆启动了。李姨走了。我这才发现身边的儿子长高了。他已经几乎和殷晓慧一般高了，再过几年，可能都有超过我的趋势了。我问他，“接下来奶奶照顾你好不好？”儿子说，“谁照顾我不都是一样？反正不要是你和妈妈就行了。”我听了莫名其妙，“为什么？原来你一直不喜欢我和你妈啊！”“不是我不喜欢，而是我再喜欢，你们也不会照顾小孩。你们只会照顾自己！”

儿子说这就走到前面去，和奶奶有说有笑。留下我和殷晓慧形单影只。殷晓慧笑笑，“这孩子，早熟得厉害！”“我说他不和你亲你不难过？”“难过什么？我只要把你照顾好就够了！”

这是殷晓慧的真心话。这些年她生活的重心都是我，而不是她的孩子斌斌。她把我照顾得好好的，却忽略了儿子，而且还不以为然。不知为何，我的心里反而有点沉甸甸，觉得有点对不住儿子，不应该霸占了他娘所有的宠爱。

中午阳光照着儿子的背影。挺拔，纤细，浓密的头发像风筝在飞扬。

他没有回头。我只看见他的影子，越来越长，却有些飘忽而迷离。

一转眼，我临睡前时时关注的一件事，就成了我已经长大了的儿子林可斌。

他仿佛已经在瞬间长大成人，长成了一个一米八零的帅小伙儿。他可能从小太爱看书了，也遗传了我的近视眼，戴了一副眼镜，感觉斯文而白净，其实骨子里还是小时候那副调皮相。只不过小时候他总是捣蛋生事，一会儿打碎了饭碗，一会儿又和邻居的小朋友打架，一会儿又拿着冲锋枪弄得整幢楼都鸡飞狗跳，而现在的他其他都很宁静，书也念得出奇的好，就是从上高中起，女朋友就换了一个又一个，上了大学后更有变本加厉的味道。我为此训斥过他，他是虚心接受屡教不改，还口口声声说“我每次考试都没有退步啊，我没有影响学习啊”这些话云云。真拿我们没辙。不过他说的也是事实，别人谈恋爱都分心，他也不知道长了一个怎样的聪明脑瓜，成绩反而会上升，高中毕业很顺利就进了复旦 ，而且是很热门的金融系。我真的不知该为这样的儿子自豪呢，还是依然望着他气恼。不管怎样，儿子总归是父母的心头肉，哪有不疼的道理 ？再加上我工作真的很忙，也没有太多的闲暇来管教他，也就放任自流，只要不出事就好。

前段时间我在办公室，浦华大酒店的任老总的朋友郝鹏打电话给我。他说，“林焕兄，你儿子来找过我，问我要了一些房卡，我就给他了。”我听了就大吃一惊，说，“你明知道他拿去做什么，你还这么纵容他！”郝鹏说，“林焕兄，我只是还你的人情，另外我觉得斌斌也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不会干过火的事儿的。他说是同学聚会用的，我能不给他，他好歹也是叫我一声叔叔的！他提出的每一个要求，我都会答应的，也算是尽力而为吧！”

我听出他话里有话，像是猎狗机敏地嗅到了什么。我说，“斌斌他还向你提出什么要求了？”

“斌斌不让说啊。”郝鹏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说吧。我总有一天要知道的，对不对？”

“斌斌他…….他问我借了二十万！”

“二十万？”如同晴天霹雳一般，我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嘶哑了，“他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你借给他了？你明知道他还是个孩子，拿什么还？！”

“他说是炒股。一个孩子有做生意的意识不是坏事，我这个叔叔总是要帮一把的，也当是投资嘛。我寻思着赢了最好，就算是最坏的打算，输了，不是还有你这个老爸嘛？”郝鹏的声音有点不阴不阳的。

“子债父偿，哼！是他的主意，还是你的主意 ？”

我冷笑了一声，似乎立刻明白了郝鹏的心机。想到前不久，郝鹏求我给他做建筑装潢生意的弟弟一个教育局的工程，我再三推脱此事，只因工程太大，我怕上面不好交代，但谁会料想，却在这节骨眼上，我的宝贝儿子帮了他这个忙。二十万听起来是借给他，实质上是在胁迫我答应他的要求。他们这些商人实在又精又诈，我想哪天我不做局长了，可能他们也不再是我的朋友了。而现在，我要和他断交的可能性都没有，因为我的把柄还抓在他的手中。我想想在电话那头的他，声音里长吁短叹，可能背地里早就笑得合不拢嘴了。

“林焕兄，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你我兄弟相称，哪有什么还不还的道理？只要斌斌开心，你开心，我就开心！”

“你当然开心了。你知道我从来不亏欠他人的。”

“这是自然。您林局长一言九鼎，我对您崇拜至极！对了，我弟弟刚才又打电话来，他说那个工程的事儿……”

“这样吧，”我几乎是咬牙切齿，“你明天晚上请我吃饭。我们谈谈。”

“好叻！大哥真爽气！我必当涌泉相报！”

挂了电话，我当即打电话给我那小兔崽子，真想狠狠地骂他一顿。但是怎么打也不接。过了好一会儿，他回了条短信给我：“老爸，正上课呢，您有何吩咐？”

我知道他是不敢接我的电话。这些天他都没有和我联系过。这小子，也真是聪明过人，只是如果聪明不用在正道上，不仅自己吃亏，还会害了我。二十万，如果真的是用来炒股，他作为金融系的学生，作为投资的学费，倒也罢了，如果是用在其他，这烂摊子最后就难收拾了。

我后来就不去想他了。有区里的一些校长要来和我谈具体的工作。又要开会了。永远都是开不完的会。中国的干部就是这样，开会就是吃饭，是每天都要例行的公事，也不管你是不是很烦，饭总是要吃的，否则如何得以生存下去？呵呵，别看我们这些当官的风光，很多艰辛是他人想象不到。是来自内心的。所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世上从来没有掉馅饼的事儿。我越来越觉得很累，却不知从何而来，这偏偏是让我最困惑的。而在殷晓慧面前，我还得装出自己始终 春风得意的样子，从不流露一点失落和痛楚。我不想让她失望。她看着我就是看见了人生全部的快乐。这是她努力得来的。这是她青春岁月全部的代价。

是啊，还不到五十，我们都有了很多的白发，身体都大不如前。所幸的是，我虽然小病不断，却没有大病缠身。而殷晓慧呢？这次她是真的病了，而且病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就连平时一直和她作对的母亲也暗地里哭得不行。她是担心殷晓慧万一去了，我的后半生谁来照顾我？连我母亲也相信，这世上恐怕找不到比殷晓慧对我更好的人了。

我没有去想这个问题。我甚至都不敢想。我只有寄希望先进的科学，拜托给看起来可亲的葛主任。不知为何，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孩，我就相信她不同寻常。她饱满光滑的额头，清澈的眼睛如同圣母玛利亚。她应该也有三十多岁了，可散发着那么动人的女孩气质。单纯，热情，与世无争的。这样的医生是有菩萨心肠的，也只有这样的女孩能成为我最信赖的医生。所以，即使殷晓慧手术后的前景很不乐观，我还是抱有很大的信心。我对她说一切都会好的。因为我们有最好的医生和护士，只要我们永不放弃，胜利是属于我们的！

殷晓慧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我瞒不过她。她本来就偏好医学，再加上心思敏感，早就猜到了这次凶多吉少。她让我如实告之，我便说了。她显得很平静。只是很平静地流泪。她说她担心她死了后我怎么办？ 我安慰她说别胡思乱想。不会有这么一天。永远不会的。

她后来便沉默了。话越来越少。她开始享受我对她的照顾，但是她显得并不快乐。她主动要求找了一个护工，却推我安心工作去。手术后开始化疗，她的反应很大，头发开始大把大把地落下。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让她生不如死。好几次她拽着我的手说，“给我安眠药吧，我不知何时才能好好睡一觉？我想睡了就不要醒来了，否则我也承受不了那样的痛。真的痛死了，是你不能想象的。”

“安眠药可以吃两粒。一切都会好的。医生说了，再坚持坚持就好了。”

“不会再好了，我心里有数。”

“晓慧，你还说过等我们都退休了，要一起去周游世界的？你最喜欢捷克的布拉格，你说要去看日落，在布拉格的广场上，靠在我的肩头，看夕阳西下，看溪水东流。你忘了？你不是说女人都有浪漫情结吗，哪怕就是一天，也是最幸福的，这些你都忘了吗？”

“这些都不重要了。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过几天就活脱脱是个尼姑了。”殷晓慧苦笑了一下，“到哪里去都不重要，只要和你在一起。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男人。我跟了你，值了。生命不在于长短，而在于质量，你说对吗？我的质量太高了，所以我就要提前结束了…….等我走了，你会不会爱上另一个女人？一个年轻漂亮比我更有才华的女人？我知道，你和我在一起，并不是你最满意的选择。一开始就是我追你的。从来就是我。有人说感动不是爱，可你还是因为这份感动,和我过了这么多年,真是委屈你了…….”

殷晓慧说着就大喘气，也许是情绪过于激动，她忽然就晕了过去。

我急忙大叫，“医生！护士！快来救人！我爱人她…….她昏迷了…….”

医生和护士鱼贯而入。在那些纷乱的面孔中，我最后见到了葛青青主任。那个被我称作为女孩的医生。她显得沉着镇定，白大褂后的眼睛在黑夜中亮如白昼。她一声令下，“马上手术！”便匆忙地离开了我的视线。

留下我孤零零地站在手术室的门口。凄清中我点燃了一支烟。在烟雾中我看见了殷晓慧含泪的眼，还有葛青青那忽而镇定忽而飘渺的眼神。她们交错着，延伸着，一直到空荡荡的长廊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