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枫语》6.当悲伤蔓延的时候

6.当悲伤蔓延的时候



          1

   雨点在空气中飞舞,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晶,在天空中跃动,然后被猛烈的狂风撕扯着,压迫着,夹带着空气中包携的尘埃坠向广袤大地。

   最后落到地面,被碰撞,分化成无数小的水球,落向彼此不同的命运。


   小敏在一中读书,从初一开始叶秋就很难再见到她,因为她的日程已经被安排得满满当当,有学校冗杂的教学功课,也有父母精心策划的补课安排,即使是周末,也难有闲暇。

   但是叶秋知道她家住在哪里,不是湾里奶奶家陈旧的砖房,而是一处位居江津城内的新居。那是小敏父母为了供她上中学特地在城内买的房,叶秋去看过,普通的二居室,毗邻一中校门,旁边就是繁华的闹市,装修虽然简单,但供小敏上学读书是足够了。



                 2

   一声手机铃声划破了林子里的宁静,叶秋俯身捡起林地里干枯的树枝,忽的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捡起树枝的左手停在了空中,扶着竹篓背带的右手微微攥紧,他抬起头,看着跟前的小敏,瞳孔中闪过一丝惊慌。

   正是十二三岁的年华,少女亭亭的身姿像含苞待放的蓓蕾,肆意绽放的青春将其勾勒得窈窕可掇。

   穿着白色布裙的小敏闪过一丝迟疑,同样看着叶秋,两人就这样对视着,只留下小敏怀中的手机铃声在寂静的风里突兀地响。

   小敏从包里掏出手机,慢慢放到耳边,脸色阴晴不定,但叶秋看到,眉宇中分明闪过一丝忧伤,虽然很淡,但却像一颗落下的石子,在叶秋不安的心里漾起层层涟漪。


  “为什么啊?妈,我不想离开这里,就让我在镇里上学吧……”

   安静的风声被打破,小敏突然吼了起来,声音中带着一丝哭腔,话音到最后已然变成了哀求。

  “你凶什么凶!我和你爸还不是为了你好,我们在外面辛苦挣钱供你上学,还在城里买房供你读书,都是为了谁啊!你良心被狗吃了你……”

  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也提高了分贝,抑制不住愤怒的声调让站在对面的叶秋也清晰可闻。

  “可是……我……我……”

  小敏哽咽住了,原本想说出的话像石头一样塞在了喉咙里,沉甸甸的,硌得生疼,红红的眼睛一阵酸楚,温热湿润的泪水从眼角渗出,划过女孩精致的脸颊,化为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落下,一滴,又一滴,在风中迅速被冷却成冰冷,打湿了雪白的裙角。


  “唉,小敏啊,我和你爸也是为了你好,希望你能够好好学习,考一个好大学……我和你爸已经商量决定在城里买套小点的房,让奶奶专门照顾你,也落得清静……你可不要辜负我和你爸的一番苦心啊!”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刚才说话的分量有些过重,电话那头的人语气明显放缓了些,语调也由斥责转为安抚。

  但小敏已经听不见了,模糊的视线被泪水遮盖,似乎也在某种程度上阻挡了听觉的传递。

  她的耳中唯一还能收进的几个字是那个“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以及结尾那句在记忆里不知重复过多少次的“不要辜负我和你爸的一番苦心啊”。


  都是为了你,所有的辛苦,所有的付出,都在无时无刻彰显着一种伟大和无私,无处不在,在记忆深处追溯的童年岁月,蔓延进成长的时光,蔓延进儿时的年华,蔓延进生命的骨髓里,再在神经中枢联结的地方,打上沉重的烙印。

  像荒寥海面下黑压压的海草,被缠绕,被捆绑,往深海里拽,如海水淹没头顶般的窒息,如阳光在头顶消逝般的绝望。


  他们考虑了将来,考虑了前途,唯独没有考虑问过,当事人的意见——

  愿意,或者不愿意。


  宛如生命的魔咒。

  站在道德的至高点,又使你无从逃脱。


  如今这种窒息感似乎要更强了,伴随着成长在一天天放大,随着一记电话,小敏隐约感觉,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要从身边被带走了,儿时美好的时光,湾里无忧无虑的生活,还有,眼前这个带给她童年无限快乐的少年。



                 3

  那是一部老人机,是小敏在外经商的父母跟她买的,只有通话的功能,既能方便联系又能避免对学习的影响,无后顾之虞。

  即使是这样的老人机也是叶秋不曾拥有的,也是他根本不敢去想的,父亲在外打工,母亲一人在家维持贫窘的家境,哪里还敢有其它的念头。

  不仅如此,年少的叶秋在放学后还会帮家里干活儿,烧火煮饭、剁猪草、拾干柴是他必须做的事,除此之外,他还得照顾阴晴不定的母亲古怪的脾气,且不敢怀有异议,因为即使是一次很小的冲撞也有可能成为爆发世界大战的导火线,而战斗的结果往往就是自己的身上再多加几道鲜红的掐印,或是橱柜里多添几副碗碟的碎片。

  占据绝对优势的敌军,以及不敢反抗的守军。


  从七岁开始,家中所有的衣物都交由叶秋来洗,从家门前的坝子左转再左转,有一处邻里共用的洗衣池,在并不富裕的湾里属于大家公共的物件。洗衣池是谁家修的已经记不清了,但池外下方的石壁已经结满了一层厚厚的苔藓,光滑的池砖已向人们告诉它悠久的来历。

  顶上是破旧的屋檐,破碎的瓦片在上方出现了一个盆一样大的缺口,架在梁上的木头已经是一种泛黄的青色,油密的蜘蛛网密密麻麻地贴在木与瓦片的空隙之间,白茫茫的一片,在幽暗的房檐内泛着黑黝的光。

  每到多雨的时节,雨水就会从豁口处流下,像瀑布一样,哗哗地冲到洗衣池外沿的石坎上,溅洗衣人一身的水。

  但是洗衣池很高,年幼的叶秋甚至有些够不着,每一次洗衣他都会搬来板凳,脱掉鞋子再垫着爬上去,直接蹲到池子里洗,每次洗完裤腿衣袖几乎都会被打湿,娇小的身上也全是水。洗衣会塞满两个大桶的衣服,有他的,也有母亲的,年少的孩子需要洗的衣服很少,更多是大人的,母亲体弱多病,农忙出汗着不得凉,又有过分爱惜干净的怪毛病,因此一天下来换下几套衣服也是常有的事。

  寒冷的天气,或是多雨的季节,母亲常会蜷缩在被里,这样的日子不用外出农忙,因此做早饭的时间也会被选择遗忘,剩下两餐的开始与否得按肚里叫饿的频率决定,等到日上三竿,或是等到远处湾里人家做饭的炊烟都已在雨雾中消散,母亲才会从杂乱的被褥里爬出,从堆放了各式内衣、被袄以及被杂乱的毛线缠绕得乱作一团的棉褥中站起来,放下织毛衣用的棒针,起身做饭。

  而这一切,自是不敢多说的,即使叶秋再饿。

  寒冷的冬,两块钱一大口袋的速食玉米羹就成了叶秋清晨上学的早餐,开水冲刷进被劣质机器压缩过的浅黄色玉米片,冒着热腾腾的蒸汽,倒上白糖,喝过两碗,随后迈进冬日清晨弥漫的黑夜里,与同行的伙伴汇合。


  而母亲通常是不起床的,尤其是在这样的天气,厚厚的被褥隔绝的是冬夜寒冷的严霜,叶秋开门出去的时候,夜里席卷的冷风像是找到了一个突入的豁口,呼啸涌进,引得母亲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因为冷风打在暴露在空气中的脸颊上也是冰冷。



                 4

  一个人对世事的漠然原本不是出于他的本意,成长的经历,旁人的冷暖,都有可能左右他日后对待生活的态度。而对于女人来说,婚姻和爱是可以塑心的,就像娇妍的花草和浇灌的花洒,细心的呵护才能让花枝繁叶茂,释放醉人的芬芳,反之则有可能在时间的流逝中化为枯枝败叶,泛黄的花瓣枯萎飘零,迅速凋敝,化为一地的悲伤。

  可,这是前人的恩怨。

  与这个年幼的孩童无关。


  悲剧,有时候确乎会像瘟疫一样蔓延,被传递,被继承,在无限的扩散和孕育中被发展壮大,被感染的人不会知情,反而将这种瘟疫的触角伸向了更远,伸向枝繁叶茂的芳草地,如同飓风一样迅猛,彼时花开如靥的伊甸园变成冷风萧条的模样,地面残存的枝桠发出干脆的清响,徒有远处的树枝尚留的片片枯叶在向来人诉说着曾经的兴貌。

  那些感染悲伤的人,好似要将整个世界同化一样,有的人不肯接受,他们就用自己瘟疫的触角将那人包裹,拴住,再一点点地,勒紧至心脏,好似要将一切的温度从那人的身体中挤走,好与这个冷漠的世界相匹配。像捕获猎物的蟒蛇,慢慢缩小着自己身体的包围圈,直至猎物不能呼吸,心脏停止跳动,才张开大口,吞下。

  冰冷的心跳呵!



                  5

  在这场无硝烟的战争里,叶秋没有话语权。


  即使讨厌这一切,他也不能左右。

  在这段失去温度的亲情里,在这场如暴风雨般飓烈的婚姻中,所有的反抗都成了无谓的挣扎,像在暴雨肆虐中水面的浮萍,飘摇、颠覆,成为了生命的全部,与天地间肆情摧残的狂风一起,构成了噩梦的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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