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别青巷,这儿的一草一木,十几载,日日晰。
闲看杨柳青,但乏桃戏川。
庸常日子,家中坐,隔墙檐下老人聊天,提到巷子里新开了家医馆。
天尚晴,去观一番。白墙黛瓦,无需瞧牌匾,便知医馆何在。青石板街上,医馆门前,伫立着一盆桃花。
桃花?
视线再向外散,一位着白衬衫的少年,斜挎着鼓鼓囊囊的单肩包,如视珍宝地捧着桃花。
青瓷罐子倒是有几分江南韵,我想着。
我向前走,他探首。掠其身侧,他收首。杵在那儿,像是怔住了。
我起疑,一个新医馆罢了,有什么值得惊讶。
惊堂木乍响,有意思,医馆说书。转首望向别处,隐隐约约的,楼上传出些古时妓院声,和着明晰的,说书人严批伟人的声音。
我也怔住了。
须臾,转身,少年仍在。
错愕,不言语。
这哪里是外地人,分明是从水墨画里出淡出来的溪川。
咿咿呀呀的声音再度传来,我这才跳出去,抬首瞧匾。
好一个响亮的名号——逸馆。
常言道:逸一时,误一世,逸久逸久罢已龄。这般风气,竟蔓延到这儿了。
脑海里过了趟花灯,再次看向少年的目光多了三分鄙夷。
桃花献逸,果然人不可貌相。
气愤的火苗蹿着,我向回跑。小巷的风有柳青的气息,迎风上,火随即灭了。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我停步回头,看少年轻步踏在青石板街上,向我而来。
他还是护着那桃花,在他怀里上上下下颠簸着的桃花。
没几步路,他停在我面前。
“姑娘你好,请问这巷子里有桃花吗?”他开口,是意料之外的问题。
“从未见过。”不屑的语气缓了大半。温如玉的音色,他倒真像江南。
可蓦地,又想起他停在逸馆前良久,张望的场景。
我转身就要走。
“诶稍等,姑娘,你有听说过…”
“从未听说。”
凝着眼前江南风的外貌,一时竟说不出呛人的话。不及他再张口,我慌乱逃回家。
毫无理由,慌乱什么?
可算是松了一口气,不过须臾,又无聊起来。
他还在吗?
我纵身一跃,下榻趴窗,探出半个身子。前看看,后望望,里外一条街看遍,都不见他。
走了?这么没耐心还寻什么桃花…
正准备缩回床上,一道清亮的声线从下颚传向眉眼。
“姑娘,你小心啊!”
我低头一瞧,果然,是他。
傲娇着不给第二个眼神,我又懒洋洋地躺回去。
然而这一躺却不太顺利,我多动症般挪来挪去。后来干脆起身,换上件深衣。
烟雨蔼蔼,撑一顶油纸伞,走进那江南春。
雨丝密密,屋檐喝不惯天穹的酒,淅淅沥沥滴下。檐下一人,正慌张地从单肩包夹层里抽出顶小油纸伞。
我惊奇这伞也能折叠。
他行云流水地撑起,半秒后,我嘴角抽搐。
小如蘑菇的一把伞呀,少年正调着角度。
我撇撇嘴,直接插土里得了。他一手握伞,一手捧花,从屋檐下伸出头试雨。
人群熙攘,来来往往,灯影交错,我突然忆起,与他旧时已识。
正提着灯笼的女孩,和瓦片下孤身的男孩。
“姑娘!又见面了。”
“雨水浇花可不错,你确定不给桃花来点?”我挑眉,滚动着脑海里的知识轴,想解释原因。
“哦,是吗…谢谢!”他答地认真,堵住了我的话口。
少年迅速收伞,举着桃花,下一步走进雨幕。
“停停停,回去,你不怕我是骗你的吗?”
少年果真愣住了,又退回瓦片下,手覆上拉链,准备拿出花伞。我笑他蠢,养桃花还能不知道这些。
“行了,骗你的。”我无兴致逗人。他又一迈步,跨向雨幕。
这回我没有叫停,他自己退了回去。
“那个,姑娘,可以帮我拿一下包吗?我没有伞。”
字正腔圆。
我瞧了眼青绿的油纸伞,“一起吧,我不碰别人的东西。”碰坏了你的宝贝物件,我还赔不起呢。
他不动身,只讪讪地笑,我作势要走。却是故意将伞右倾,少年钻进。
“我来!”他攥上伞柄。
我:“去哪…”
他:“这儿的…”
我们同时开口,为了等对方接着说,都默了半晌。
我:“你去哪…”
他:“今早的…”
double事故,我不再吭声。
“古巷有溪,溪尽环山。我去乘舟寻桃。”他先回答了我的问题,再接着道:
“我初来,不知道这逸馆是什么,今早也是诧异,你别误会。”少年头向右歪,正巧瞥见我在偷笑。
“你哪儿来的舟?”我疑惑。
“我听说可以借的!”
“向谁借?”
“应该有租舟交易所吧!”
我无语凝噎。
他说的很高大上,但这儿确实没有,各户的舟从不外借。
不过,“乘我的吧。”
前几日刚绕溪兜了一圈,舟恰好被拴在岸边。雨缓,收伞,入舟。
江南山水,宛若丹青未干。少年着青衿,立舟首,脚边是桃花。借着水流,舟不划仍行。
他缓步坐下,与我面对面,在单肩包里寻着什么。我不去瞧,只顾看天近晚。
少年抽出了一只毛笔,随即是墨盒墨蝶,接着又掏出一张折叠的纸。余光瞄到,我有些好奇地将头偏转过去。
他不做声,我紧盯着他铺纸蘸墨的动作。
“你要放孔明灯?”我禁不住问。
“水灯。孔明灯落在山上会起火。”
有意思,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不年不节的,放什么水灯?”
他下笔一竖歪了,欲说还休,我扭过脖子看他写的内容。
少年也不遮掩,而我一个劲向灯幕上凑。
“你想放吗?”他话音刚落,倏地,我抬头,撞上了他的下巴。
“放,我当然放,给我吧。”
少年一根手指死死按住灯幕一角,倔强地吐出几个字:
“还 没 写 完。”
我也怕撕坏,便作罢。
观景,行舟临秀川,画鷁推清澜,缱绻慵懒可不就是江南日子。
须臾,手指突然触及一阵温热,他递过来笔杆。
“许个愿吧。”
惊诧,欣喜,被一同搅在了墨水里,研磨出来幸。
我提笔,却无处落。忽地,有个新奇想法萌生,抬眸笑着望他。可正想开口,被溪岸嘹亮一声打断。
“板——街——!”
群山回唱,少年突然间慌了神,原先身侧的桃花下了水。
他慌慌张张地拿包,岸边那人又唤。匆忙间,他丢下包,直接跳入溪川。我愣住,他游了几米,水花四溅。
可少年突然停下,转头,抹掉面上的水,摆手道:
“我叫板街,后会有期。”
他游着,不见了踪影的时候,我也回了神。溪托着桃花,远远地跟在舟旁。
我这才去看他许的愿——漫山花溪。为何执着于种桃花呢?三四棵也罢,偏要漫山,现这郁郁葱葱的树哪里不够看……
嗔怪着,蘸墨,落笔。
“那就许个愿吧——后会有期。”
单肩包没有拉上拉链,滑出来几包种子。便由我种了,实现他的愿望。
我撑起水灯,点燃,推。
向前行吧,行过崇山峻岭,瓢泼风雨,溢彩于涓涓小溪,流光于滔滔江河。
行出我的乌托邦。
我凝着渐行渐远的青瓷罐桃,喃喃道:
“你说你叫板街,那你可知,我叫青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