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颜颜
故事发生在一个架空的当下：各国科学家为了应对全球变暖而制造出了CW7，而这个科学家眼中的救星在瞬间就将世界变成了冰雪墓地。面对即将导致人类灭亡的气候灾难，一辆没有终点、永续运行的雪国列车“破冰者号”成了人类最后的避难天堂。然而，幸存者发现他们必须在自然天灾与列车统治者的压迫之间选择一项——在忍受了无数压迫与欺凌后，他们终于拿起冷兵器，向这个曾经的救世主举起了战旗。起义者的首领从末节车厢直指车头，他以为这只是一场人与人的战争，而越往前走越发现，不论是他还是统治者，都只是注定了的人性所愚弄的棋子，唯一不同的只是角色与符号。
自古以来都不乏可共患难而不可同安乐的史实，这是人类“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在人际关系上的脚注与变形，而这又印证了萧伯纳的名言：“人生中有两大不幸，一是没有得到他心爱的东西，二是得到他心爱的东西。”苦难在本质上是一种对希望的缺失，是对远方强烈的期待，是因为路途漫漫而在追求的过程中所凝炼而成的上下求索——而一旦终点到达、靶心命中，拼搏者本身也将因精力耗尽、信仰崩盘而蜕变。从车尾到车头有多远？对于“破冰者号”的统治者维尔福来说，是一千零一节车厢。而对于叛乱者领袖柯蒂斯来说，这是个与信仰相等的长度：这段路程将伴随他击碎监狱、冲过军营、攻占食堂与水源地并穿过贵族们花天酒地的酒池肉林，而终结在车头的永动机上。再往前，是列车的尽头，是视线无法穿透的漫天风雪，这在维尔福眼中只是铁轨将要刺破的路障，正如车尾的奴隶一样被玩弄于股掌之中；而在柯蒂斯眼中，这意味着新的世界观，意味着曾经支持着他从车尾走到车头的信仰所面临着的大崩溃。作为一个底层社会的发表，他的痛苦展现了所有革命领袖在成功的那一刹那所面对的困境，那是一个凡人走到上帝的位置之后的空灵与恐惧，而这种复杂的感悟，会让人重新定义仁慈与残暴，尽管对于曾经的兄弟来说，这种转变意味着背叛。
狭长的火车中，仅存的人类依然划分成了统治者与被统治者。
当起义军的首领成为独裁的皇帝，其原因绝不仅仅是个人私欲那么简单。人类从来没有找到比人奴役人更好的生存方式，唯有恐怖的平衡才能让人类在动荡的历史背景中作为奴隶暂时安定地生活下去，而营造这种恐怖的英雄，也正用其冷血，缔造出了世界上最大的慈悲。
上帝正因为其全能全爱，才会放纵人类世界上的一切罪恶，因为没有杀戮、战争、瘟疫，就无法达到人类的平衡。如果创世的神如人类一样妇人之仁，这个世界也绝对运行不到今天。维尔福是一名合格的上帝，他冷血的慈悲比永动机更能支撑一整个列车的运转；而柯蒂斯则用其所谓的“人性”开启了潘多拉之盒，带着一整列世界上最后的人类，轰轰烈烈地走向灭亡。当列车倾覆，幸存的两个孩子在一望无际的雪山上看到了一只北极熊，那是是世界上最大的陆地食肉动物，寒带生物食物链的顶端物种，如果没有对海豹或是鱼类的抹杀，它也将跟随人类的脚步，在十七年前的世界性灾难中灭亡。
列车外的北极熊预示着生命的火种尚未熄灭。
这是宇宙的真相，也是人类的真相。人与人必须如同自然界食物链一般构建成塔形社会，而各就其位是长治久安的最基本前提。从车头到车尾，从国王到奴隶，从北极熊到浮游生物——强者的妇人之仁与弱者的暴力反抗，都只会蚕食人类这个原本已经运行得非常艰难的机制。
所以，当世界进入雪国天灾，当维尔福用自己的列车构建出地球上最后的诺亚方舟，想藉此苟延残喘的人类就应当成为维尔福的奴隶。耶和华是地球的上帝，而维尔福是列车的上帝——这一点，也完美地展现在车厢排列的隐喻中。
给你们面包，当我的奴隶。
当柯蒂斯经过叶卡捷琳娜大桥时，终于见到了车外刺眼的天光——《圣经•创世纪》娓娓道来：有晚上，有早晨，这是第一日。杀死第一批维尔福军队时，起义者进入供水车厢，《圣经》说：空气以上的水分开了。之后是植物温室车厢，《圣经》里的神说：地要发生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再然后是水族馆，神说：水要多多滋生有生命的物。水族馆之后是屠宰场，神继续说：地要生出活物来。而后终于到了幼儿园，那是神的声音：我们要照着我们的，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至此，“破冰者号”上的“创世纪”活动完整地呈现出来，天地万物都已造齐。
对于地球上苦难的幸存者来说，雪国列车可能更像诺亚方舟，但它的意义远远不是一个避难所所能涵盖完全的。这是一个世界。这是一个宇宙。这是一个宗教。这是一切。列车的铁皮就是宇宙边缘，车厢与车厢的衔接点精确地切割着阶级与血统，正如同人类社会曾经运行的那样。列车文明与与曾经运行了几千年的地球文明并没有任何不同，贫苦百姓肮脏而缺乏营养的饮食在此被抽象成蟑螂的尸体，严明而惨烈的剥削与压迫抽象成车头与车尾的分野，千年的战乱与攻击抽象成列车上的暴动，梅森是任何一个政府精心维护的教育系统，列兵是军队与高科技武装所象征的国家机器，而维尔福就是人类无数次想逃离又无数次回归的统治体制。
当你进入一个如同水族馆的车厢里时，会不会如那个小女孩一样惊讶？
也许很黑暗，但正是这群人，使“破冰者号”逃离了人类的群体性大灭绝。
也许很黑暗，但正是这种政治，让人类文明的星星之火得以燎原。
但是雪国列车并不仅仅是统治者与奴隶的对弈，更不仅仅是上帝创世纪那七天的寓言。当幼儿园的门被起义者攻破，所多玛和蛾摩拉不期而至。
幼儿园之后的车厢一边纸醉金迷。舞池中的红男绿女几乎没有因为起义者的到来而停止腰肢的摆动。这是列车上的贵族世界，也正影射着历史上遍布在各个国家的富豪大鳄们曾经所经历过的生活。从车外到车里，从地球文明到列车文明，人类社会并没有本质地改变，罪恶没有多一分也没有少一分，起义者的反抗也依然如故，经常失败也偶尔会有一次成功，成功的小概率在地球文明中常常意味着改朝换代，而对于维尔福来说便是柯蒂斯的到来。
贵族的后代置身于童话般的车厢中。
在出征之前，末节车厢精神领袖吉列姆对柯蒂斯说，如果见到维尔福，立刻割掉他的舌头，不让他说话。他知道没有人能够抵抗维尔福所描述的世界观，在那个世界观里有着宇宙最黑暗的真理，人类的选择只有两种：遵守，或是灭亡。维尔福是雪国列车的缔造者，但即使是他，也只是列车文明选择的第一任君主，列车已经为他制定好了统治方式，而没有给他改变的权力。末节车厢出身的吉列姆同样明白了这个令人绝望而无人改变的规律，成为维尔福在奴隶中的影子。列车上的人是维尔福的奴隶，列车文明是天灾的奴隶，但回归到人性源头，人类本身便是奴役天性的奴役，即使有一天天灾消退、春回大地，火车上的也绝不可能在原野上建立一个更美好的家园，反而因为列车空间的局限压制住了统治者的力量，罪恶至深也不过是断人肢体。列车里头，是罪恶的微缩寓言；列车外面，是罪恶的巨型战场，正如梅森反复强调的那样：So it is。
起义者的首领与独裁者终于在车头会面，柯蒂斯没有割去维尔福的舌头。在人类社会生死攸关的最后一刻，绽放出的人性让柯蒂斯毁了永动机，于是列车殒灭，人类灭亡。柯蒂斯想救那个被折磨的孩子，但最后他夺去了所有人的生命。这不是悲剧，这是宇宙哲学的黑色幽默，它在向人类诉说一个浅显的道理：
这个世界的操纵者究竟是什么？
滋养世界的不是爱，也不是恨，而是冷漠。冷漠，才是最伟大的仁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