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彭淑萍不同意婆婆提出的过继的事，也不同意二嫂退而求其次说的借房一事。她和两人争执，针尖对麦芒，寸步不让。二嫂尚可，婆婆一气之下，翻白眼晕了过去。医生来一看，说“人不行了”，让准备后事，这一下，把两个媳妇吓得够呛。

彭淑萍反应快，借口送医生和找人帮忙，把二嫂丢下给婆婆擦身换衣裳，还把李怡留下，说是帮忙，实则盯人。她自己逃出大门脱身。

她一出大门，就觉得两腿发软，手扶着门框，跌坐在门墩上。

医生同情地看了眼她，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走了。剩下彭淑萍，手捂胸口，心突突直跳。

婆婆真要被自己给气死了？！不不不！不是她！她也是受害者。

彭淑萍的心头涌起一种悲凉，真是人倒霉了，喝口凉水都塞牙缝。老天爷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她呢？她已经这么可怜了。

儿子就那么好吗？一个女人，没生儿子，就活该被婆家人在丈夫死后无情地撵出门去？为了让兴发这一脉有香火，她就忍心把自己为这个家做的贡献全部一笔抹去！婆婆吃她的喝她的，从头到脚受她照顾，兴发一走，却马上翻脸，还打着为她好的幌子，到底谁无情？！

彭淑萍不愿再想下去，她怕让愤怒冲昏了头脑，一会儿帮忙的人来了，二嫂嘴一秃噜，她一受刺激，再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反而暴露了自己。

不是我霸道，实是你们无情。你们撵我意图夺我财产在先，我是正当防卫。她晕过去只说明她身体确实不行了，争吵只是引子，病根是她的坏心思。

想到这儿，彭淑萍扭头看一眼关着的院门，想象着此刻惊慌失措想逃逃不掉的二嫂，嘴角一牵，露出个冷笑。一会儿把人请来了，婆婆在，最好；若过去了，她就有说法：她出门时，人还好好的（怡怡可作人证），怎么才十来分钟，人就——这中间发生了啥？

既要泼脏水，大家都沾沾，反正没人真正干净。

唉！老天爷啊老天爷，您就慈悲为怀，大仁大量，原谅我这一回，我也是实属无奈，纯粹被人逼的，不得已而为之。

02

帮忙的人进了院子，屋里的李怡听到动静，马上奔出来。她一个猛子扎进母亲怀里，哽咽地说：我奶、我奶，走了。

大家急步进屋。二嫂扎撒着手站在屋中央，床上的老人，和彭淑萍离开时没什么两样，唯一区别，原先还微弱起伏的胸膛，再无活着的迹象。

乡党们不知道先前的事，对李家两个儿媳还多加安慰。彭淑萍偷瞧二嫂，发现二嫂也在看她，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一碰，都慌忙低下。

她们心里都有鬼，都不安，都内疚。

有李兴发的丧事在前，加上婆婆得病已久，大家有思想准备，整个葬礼有条不紊，也不过分悲戚。人们敬仰柳娥娥为儿子智揭坏人那一出，来祭奠的人不少，下葬那天，仪式异常隆重。

葬礼结束，众人散去。自始至终，二嫂只字未提那天的事。只是彭淑萍发现，她常趁人不注意，暗中偷窥自己。

彭淑萍亲自把二哥一家送出门，关上院门，插上门栓，那颗提了几天的心，才慢慢落回肚里。

彭淑萍不敢掉以轻心，在心里准备了两三种应对二嫂的措施，可让她意外的是，直到婆婆七七过完，二嫂仍未提过继和借房的事。

她一天不提，自己的心就一天无法彻底安宁。这种山雨欲来的平静让她更觉压抑，耐心渐渐告罄的彭淑萍，后来甚至盼二嫂早点把事揭开。只要她揭了盖子，她自有充分的准备和她对峙。

反正，这个家的另两个主人都不在了，这是她盖的房，她置的家，谁都甭想把她从这儿赶走，或者，再妄图对她指手画脚，评头论足。

但，二嫂到底怎么了呢？依她对二嫂的了解，她不是这种轻易服输的人呐！

03

谜底不久之后揭晓了。

先是村里传出流言，说老太太之所以突然去世，是被兴发媳妇气得。她是被儿媳活活气死的。

这话站不住脚。玉萍婶们马上站出来帮彭淑萍澄清：婆媳俩关系好着呢。老太太临走前还操心儿媳妇将来的事呢！淑萍的性子烈是烈，可明事理，知道啥好啥歹，断不会因为婆婆操心她的事和老太太闹。

毫无疑问，这个流言与二嫂脱不开干系。但事情寸就寸在，柳娥娥只给老姊妹们说了帮儿媳妇寻下家，没告诉她们自己的后半截目的。所以在老姊妹们心里，自然觉得一心为儿媳打算的善良婆婆，和虽然厉害，实则也心地良善又明事理的儿媳，绝对不会那当口反目。

而二嫂，她无法光明正大地说是因为彭淑萍不愿过继她儿子，也不愿借房给她儿子娶亲，把婆婆气得晕死过去。千人千面，婆婆一心为李家打算，可你知道旁人怎么看待这件事？肯定有人会说她和婆婆联合起来欺负人家孤女寡母，还要侵占人家家产。这个名声她背不起。

第一招被乡党们有意无意地化解了。

紧接着，传出第二个流言。说彭淑萍命硬，克夫，克母（出嫁则婆婆即母）。彭淑萍进李家不到十年，接连克死了李家两个顶梁柱，这不是命硬，那啥是命硬？

传话的源头没有预料到，对这一点，彭淑萍是一点也不在乎。有人看戏不怕台高似地故意在她跟前说起这些，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笑了。

“你还笑得出来？”那人问她。

彭淑萍说：“我这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呢。不笑咋办？难道我哭你们就能放过我？”她接着换上一副悲戚的表情，“唉！说这话的人心思简直太毒了。”

“哦？怎么说？”

“唉！我婆婆跟我的命运差不多，她这么说岂不是影射我婆婆也是命硬，克死丈夫克死儿子？唉！连死人都不放过，实在太毒了！”

此话反传回源头那里，二嫂气得一天没吃饭。

04

二嫂扒着床沿指着大门方向对丈夫说：“你听见没？这是她说的！这就是你心里认为的善良、可怜、人强命不强、需要咱们帮衬的，你那个好兄弟媳妇说的！我给你咋说的？那天老娘就是活活被她气晕过去的。她不光不承认错误，还故意把我丢房里，明显是想把老娘的死这盆脏水往我头上泼呢！”

“所以嘛，我早告诉你，不要和她斗不要和她斗，你就是不听！我让你不要传那些话不要传那些话，你还是不听。现在好了，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你想诬陷人家，反被人家倒打一耙，现在你心里舒坦了？安生了？”

二嫂捶打床沿：“我就是不服！她为什么那么心狠！你看兴发跟妈不在了才几天，她就跟个没事人一样。哎哟！兴发这是娶了个啥女人回家啊！“

二哥劝她：“你管她啥女人？反正跟你没关系！我给你说，现在兴发和妈都不在了，除了怡怡和咱还有点血缘关系，咱可以适当照顾一下，以后啊，她，大面上过得去就行，权当是个乡党，她爱咋咋的。”

“你甭再‘怡怡怡怡’的了，我给你说，你那个侄女也不是个省油的灯！那天她妈蹿出去，我也想走，她把我拉住不让走。你想想，屋里躺着个奄奄一息的老太太，她个碎女娃才多大，竟然一点不害怕，不慌张，还淡定地说去给奶奶拿老衣，你是没见她那两只眼，黑洞洞的，一眼能看进你心里，可没吓死我！”

“好好好，以后咱离她也远点。”

“这种人太可怕了！兴发跟妈就是被她骗了。亏得我没答应把老三过继给她，就她那毒心肠，就她那命，老三过去，不也被克了——呀！你打我干啥？”

二哥使劲拍了二嫂一下，手指指嘴，又指指天，意思是：人嘴上有毒，说话要小心。

两口子翻过来覆过去地说了多半晚上，主要是二嫂说，二哥“嗯”“啊”“哼”间断地用各种语气词回应。二嫂长篇大论的时候，二哥就趁机打盹。第二天醒来，两口子顶了四个熊猫眼，得出个结论：以后啊，珍惜名誉，远离彭淑萍。关门过自己的日子，各扫门前雪。只要不过分，一切随她去！好也罢，坏也罢，不干他们事。

另一边，彭淑萍小心地又观察了一段时间，由各种证据确信，二嫂是彻底消停了。她的一颗心，才真正安定下来。

每天，看到供桌上的丈夫和婆婆的遗像，她心里也会难过、伤心，但越来越多的，是轻松。

再无人能约束她了，她觉得头上一片清明，天高地也阔，好似一夜之间，搬走了头上的两座山。她苦心谋划，跳出娘家那个火坑，又孤心造诣经营到现在，才算是彻底独立，彻底自由，真正成为这个家的主人了。

彭淑萍的心情一天好过一天，她快活地里里外外忙碌着，庄稼活再累，生活再苦，只是肉体上的，精神上的她，比任何时候都愉悦。

忙碌的间隙，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也会想丈夫，想丈夫给她的那些点点滴滴的温柔，呵护。她也会想婆婆在世时对自己的好。她思念，她愧疚，她难过，但更多时候，她在畅想未来。

重男轻女的婆婆走了，可这村里，还有大把的重男轻女的人在。她知道，有些心思不诡的人，在暗中，对她们这对相依为命的母女，虎视眈眈。

现在的她，在这里，几乎成了一座孤岛。娘家和婆家，被她得罪完了，如若有事，不能寄希望于别人帮忙了，从此之后，她，只能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