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内魔息翻腾汹涌,周身腾起了阵阵黑色的气浪,上原觉得自己要疯了。他能感觉到背上的邯羽气息越来越微弱,就像六百零九年前他背着朝露逃离战场时经历过的那样。
他魂不守舍道:“邯羽?邯羽,同我说说话!”
然而,背后却再也没有传来只字片语。
南沙军的帅咬着牙疯狂地催促着祈安往营地方向去,恨不能像神仙那般腾云驾雾一日千里,即刻将他送到那碎嘴子神医的身边。
脑海中,邯羽那一句“讨债的”挥之不去,让他怎么都冷静不下来。
除了朝露,没有人这么叫过他,也没有人胆敢这么叫他。而出生于朝露身死那一年的邯羽亦不应该知道这个称呼,并在昏迷之时脱口而出。
即便上原曾经十分笃信邯羽并不是朝露,然而这一声“讨债的”也足以让他生疑。
答案显而易见。
如果不是蒯丹嘴欠,那么只剩下了一个可能。
他的朝露回来了!
上原百感交集,情难自已,额间的朱砂再次泣出了一行浓血。然而现实就是这般残酷,他根本没有机会去喜悦去珍惜,便再一次跌入了将要失去的恐惧之中。
火凤凰冲破了初晨的薄露,却在英水彼岸的营地里迎面撞见了南下的都城大军。
南沙军的营地已经被入侵的都城大军占领,黑压压的一片,变得拥挤而又陌生。祈安在营地上空盘旋着,等待上原的命令。
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糟心的事情都赶在这个节骨眼,一件接着一件。
上原只犹豫了片刻,便让祈安下落往营地去。
他兴许是承受住了六百余年前失去朝露的那一次打击,但却绝不能再承受第二次。
火凤凰按照指示,靠近了客居小楼的露台。
月满将至,玄烨来了,九丸必定会跟着来。如果那神医此刻在营地里,那么他极有可能就在那小楼上,因为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碎嘴子不喜往人多的地方扎。此时南沙军的整个营地都被都城大军占领着,他多半就在自己的屋子里老实地等着了。
火凤凰毛色鲜亮惹眼,是个极其招摇的活物,来去皆能轻而易举地引起他人的关注。
小木楼里走出了个人,他高大的身躯立在盘根错节的榉木枝条下,有一种诡异的邪恶感。
这个人,已经有六百多年没有出现在柜山营地里了。
或者换句话说,自那惨烈的一役之后,这个人就不曾出现在柜山的地界里过。而此时,他却带着魔族最招摇的仗队,来到这个饱经风霜的是非之地。他是来耀武扬威了!
上原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厌恶,光是看到那一张脸就能让他几天吃不下饭。
此时,主楼露台上鸠占鹊巢的那个人与他四目相接,露出了恶劣而又挑衅的笑。
如果不是背上还背着奄奄一息的邯羽,上原一定会先去把那个人从那间屋子里赶出去。
南沙军的叛徒不配出现在柜山营地,更不配踏入朝露的屋子半步!
上原右臂的新伤未愈,方才在战场上又是捞又是拽的,早已是耗尽了这些时日积攒起来的力气。此时,右臂再次形同虚设,他也只得背着个不省人事的人直接用脚踹开了姜神医的房门。
姜裴冥被他这一脚势如破竹吓得不轻,整个人都从软塌上弹了起来,手里的草叶随之抖得七零八落。他刚想开口抱怨,便见着来人的背上挂着如同死人一般的少年郎。姜黎是个医中翘楚,还是翘楚中的翘楚,医术顶天,药理尤甚,就连十重天上的药君都自叹弗如。越是棘手的伤势越是能叫他提起兴致,尤其是这种要从闵隆手上抢人的活儿。
“这小子是怎么了?”他激动到同手同脚地迎了上去,“来来来,快把人放到榻上去,让我仔细瞧瞧!”
上原看他兴奋地直搓着手心,由衷地觉得自己找对了人!
“他被钦原蛰了。”
“蛰哪儿了?”姜神医开始埋头捣鼓他的药箱,“多大只的钦原?”
上原想比划给他看那钦原的身量,可他却抬不起自己的整条右臂,只得打了个比方,“同楼下拴着的狸力崽一般大小。体型倒是不怎么大,但蛰在了背上。”
“他怎么这么不小心!”他遂摸出了一把小银刀,“你把他衣裳给我剥了,让他趴着,我好把那螫针取出来鉴一鉴。”
上原没有丝毫犹豫,一边不太利索地解着邯羽的衣裳,一边焦躁难安地问道:“难道不先给他用些清毒的药缓一缓?”
“你懂什么!”姜裴冥哼唧了一声,“钦原也分好几类,种类不同,毒性不一。你没把那只钦原带回来给我看,我哪儿知道是里面的哪一个分支品种!得先取螫针出来试毒,我才好对毒下药不是!”
上原唯恐来不及,迫切地道:“我怕他撑不到那时……”
他说着,便把邯羽给剥了,露出了他后背上的一片淤黑。姜神医探头一瞧,随即探了探伤者的心脉。
“怎么样?”南沙军的帅迫不及待地问他,“他的身子有点凉,还能救吗?”
“我要是说不能救,你就肯把这小子从这里再背出去直接埋了?”姜裴冥睨了他一眼,“你这么火急火燎地背着他来找我,不就是指望着我把他给救活过来?所以就不要再问这种没用的问题了!人到了我手上,只要还有一口气,我总会尽力去救。”
上原默了默,诚恳道:“麻烦你了,九丸,务必!”
说话间,姜神医已经手执小银刀快速地在邯羽背上划出了个精细的十字切口,夹着那枚足有一根筷子粗的螫针开始用力往外拽,“陷得挺深啊!”他一语双关,“很疼吧?”
上原揽着怀中的人不语,只是垂着眸子看着那根螫针一点一点地离开邯羽单薄的背脊。
螫针被取了出来,竟有手指那么长。姜黎来不及擦脑门上的汗,拿着它去到一旁,挨个儿地往先前从药箱里捣腾出来的数个草泥堆里插。上原背对着他,什么都看不见。他紧紧地抱着邯羽,贴着他汗湿而又冰冷的额角,灵台一片空白。
即便是在战场上受到敌人包夹围剿也能镇定自若的南沙军主帅一时六神无主。九丸方才问他痛不痛。那不是痛。他此刻所感受到的,是一种更深层的恐惧。
还没来得及合上的门板处挡上了一个遮天蔽日的人,叫屋内瞬时暗沉了下来。上原回神看向那处时,下意识地扯了邯羽的衣裳将他掩了起来。
姜神医拿着手里的螫针,立在桌前也朝门口望,眉头一紧,语气有点不耐烦,“你能先出去等一等吗?留一个家属就够了,没见我这里正乱着嘛!”
来者充耳不闻,连瞧都不瞧这位四海八荒最没名气的神医,显然根本没把这号小人物放在眼里。他目不斜视地盯着上原手里抱着的那个人,目光稳稳地落在了那半张被须发掩着的脸上。
上原也不知道是哪里又攥起来的力气,右手登时执起忘川指着向他,“滚出去!”
“本帅不过是来探望伤患的,原帅何以至此?”来者背着手,脸上依旧带着不善的伪笑,“大家都是老相识,此举有伤和气。”
上原的左手紧紧抱着邯羽,并不稳妥的右手却依旧执着忘川纹丝不动地指着那个人,“你再往前走一步试试!”
来者脸上的笑意更甚,显然他亦不把南沙军的帅放在眼里。然而就在他再往前跨出一步的时候,眼前的忘川突然延展出本体两倍的长度,一瞬迫近并堪堪停留在了他喉间命门处。他垂目看了看那雪亮的利刃,这才收住了自己的步子。
姜裴冥着实替上原执剑的那条胳膊捏了把冷汗。就在他抬袖子接住滑落下来的汗水时,门口处又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一个新兵罢了,竟也劳动了都城统帅亲自前来探望。”
姜神医抬头一看,好似看到了救星,“烨帅,你来得好!来得妙啊!”
来者也回头寻声望了过去,却不禁敛眉,“你是……”他顿了顿,不怎么确定,“玄烨?”
被人直呼其名的南丘军主帅沉稳地笑了,在气势上丝毫不落下风,“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穆大帅!”
时任都城统帅的穆烈把这个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两圈才道:“这么多年没见,你倒是变化大得叫人不敢认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顿了顿,端着好架子往屋子里走,“我不过是越来越像祷过山的人罢了。”
不知为何,穆烈总觉得眼前的这张脸似曾相识,却又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张脸。
玄烨观了观他的神色,复又看了看上原此时的脸色,十分生疏却从容地当了一回和事佬,“医者救人最忌讳被人打扰,大家都出去吧!”
穆烈看了他好几眼,仿佛想将此人看个明明白白一般。虽然楼下集结场都是他的大军,要弄死这三个人简直易如反掌,但穆烈亦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他不想因为这三个人脏了自己的手,毕竟要不是魔尊循着野心下了这道出兵令,他也不会再次踏上这片令人厌恶的地方。他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过去,绝不能让南疆的这一团理了千年还没理干净的乱麻再次沾上自己的手。
他挑眉又看了一眼玄烨,毫不遮掩心中的不屑。即便此人当真就是在祷过山过了四百多年改头换面日子的玄烨,穆烈也觉得没什么好怕的。毕竟他能把这个人从魔都城赶出去,就有十足的把握让他永远待在祷过山。至于床榻上那个半死不活的小子,他不过是看那张脸不顺眼罢了,并不那么在意那个人的死活。
穆烈对着玄烨阴恻恻地笑了笑,从善如流地退了一步,让自己远离抵在喉间的银刃。他抬起两根手指夹住了那片利刃,回头递给上原的笑容更加不明所以得阴恻。
软剑将末端两指上的力道传递了过来,上原咬牙接着,右臂发出了令人惊心动魄的咔吱声。他的手本就吃不住力道,执着剑已是不易,哪里受得住这般恶意的挑衅。
上原的右手开始战栗了起来。
穆烈满意地笑了,“看来原帅右臂有伤,那就不要勉强自己了。”
这位南沙军的叛徒这才松了手。他再一次在沙家军的地盘上羞辱了上原,只在片刻的较劲过后,就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右臂缓缓地落下,忘川滑落到了脚边,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