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臂缓缓地落下,忘川滑落到了脚边,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上原好似卸了力一般,但左手却将邯羽揽得更紧。他的臂弯微微颤抖着,好似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上原,你也出来。这里有九丸在,你帮不上他什么忙。”玄烨走了过去,挥手布下了个魔障,遂给他递了个眼色,“冷静些,外面的事情需得处理。别忘了我们要做的事情!”
经此一闹,南沙军的帅总算是彻底回了神。
他看着玄烨,面色沉凝道:“你没有在祷过山拦住他?”
“我本没想拦他。”玄烨又走近了几步,“我又为何要拦他?”
“我以为你并不想让他插手南疆的战事。”上原自嘲一笑,“看来我又猜错了。”
“南疆的战功不必由沙家军掬着。因为即便你掬到了魔尊跟前,他也不会正眼瞧上一瞧,更不会因此而给南沙军任何好处。”
“烨帅费尽心思设了这个局,将都城大军引到柜山到底是为了什么?”
“沙家军只有这些兵,就算加上南丘军也不过两万余人。我们大业未成,自然是要省着些用的。”玄烨眼底带着隐隐的笑意,成竹于胸地看着他,“上原,翼族我们迟早是要解决的,何必亲自动手?”
上原猛然觉醒,“你是要……”
“嘘……”玄烨抬一指竖在了唇边,轻轻摇了摇头,“若你信得过我,牢牢记住方才我的话,等会在那位跟前见机行事。”他遂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上原的肩膀,“要成大事,不必逞一时之快,需得沉得住气。有些东西、有些事情,亦不必太过执着。”他抬手撤了魔障,“来吧,上原!把邯羽交给九丸。”
姜神医也就听到了最后的这一句,他求之不得,赶鸭子似的抬手哄人,“走走走,赶紧都给我出去!顺道把门带上。这大冬天的,想冻死我是不是!”
玄烨催促道:“走吧,别让外面那位等太久。”
上原舍不得松开自己的胳膊。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邯羽揣着带在身旁,到哪儿都带着。他害怕这一松手便又是生死别离,更害怕眼前的这一切不过是又一场痴心妄想的梦。低头细细看着怀里的邯羽,仿佛看的是当年的朝露,他难舍难分。
“行了!”姜裴冥实在是看不下去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搂搂抱抱,“他就剩半口气了,经不起折腾。你这么恶狠狠地抱他,是想把他直接抱断气送去见阎王是不是!”
上原明白自己需得放手离开。邯羽需要得到医治,在这个命悬一线的紧要关头。他稳稳地把他放在了榻上,扯了被子将他掩着,遂起身往外去。每一步,他都克制着自己回头的冲动,走得格外艰难。
待到他踏出了那间屋子,被踹倒的门板便被玄烨用魔道术法暂且封在了门框上。上原看着露台底下密密麻麻的陌生面孔,堪堪沉淀下自己的情绪,准备去附和玄烨先把正事处理妥当。
此时,穆烈就站在露台的边沿,俯瞰着拥挤不堪的集结场。曾几何时,他就站在底下的某处,受着露台上那个女人的巡视。
冬日凛冽的寒风刮着,让这个背影看起来格外的冷酷无情。
上原盯着这个后背,默默地攥紧了左手。
六百零九年前的那一役后,他曾经派人回战地寻过此人的尸身。因他觉得穆烈终究是跟着朝露打拼了数百年的副将,即便是死也应该有个体面些的归葬之地。南沙军的兄弟们寻遍了柜山谷外的每一寸土地,也曾怀疑过穆烈是否被俘虏去了赤水彼岸的泛天山。然而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那个理应誓死保护朝露的人最后却出现在了魔都城,并站在王城议事大殿上受封赏。
消息传回柜山,犹如一道洪雷,所有从那场战役中幸存下来的人这才明白了过来。
穆烈是个叛徒。他杀了那日值守烽火台的泷大,北枭能悄无声息靠近柜山便是拜他所赐。他与魔尊是一伙的,他们都想要朝露的命,更想要朝露手上的这支沙家军。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想着,倘若那一日穆烈能恪守作为副将的职责,朝露兴许就可以不用死,至少不会死得那么毫无防备。然而正是因为这个小人贪慕虚荣福乐,沙家军才会在那一役中战死了主帅,还赔上了这么多兄弟。
这六百年来,上原所承受的,失去朝露也好,苦苦支撑南沙军也罢,全都是拜此人所赐。此时仇敌见面,焉能让他咽得下这口积攒了六百多年的恶气?
紧得发抖的左手腕蓦然被人擒住。长袖之下,玄烨用力地握了握他,好似在安抚他此时过分汹涌的怒意。
玄烨的手很冷,寒冰一般刺激着他的理智回归。上原的神色渐渐不再那么狰狞,他将情绪浅浅地掩了起来,即便落在他人眼中显得十分刻意。
穆烈回身的时候,已然将目光定格在了上原的身上,他带着看笑话的神情,言语间满是挑衅。
“露帅的事情怨不得我。那件事情即便我不来做,也会有其他人来做。”他扬着浓眉道,“她不过是个女人,却不肯本分地做一个女人。倘若当初顺了魔尊的意,将沙家军交出来,便不会有后面的事情。即便是嫁给你做原帅夫人,好歹还能留条命在。沙家军之所以苦了这么多年,都是因为这个女人占了她不该占的东西。”
上原方才松开的拳头蓦然又攥了起来,他心中呕得紧,恨不能即刻扑上去将穆烈的嘴脸撕得稀烂。
若不是玄烨还死死压制着他,此时大家兴许已经在这一方不大的露台上动起手来了。
“眼下外敌当前,旧事不必重提。”玄烨的视线跃过他的肩膀,幽幽瞥了一眼集结场上的阵仗,“如何解决翼族才是当务之急,不要让底下的自己人看笑话。”
穆烈这才惜得在此人身上浪费自己的目光,“这么多年过去了,烨帅倒还是一如既然地顾全大局。”
玄烨吊着嘴角一笑,“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本帅便是如此。”他话锋一转,“这里不是谈正事的地方。既然是相谈军务,那自然是要去主帅大帐谈的。”他遂转向上原道,“原帅,这里是你的地盘,须得尽地主之谊。你带路吧!”
穆烈无所谓承不承他这个情,他是都城统帅,是魔族众将之首。坐在高位上,给不给这两个人面子,全看他的心情。今日他在老东家那里呈了口舌之快,此刻心情尚佳,遂就没有在这个上面甩脸色使绊子。他明知道上原恨他入骨,却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行至主楼之下,穆烈又抬头看了看这座霉迹斑驳的粗陋小木楼。他曾经无数次地仰望着那里,可上面站着的却是一个女人。
凭什么他要被一个女人呼来喝去?他到底哪里比不过那个女人?还要被连累过那种朝不保夕猪狗不如的日子!
思及过往,穆烈的眼神倏尔阴郁了起来。当他踏入屋子的时候,他心安理得地霸占了那一方主座,再次给了上原难堪。
“本帅随了你的意,就在这里谈吧!”他掀起眼皮子看向上原,“听留守小兵说你们出谷迎战,此役大捷,现在沙家军尚在谷外收拾战场。此次翼族派了三路雄枭出击,形势岌岌可危。原帅有什么打算?”
即便上原已经快被这个吃里扒外的叛徒给气糊涂了,但一涉及到柜山战事,他还是迅速冷静了下来。
结合方才在魔障内玄烨给他的提示,他讽刺道:“都城大军进入柜山地界的动静不小,三枭闻风丧胆,夺路而逃。我军此役算是不战而胜,这还多亏了穆大帅来得及时。”
对话的二人相视一笑,显然大家心知肚明,谁都没把谁的鬼话当真。
上原接着道:“虽然南沙军此役大捷,但耗损严重。时值冬日,补给缺乏,整军疲于应战早已是疲惫不堪。”
穆烈从他的话中听出了点儿不对味来。但他自觉好歹是魔族将帅之首,即便上原对自己恨之入骨,也不敢做得太出格。这一趟率兵南下,是尊令难为,其实也就是做一做面子功夫。南疆这个烂摊子向来都是沙家军在收拾,这仗自然也还是要南沙军自己去打。但他不能没有表示,因为上原也不是个傻子。既然这南沙军的帅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穆烈也只得用粮消灾,全当是在打发叫花子。
他顺着上原的话,“魔尊体惜你们南沙军在南疆艰难,所以此次命我携带了大批辎重补给。尊恩浩大,你们好生受着吧!待会儿遣兄弟们把辎重卸了。”
连卸个辎重都要劳南沙军自己动手,上原心下了然,来的这一群里十有八九都是凑数的少爷兵,不过是来等着捡现成的战功罢了。好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都城大军!他们把南沙军当成了冲锋的矛和防身的盾,不过是在坐山观虎斗,根本没想在南疆大展拳脚。
须臾一瞬,南沙军的帅便有了对策。他不动声色道:“都城大军援得十分及时,南沙军感恩魔尊的牵惦。兄弟们都辛苦了!待到大军归营,我便着手派人卸载辎重,为援军接风洗尘。”
柜山营地最缺乏的就是物质。他们用来给都城大军接风洗尘的,只可能是都城大军自己带来的物质。
好一个就坡下驴打家劫舍!穆烈在心中啐了一口。他才刚到柜山,居然就要面临这群叫花子的洗劫。遂不禁在心中暗自鄙夷,叫花子就是叫花子,同一群穷疯了的叫花子讲什么狗屁道理!
穆烈身上穿的是魔都城里上好的料子,色泽乌得发亮,就连上面沾的灰尘都变得格外显眼。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子,觉得头顶落下的黑灰碍眼,遂毫不留情地当着这屋子现任主人的面掸了掸,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傲慢姿态。
上原亦不是盏省油的灯,他嘴角一咧,看似十分和善地道:“都城统帅亲临柜山营地,我自然是不能怠慢的。南沙军住得简陋,也就只有这一栋小楼尚且拿得出手。穆大帅尽管住下来,不必客气。只不过,我总得要有换洗的衣裳,需得先将衣物搬出去,也好给你腾个地儿。”
穆烈一时还摸不清此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他一心想要占据这间屋子羞辱沙家军,而上原此举也正合他意。
上原见他不反对,遂就差遣起了身旁的南丘军主帅,“烨帅,你也知道我胳膊受了伤,能否劳烦帮个忙?”
玄烨从善如流地起身,“原帅尽管吩咐便是。”
“衣柜在床尾,战甲放在了床底下的木匣子中。一并搬走吧!这几日,就委屈一下烨帅,与我同住了!”
玄烨大致领悟了他的用意,遂也就知道上原这次总算没有再猜错,且行事十分机敏。他心中颇为欣慰,面上也露出了客气的笑:“好说!”
南丘军的帅直接掐诀作法,床尾沉重的木箱子倏尔腾空,好似浮在了一股看不见的暗流之上。而他自己则弯腰从床榻底下取出了那一方不算太大的红色木匣子抱在怀里。
“我是个粮草将军,此行过来也就是查看一下柜山存粮的情况。打仗的事情,我不便过多参与,二位慢谈。”
说罢,玄烨便颇为放心地欲往外去。上原的衣柜好似长了脚,听话地跟在他的身后自己飘。
穆烈没见过这种场面,他并不那么精通魔道术法,是以心中当即打起了鼓。因为四百年前,当他把这位前任赶出魔都城的时候,并未发现任何他深谙此道的迹象。玄烨到了祷过山,换了头能在天上飞的坐骑,这些年亦有些许关于他的流言传出。譬如他每逢月满必要闭关,又譬如他的出现能让东枭闻风丧胆。彼时穆烈都没怎么往心里去,因为在这场权利的较量中,他已经赢了。南疆毕竟不过是魔族最南端的一道边防罢了,即便玄烨能在那里呼风唤雨,也不能让他回到魔都城。然而现在,他隐约觉得事情恐没有那么简单。
上原拿到了自己想拿的东西,便也不准备留在这里同这个极其碍眼的死仇敌多废话,更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他欲与玄烨同去,是以只简单敷衍道:“穆大帅长途奔袭至此,我就不打扰了。今晚设宴款待,兄弟们再好好休息一晚。三枭才刚退回泛天山,即便他们不睡觉也不可能在今晚折回来突袭。”他遂还拿自己的断臂当做借口,“我右臂伤重未愈,此役伤上加伤,也需得先寻军医诊治。”
他并没有等穆烈点头,因为他已经拿到了自己想要带走的东西,伪善也就到此结束了。南沙军的帅转身便踏出了自己的屋子,顺道还替对方把门给关上了。他要把那狼心狗肺的畜生困在柜山,在死之前让他好好尝一尝各中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