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金贵打来的电话,让刘建南犯愁。电话不早不晚,正打在他的要害处,生物逆渗透技术,他虽然是总负责人,也在纸面上看过运作原理,但没有参与实际技术测试工作,对技术如何应用并不熟悉,因此仅凭一己之力,不足以将技术用在地下工厂。
可何金贵的要求他又不能避开,第二天,预付款已经打进了他的银行户头,他的房子门口,已经站上了两个彪形大汉。何金贵对他,出手一向大方,但时间也逼得紧,这算是何金贵第一次如此急迫地要技术。刘建南心知肚明,穆剑锋回了工艺厂,一旦何金贵那边没谈成功,时刻要面临一个消除了污染隐患的工艺厂的竞争。那时候,地下工厂是否还能保证正常运转,又变成了更复杂的问题。
春江再出现黑水污染时,地下工厂就真的保不住了,到那时,树倒猢狲散,自己作为帮闲,也逃不掉法律的制裁。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林雨洲去地下工厂指导技术工作,林雨洲对于技术应用相当熟悉,毕竟在工厂里生活了两个月,与大机器朝夕相处,早已清楚了相关流程。如果能让林雨洲来做,一定是事半功倍。可是要如何做,才能劝说林雨洲呢?
刘建南脑子转得很快,一个雏形慢慢显影,其中还有一些关节不太清楚,需要再确认一下。他打电话给林雨洲,那时,林雨洲正在给即将成文的试验报告润色。从科学的角度上讲,课题组的工作已经成功了,课题组人员已经撤出了工艺厂;但从关系的角度上说,课题组的成果即将变成一个难产儿,因为它已经被那份不知来由的调查报告所否定了。
林雨洲知道这件事吗?刘建南心里没底,但他并不关心林雨洲的成果有没有得到重视,不过一切都可以在地下工厂实现。
两人在电话里约定,会在林雨洲家附近的咖啡馆见面。刘建南进门时,看到林雨洲正在专心修改报告,许多技术细节还有待完善,报告完成后,可以补充进论文中,发布在国际顶级刊物上,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刘建南轻声坐到林雨洲身边,林雨洲抬头看他,才停下了手里的工作。
林雨洲问道:“师兄什么时候回来的?”
难道杜明月没对林雨洲讲吗?刘建南发现了事情的玄妙之处,这就意味着,自己与杜家母女二人所聊的内容,林雨洲还完全不知情。既然亲生母女、姐妹之间还存在着欺瞒,就不能怪自己这个外人,借花献佛了。
刘建南思忖片刻,说道:“我是被你母亲和妹妹请回来的,你不知道这件事吗?”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林雨洲突然停住手中的一切,直直地盯着刘建南,在这样锐利的眼神下,刘建南也有些手足无措了。
他只好强硬着说:“她们把我从美国叫来,要签下生物逆渗透技术的独家代理权。”
“那你签了么?”林雨洲紧接着发问。
“我签了,杜明月说,这是你的意思,我看你也在上面签名了。本来这个技术就是你的,我当然是听你的意见了。”刘建南假装漫不经心地说道,他明白,自己的这番话已经在林雨洲的心中,搅起了惊涛骇浪。
“我签的?什么时候签的?我没印象了。”
“不会吧,我看过合同,是你的笔迹,我是确定以后才签的。我还特意拍了合同的照片,你看吗?”刘建南边说边打开手机,他的手机是最近新上市的,拍照功能算得上是全球目前最好的。他点开图片,将手机递给林雨洲。
林雨洲接过来,一行行细细读过,刘建南在一旁观察着她的神色,林雨洲看完问道:“这合同的签名是什么时候的?独家代理权又是什么意思?”
“就是逆渗透技术,完全授权给了桑格斯,只能由桑格斯环保来支配使用,他们有权力卖给任何企业或个人。”
“你的意思是,我的技术,现在变成了杜海平的?变成了桑格斯环保的?”
“你不知道吗?我还以为杜明月都跟你讲过。都怪我,应该事前给你打个电话确认一下,果然不能相信这姓杜的母女俩,杜明月是怎么对你说的?”
“她只说,想要和工艺厂合作,逆渗透技术必须先授权给她,她才能进行商务谈判,授权给工艺厂。”
“是吗?据我所知,桑格斯环保正计划用逆渗透技术,挣一笔大钱,网上还有相关的分析报道,我也是无意中看到的,说桑格斯环保用技术入股了工艺厂,每年的分成会是一笔很可观的数字,你可以去查查看。”
林雨洲眼前正在摇晃、颠倒,线条之间的边界模糊,原本坚固的物失去形状,流散成沙粒,颜色被搅成一片混沌。她自己清楚,这病在自己幼时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出现,从此就缠绕住自己的生活,是挥之不去又忘不掉的“胎记”。这么多年来,她试着谅解,可病症带来的痛苦是久久难以挥散的,尝试忘记宽恕却又被欺骗。杜明月将近十年来的陪伴,两个人的欢声笑语,嬉戏玩闹,共处过的所有美好时光,变成浮在记忆上的气泡,纷纷破碎。林雨洲面前的世界,几乎已经变成了黑白色调。
“我早就说过,你那个妹妹心思很重,不能相信的,她和杜海平合起伙来骗你。她们做这样的事情还少吗?当年杜海平扔下你的时候,她是不是骗家里人……”
“够了,不要再说了,够了。”林雨洲吼道。
“听我一句,雨洲,现在只有我才关心你,其他人都只是想利用你,你要明白这一点。我有个好办法,能让桑格斯的计划落空,我不知道你……”话还没说完,林雨洲转身过来,他看到眼前的女人,脸色惨白,脱了相。他曾在医院见过类似的场面,只有刚从手术台下来的人,身上贫血,脸上才会白得骇人。唯有林雨洲双目,依旧坚硬,像刀,证明她依旧清醒。她盯着刘建南,让他不止地悚然。刘建南心里清楚,比起杜明月和杜海平来说,自己的理由还尚不足以打消她的顾虑,他只好硬着头皮接住那道目光的质询,以显示自己的真诚。
“你继续说。”
“我有个朋友,开了一家工厂,与虹桥的工艺相同,也有黑水污染的问题。只要我们抢先配备好逆渗透的技术设备,就能拉低工艺厂的利润,到时候桑格斯环保投给虹桥工艺厂的钱,保证血本无归。如果你愿意,我就带你去看看那家工厂,帮他们解决了这个问题。”刘建南讲完这一席话,心里也没底,这样的说辞,连他自己都没办法说服,但想到林雨洲并不懂这些,只能寄希望于林雨洲对自己几年来的信任了。
“在哪里,你带我去。”
这一天,杜明月打了十多次国际长途,手机发烫,耳边隐约出现鸣声。为了掩人耳目,她没有选择去自己在中继大学的办公室,而是呆在家里处理这些材料。还好家里的办公设备一应俱全,当年买下这些,是为了方便林雨洲的研究工作不受阻碍,很多设备还是母亲杜海平亲自挑选,只不过林雨洲没有发觉。
美国发来的一张张传真,杜明月仔细填上时间,排列好顺序,仔细阅读起来。这些传真文件是一家叫NCN的公司申报情况,其中要求注明出资方及其资金来源。申报的人不清楚此类文件可以调阅,于是将资金来源一一列出,里面包含了何金贵在中国所有的投资去向。杜明月的阅读速度不快,每一页都仔细读过,并在电脑上作总结,全部整理完,已是深夜,这些钱款既有虹枫庄园这种大型酒店的收入,也有一些小微企业的投资。虽然何金贵做的事情有违法律,但这个人的投资眼光还算不错,从药业、半导体,到文化企业,摊子散得很大,跟他朴素的外形相比,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反差。
杜明月看着屏幕上那一条条账目,发觉自己和母亲还是小觑了何金贵,如果对方真的孤注一掷,桑格斯环保未必能占到优势。所幸穆剑锋回来了,何金贵的不法行为势必得到惩治。她伸展腰身,忙碌一天,还没走出过几次书房,应该适当活动活动,家中配备的健身器材许久没人用。
杜明月有订报刊的习惯。这个年代,报纸杂志仍是获取专业消息的最好方式,仅仅几年之后那样,数字时代正像洪水猛兽,冲击着所有传统产业。她想起,今天恰好是各本杂志寄来的日子。出门取回报纸后,杜明月坐在沙发上,随意翻阅。
林雨洲还没回家,按往常的情况,她这个时候应该睡觉了,不过又想想,可能是实验室里的事情多,让她无法抽身回家。杜明月没有多想,眼神散乱,却被今天的《春江日报》吸引住。
这天报纸的头版头条是《虹桥工艺制造厂污染疑云》,杜明月觉得新奇,没想到地方大报也关注了工艺厂的情况。她怀着好奇读了下去,越看内心越冷一分。报道看完,杜明月心叫坏事,手忙脚乱,给穆剑锋打电话。
手机压在一摞文件上,屏幕亮了几次,但没有声响,是手机的主人将它静音,因为有重要事体在做,不想被外面的消息打扰。一个高大的男人,靠着书桌,背对着台灯的光亮站立。他是这间房子的主人,光将他的影子打在墙上,将身形拉长。桌上已经散乱放着许多文件,其中的一份正被男人攥着,好似要从中找寻出蛛丝马迹。房间已经有些年头,住过的人也不少,但都陆续搬走离开,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住所,他们把那个地方称作“家”。
男人原本也有自己的“家”,但是生活还是跟他开了个玩笑,最后变成旁人口中的不幸和悲剧。谁能想到曾经相濡以沫的两个人,却在最紧要的时候,反目成仇,要将对方送进监狱呢?
男人回神过来,看看眼前的文件,经过一天的调查和走访,他已经能确定,有一个年纪不小,快要退休的老员工与何金贵走得很近。
旁人不止一次提起过,这个人酩酊大醉后,常和别人吹嘘,自己现在的收入是多么可观,全都仰仗“何厂长的大生意”。男人一醉,总喜欢称兄道弟,原本的秩序规则,都变成了嘴上的人情世故。有次他越喝越多,讲了自己和何厂长的关系多么硬一类的话,还讲了何厂长如何到自家门前,“三顾茅庐”的事情。
刚开始,众人原本只是听得一乐,没有放在心上,后来发现他家中鸟枪换炮,买了新车新房,甚至还要给女儿也置办一套房子结婚用。有些人眼热,来问门路,也被拉进去,纷纷劝他在人前不要再讲。可他脾性天生如此,只好由着他。何金贵听说,也只是将他叫来办公室,具体说了什么,他却不肯讲了,谁都无从知晓。
这个人的名字,男人很了解,是当初在课题组进驻工艺厂时,前来闹事的带头者,果然与何金贵有不正当的往来。只要盯住他一个人,一定能顺藤摸瓜,查到地下工厂的位置。房间里的男人花了前半生,在部队中打磨出了敢拼敢干,此时已经变成了身体的本能。
当年从军时,他就是一名侦察兵,而且是在整个作战单位数一数二的尖刀班。如果说让他跟踪调查哪个人,他还没有露过怯。更何况,他已经知道了对方的地址和车牌,在茫茫人海中跟随着浮标向既定的地点驶去,虽然风大浪急,应当小心应对,但却充满了未知和可能。男人喜欢这样的冒险。
转身过来,男人看到屏幕上的亮光,一看来电显示,是杜明月,一天过去,不知道她是否找到了有价值的消息。男人明白,单靠自己手里这些证据,并不足以对何金贵造成什么打击。盗用技术和产权,违规开厂,境内外有来源不明的资金,都不足以让何金贵得到应有的惩罚。如果何金贵卷土重来,是否又会造成一场新的灾难?黑水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他觉得,何金贵就是工艺厂的黑水,一旦被他抓到可乘之机,就会变成一场不小的灾难,到那时候,所有人都会无辜受害。
想到这里,男人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冷颤,夜风微凉。他接起杜明月的电话,只听见杜明月急匆匆地讲:“穆厂长,你有看今天的《春江日报》吗?”
“我还没看,怎么了?有什么情况吗?”穆剑锋住着的单身公寓,并没有订报,只是集团统一采买,每天挂在办公室的借阅栏上。
“《春江日报》头版公开批评,说工艺厂存在着严重的生产缺陷,还谈到逆渗透技术,说技术只是某些人转移国有资产的幌子,里面有影射你,对工艺厂的批评声很大。”杜明月的声调急促,不免多了颤抖,野兔受惊也不过如此。
穆剑锋说:“这肯定是何金贵的手段,他想先吓走一批不明情况的投资者,而且能打击桑格斯环保,顺便让工艺厂陷进舆论的泥沼里,一箭三雕,何乐不为。”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杜明月想了些办法,但都不成,思来想去,又只好再请出母亲杜海平。只有母亲这种老江湖,才有办法解决。她现在想看看穆剑锋的应对,好向母亲汇报现在的情况。
“怎么办?自然是老办法,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要抓紧时间搜集证据,何金贵想给我们添乱,我们就不能被他带着走。你那边查得如何?
“我已经查到了何金贵在海外的账户,还有十多笔交易记录,包括他购置不动产和收购公司的情况。”杜明月稍微稳稳心神,让自己的情绪稍稍缓和下来,穆剑锋的话自然是很有自信,她听完,底气也壮几分。
“好,但还不够,这些都不能让何金贵输得一败涂地,必须要让他狠狠摔一跤,不然他卷土重来也未可知。”穆剑锋斩钉截铁地说。
杜明月想了想,认同了穆剑锋的想法,说道:“好,我这边会继续查下去,你那边怎么样?”
“明天就是见分晓的时候了。”穆剑锋的声音里依旧充满了兴奋,已经许久没有像今天这样这么清醒。他的计划已经部署周全,黑衣黑帽,一辆送货的普通汽车,轻便的鞋子,还特意准备了一个工兵铲。那是他退役时,唯一带在身上的东西,他背着它坐了十多个小时的火车,才来到春江市工作。
现在他唯一担心的,是地下工厂的生产情况。如果黑水事件影响了何金贵的地下工厂,也乖乖关门停产。这样一来,自己的侦查就没有意义。现在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些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家伙身上,何金贵有这个胆量吗?那些与他合作办厂的人,有这个胆量吗?
他曾听刘伯慈向他提起过,一个叫尤金利的广东商人,与何金贵来往甚密,工艺厂的许多外包工程,都给了尤金利工程公司来施工。他也有很大可能参与到了地下工厂的建设和布置当中。金利,金贵,两个掉进“钱眼”里的家伙,会铤而走险吗?
想到何金贵几人的面孔,穆剑锋又不由得想到孔琳琳,一日夫妻百日恩。这几日,穆剑锋睡觉,常会梦到孔琳琳,与她一起过去的事体,在夜晚重新复活。当初与她离婚时,穆剑锋还没有这样的情况,反倒是知道了孔琳琳诬告自己,两人彻底撕破脸皮以后,他担心起了孔琳琳的处境。
如果何金贵指使和安排这场陷害,为什么孔琳琳又如此死心塌地,不愿交代实情?难道真的是何金贵的个人魅力?穆剑锋想了想,只觉得好笑,事情看似简单,但又隐藏了许多问题,有待解决。如果有时间,应该去与孔琳琳见一面。他听在春江市警局工作的朋友说起,孔琳琳在纪检人员面前承认,自己是诬告,而非错告,愿意承担法律责任。
“这下子,她的主持人生涯就到头了。”电话那头的朋友,语重心长地说,对方是自己多年来的至交,曾经一起追查嫌疑人,出生入死。穆剑锋明白他的意思,这场失败的婚姻,终究还是彻底摧毁了其中一人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