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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雨只是落,蛙声蝉鸣全歇了,端阳把头埋在被子里,雨声还是使劲往心里钻,他此刻顶想提上镰刀去把牛圈旁的芭蕉叶子砍落,又想到灶房里那一张使他害怕的脸,只得作罢,心中只觉委屈更上一层,为雨声懊恼的拳头重重在床板上锤了又锤,没两下,那使他害怕的身影嘎吱推开门,他听见竹枝丫刮在地板上的声音,不等人走近,一把掀开被子,开了后门就跑。
“背时仔仔我今天不打你你不晓得信。”
他从后阳沟一下窜到小海家去了,妇人仍在叫骂,进屋内,屋中深沉沉,二姐坐床边,小海凭了矮脚椅子,手顶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里的罗成,他母亲坐门口,借昏暗的日光打一件纯灰色毛衣。他甩了甩头发上的雨水,拉了二姐出门,到后洋沟站住,鬼灵精怪地说:“二姐,想不想去县城?”
屋檐上溅起的水花打落几滴到她的短发上,她先是睁大眼珠疑惑看着弟弟,又作了不的手势,脸上浮出为弟弟着急的神情来,她是个哑巴。
“没得事,二姐,今天爸爸回来你给他说,就说你想去县城,到时候我帮你写在纸上。”
二姐俨然迟疑着,她不懂毛弟为何执意要去县城,为此还和母亲大吵一架,就只因坡上三毛走了一趟县城,带回来一个红蓝色的溜溜球,口中一应稀奇的事物,比山高的楼,德克士?那又是什么东西,她不晓得,所以无从期望,小脑瓜子不停打转,一边害怕毛弟被父亲打骂,一边又极想为他这小小的愿望出一分力。
“要不要的嘛,二姐,我晓得你最好了。”
端阳把手挨了过来,圆润的鼻子同鬼精的眼,她是败了,把头低了低,转身走进屋子,小海在里面喊:“阳阳大大,快来看,罗成要死了。”听这话他连忙跑进屋,只见电视里的罗成正被埋在泥土里,只露出个半个身子同一个盔甲脑袋,银枪立在一旁,不一会儿,就被万箭齐发射死了,小海不停嚷嚷着罗成怎会就这样被人害死了,她母亲不说话,只抿着嘴笑他,二姐也把眼咪着,看着小海不说话,端阳心中有期盼的事,眨眨眼,绕过小海母亲,出了前门,欲在那大栎树下看父亲是不是已走在小河沟里了。(大大:哥哥)
“阳阳,大落雨的跑哪去,等哈你爸爸回来打你。”小海母亲到后喊道。
他摆摆手,回道:“我去看我爸爸回来没得,怕他没带伞,好跟他送伞。”
“还早的很。”
说话间,他已穿过大满家的街檐,冒雨穿到那树根底下,远远眺望山下一切,小河的水涨大了,黄黄的像一条龙,坡上三爷家的稻田被冲垮了一截,缺口成一道瀑布,一排秧苗全被冲得不见了影子,东山林里的几日前还妖艳的桃花没了颜色,雨仿若一只大手把它的头按到松树枝丫下,天上的雨又用上了几分劲,从茂密枝叶中打落几滴到他的小小脑袋上,他伸出手抹了抹,把眼睛朝印堂间挤挤,像是瞧见王家坪竹林下走出一个人,忙朝前走几步,到树荫边上,飞溅的雨滴蹦到他的裤腿上,黑了一片,凉意灌了上来,竹林下确有个人,戴了斗笠,披着蓑衣,一下隐在芦苇后,一下又冒了头,他心中已隐隐猜到这人不是父亲,但还是伸着头看,直到那人彻底消失在雨幕中,他这才掉转身子,心中发慌脸上发苦地走到自家的街檐上,灶房里有烟冒着,开头打骂他的妇人,他的母亲,该是上坡扯葱去了。
他进了左边父母的屋子,从床底下找出一张奥特曼碟子,开始捣鼓那早已坏掉的DVD播放器,捣鼓好一会儿,电视还是黑沉的一片,生了闷气,冒雨跑到院坝,把那碟子一下飞到小河里去了。雨渐小了,二姐从小海家走出来,朝他比手势,意思父亲还没回来。
“没有,你晓得妈走哪去了不。”
二姐指了指山上的方向,小跑到近前,做手势问他,扔了什么东西?
“没有,没扔啥子。”
二姐听了话,轻轻拍打了一下他的手臂,拉他到街檐上,转进灶房去,掀开锅盖,两只猪脚正往外冒着热气,灶里的火已歇了,她忙蹲下身子,用火钳刨了刨,加一把柴火进去,端阳跟着走进来,说:“二姐,等下爸爸回来就给他说啊,要不我现在就去写起,你等哈直接给他。”他说到这,不等二姐回答,一溜烟跑了出去,没一会儿,拿着作业本和笔走进来,满怀期待地递到二姐跟前,二姐脸上作温怒的表情,伸出中指握成拳状在他的小脑袋上敲了一下。
“二姐,你最好了。”
她接过纸笔,靠在灶台边,工整地写下一行字:爸爸,我想去城头耍。端阳连忙把纸扯了下来,折好,塞到她的衣兜里,又说:“等哈吃饭的时候你就给爸爸,爸爸肯定要带你去,我前天听满满说他们这两天就要进城,到时候我就说我要去,我们一路去城头耍,去吃德克士,在买个陀螺回来,买个比三毛那个还帅的。”(满满:叔)
说着,外面母亲的声音在街檐上近了。
“幺幺,幺幺。”二姐听声便准备出门去,端阳一把拦住她,喊道:“在灶房头,你啊火都熄了,幸好二姐回来得早,不然爸爸回来都炖不熟。”二姐只得给他翻了个白眼,又打他一下。
“我看你一天真的是讨打得很,背时担担的。”
他不搭话了,人的影子在后门打个晃,又往小海家窜去了,母亲进屋来,见二姐正拿了吹火筒在吹火,忙说:“幺幺,不看电视了?”她点点头,继续往灶里吹气,母亲突然把手伸进围裙兜里,掏出一个苹果来。
“来,吃苹果,上面你三满给的,你吃,背时仔仔不听话,不给他吃。”
幺幺接过苹果,放下吹火筒,指了指后门的方向,意思是给弟弟吃,母亲忙说:“不管他,你吃,快,乖。”
来回推搡几番,捱不过母亲,她这才张开小嘴,轻轻咬上一口,留下一排匀称的牙印,母亲会心一笑,雨声在她咬破果肉时小了,火劈里啪啦地燃起,待母亲看一眼锅中猪脚,盖上锅盖走出灶房后,她轻声抽出菜刀把苹果划成两半,一同放到高高的黑黑的碗柜上了。
雨是渐渐小了,丝一样在空中飘,两只土狗从堂屋钻了出来,沿着院坝边来回溜达,忽的不知什么东西在山下竹林闪了一下,两狗一惊,各把身子耳朵立起,一黄一黑嗖的转下小路不见了,端阳忙从屋里跑出来。
“大黄,大黄。”
他起先一直坐在小海家门口,瞅见两狗的动作,自然以为是父亲回来了,两狗闻到味去迎,急忙跑到院坝边,看不见狗也看不见人,只得又朝山下喊:“黑子,黑子,大黄,大黄。”
喊一会儿没动静,正预备跑下山去寻,一个熟悉的脚步藏在小河水中已到了他的背后,熟悉的痛从屁股辣到心间,他第一个动作是跑,第二个动作是一个狗吃屎砰的摔在地上,雨天路滑,他那双梦中的防滑的球鞋还在某个柜台里躺着,因此不免又挨了一顿打,直到小海的母亲端着淘米缸子从灶房出来。挨了打,自是再不能去小海家待着了,老实的到山坳自家地里扯上两把葱,歪头歪脑地去三毛家看了一眼时间,已经五点半了,父亲平常这个点应是已经到家,莫非是今天矿上加班,他心中想着,又不自觉瞥了一眼三毛放在地上的溜溜球,越发坚定了一定要去县城的念头。
傍近家中的牛圈旁,鼻子里闻到了青椒炒肉丝的香气,锅铲叮当叮当响,两步垮上院坝,二姐正盯着院坝边的兰花左看右看,手里拿着个小铲子,不时往花根上堆上一点土。
“二姐,爸爸哄你的,这个草不是兰草,不得开花。”端阳一面往灶房走一面说着。
幺幺回头斜他一眼,嘴角一扯,盯着那草中细小的花苞轻笑,就这时,两条狗慢悠悠地从小路上走了过来,她瞪大眼睛一看,两条黄狗,待近些,才看清两狗身上全裹上了一层黄色的泥浆,她于是回头作手势指了指下面,端阳靠在门板上的肩一抖,以为是父亲回来了,一下跳到院坝边,瞅见是两狗回来了,还一副像去小河打了滚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张口就骂:“背时砍老壳的,你两个又跑哪点去打架了。”说着还捡起一块石头往下扔,石头直往山下滚去。
“哪个带乱甩挨头,阳阳,是不是你,你砍老壳死的等我回来收拾你。”
这声音由远至近,从大变小,他全然忽略要收拾他的话,右脸上的小酒窝一下醒了,幺幺抬头看他,瘦高的身子同幸福的笑,竹林上空有一团雾聚在一起,家中的炊烟成一条细线,白色的天空翠绿的山林,这幸福祥和的景色将永不能从她的口中说出,却当永恒地保留到她的心尖上,她也笑,眉毛扯成一条线,头发被风扶着,恍然没有察觉到,那兰花的花苞正缓缓张开,洁白的花瓣黄色的蕊。
母亲凶一点,父亲就当温和一些,父亲到家后,只从那满是矿渣的头盔上刮下两道黑,在他脸上刮了两条痕,敲敲小脑袋,就叫他去打水来洗脸,他蹦蹦跳跳地走进灶房,打出一盆热水来。
“耶,今天捡到钱了呀这么高兴。”父亲调侃道。
“捡钱没捡到,挨了顿打是真的。”母亲在一旁接话道。
“为啥子勒?又做懒错事了快给我摆哈阳阳。”幺幺在一旁笑,他只撅着嘴不肯回答,母亲开口道:“喊他去扯两把葱,不去,要答应他去城头耍才去。”话刚落音,他便朝幺幺递去一个眼神,哪知幺幺刚好转身进灶房去,就要跟去拉她,父亲又接着问他:“想去城头耍得很安?”(安:呀)
心中先是一喜,又抬眼看母亲,见母亲正瞪着父亲,不敢说想去的话,只得嘟嘟嘴,点点头。
“那明天我们三个一路去。”
“我和二姐一路安。”他张大嘴,一排整齐的牙齿左边缺了一块。
“哎呀,你那牙齿长不起来了,丑死了。”父亲打趣道。
“带幺幺去就是了,带他去做懒嘛,又调皮去又要爱乱花钱,明天看天晴了喊他和我上山去帮牛牵回来,路烂的很,你啊摩托车带的起哦。”母亲的话一下让他脸上发了苦。
“哦,是勒,毛,明天先去帮牛牵回来,慢牛跑带梁子上去找不到了。”
他感到眼睛微微发热了,大黄走到他的身边来,巴巴看着他,他踹了大黄一脚,转身向小海家跑去。
“毛,走哪去,吃饭了。”
“你跑嘛,等哈回来打死你,你不要你不信。”
父亲温和的话语,母亲的咒骂,他全然不去理会,跑到小海家门前,见小海一家正在吃饭,叫他进去吃,他说不了,接着又往前去,走过大满家,绕过大槐树,朝山下跑去,四下无人,静悄悄地,委屈像山下小河一般,急于寻找发泄的出口,于是蹲坐在路边,头也不捂地大哭起来,好一阵,把眼泪都流干了,又站起来往山下去,摸了摸口袋里一直捂着的五块私房钱,望着茫茫的大山,由灰变黑的天,他不怕黑,不怕鬼,但也隐约晓得就这样走是走不去县城的。
怀着悲伤委屈的心漫无目的在路上飘荡着,过了小河,到了王家坪的竹林边,天黑了一大半,家中的方向传来两声狗叫,伸手用力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又往远处扔两块石子,咬咬牙,作倔强男子汉模样,转过身子,回家了。
远远的就听见电视的声音,街檐上的灯亮着,母亲看电视,父亲不知去了何处,二姐在帮两只狗洗澡,见他回来,忙上前拉了他进灶房,掀开锅盖,菜还热着,二姐又转身拿了小板凳,从碗柜上取下半个苹果来,示意他吃,他一下又乐了,边啃边说:“二姐你明天可以帮我带个溜溜球不,就是三毛那种。”
嗯,她点点头。
“要铁的哦。不要胶的那种。”他又嘱咐道。二姐似懂非懂地又点点头。
“说不定明天去医院你嘴巴斗看好了,到时候你就可以说话了,哪个在决你是哑巴,我们一路打他。”
二姐笑着,重重地点了点头,指了指锅里的饭菜。
夜了,有蛙在草丛里呱呱叫,星星出来了两颗,远远吊在天边,三片乌云浮在山巅,端阳和幺幺进了梦乡,父亲打了手电筒,包里揣着刚借来的两千块钱,沉着地走在没有月光的小路上。
第二天一早,端阳被一只温热的大手叫醒。
“毛,阳阳,快起来了,再不起来我和二姐国人去城头了哟。”(国人:自己)
雨是不再落了,这声音同清晨的阳光一般暖和,落到他的梦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