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和现实混杂在一起的梦,第一次,我感受到了梦和现实之间如此清晰的联系。
我家客厅的北面有一扇大窗。
窗是通顶的,半落地的。两边各留出半米左右,给两扇能打开的窗户。中间是一整块玻璃,我自己改的,看风景方便。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见海上最小号的渔船,还有随着海浪一沉一沉的浮漂。还有沙滩上一团团围坐的人,彩色的露营帐篷,还有阳光......
哦,这窗是朝北的,晒不到阳光。就连摆在客厅里的植物都歪了脖子,卯足了劲往南窗伸展。
钢铁丛林般的城市,楼与楼之间的距离精确到尺寸之间。恰到好处的距离让我更爱透过这扇窗朝外看。不用顶着刺眼的太阳,我能更好地欣赏船只、海浪、游人,还有与我一路之隔的楼房,一扇扇窗户里别人的生活。
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不同的,可仔细观察,又大体类似。由于向阳的缘故,卧室里被人们摆上钢制的晾衣架、挂烫机,客厅里多半是单独辟出的小阳台,升降式的晾衣杆。有孩子的人家喜欢把书桌靠在窗前采光最好的地方,爱植物的人家在窗台沿儿上摆上一排小花。
每当阳光明媚的晴天,背阴的北面就显得更阴。拉一把椅子到窗前,再喝点什么。聚光灯起,观众席暗,好戏开场。
四楼究竟住着什么人,我一直都没弄清楚。不像二楼的老两口,客厅的小阳台摆一副象棋,还腾出了一小块地方用来铺晒干菜和药材。从没见过他家的儿女,但屋角有很多保健品的包装盒,一个套一个堆成小山。也不像住在三楼的一家,母亲没有工作,常常是在书桌前陪女儿做着功课,或者玩点五子棋之类的小游戏。这家的男人也很有趣,他会在每周工作日的任意一天下午回到家,我看不出他做什么,但是那天母女俩会早早结束学习或游戏,再不会在窗前出现。
这就是生活,规律而无趣。一旦找到了规律,这扇窗户就会像早早被猜到结局的肥皂剧一样,即使不换台,观众也不会多看一眼。
四楼不一样。四楼的住户似乎很多,很杂,有时是大学生模样的小伙子,有时是四十来岁身着熨帖衬衫的男人,有时又能见到银发的老妇慢吞吞在窗前晒太阳。这些人出现在阳台上好像毫无章法,他们当中有不少人我甚至只见过一次。也许是个出租屋?但是换人的频率也太高了些。
我只是这样想着,可不管换什么人,它仍然是一个无聊联播的普通节目。如果不是她,我可能早就对四楼的那间屋子失去了兴趣。
那是一个有些罕见的阴天,一连下了一周的雨,整栋楼上的人家都把窗帘拉了开来,渴望多汲取一些光亮。横在窗前晾晒的衣服大多被撤去,没了中间的层层遮挡,角度好的甚至一眼能望到对面的北窗。我本来是不会在阴天欣赏美景的,但就是那天习惯性地在窗前站了那么一会儿,我就看见四楼那个熟悉的阳台上,站着一个姑娘。
那姑娘穿一件白色的A字裙,编了单边麻花辫,我看她的时候,她正拿着一根短枝,轻轻拍打着晾在杆子上的布料,一步一顿,很有章法,不放过每一个不易拍到的角落。
那样细心而专注的动作几乎是一件艺术品,对于看客来说更是一种美好的享受。时间久了,我便好奇起她晾晒的布料。由于隔得太远,目力所及只能堪堪看清布料的颜色,青色、灰色和浅黄混在一起,皱巴巴缩成一团。非要说的话,好像女人穿脏了的破旧丝袜。
即使褶皱再也抚不平,污渍早已成为永久的印记,她也用细嫩的手一寸寸搓过、洗净,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杆子上。
我以为那间出租屋终于有了一个值得欣赏的主人。谁知两天之后,阴雨天终于结束,阳光照进来,那个阳台却再一次走出一个陌生的男人。我忍不住扶着玻璃,眯着眼睛仔细确认,企图在那个人身上找到一点她的影子。可是一点都没有。晾衣杆上又变回了普通的衣物,之后的每一天都是如此,不同的人,但都不是她。仿佛那个阴雨天的一切只是我脑内的幻想。
我不甘心。我怎能甘心?我已经不再关心其他的住户,不关心二楼的老夫妻何时能等来他们的儿女,也不关心三楼的母女会在哪天与丈夫父亲团聚。每一天所有的注意力都献给了四楼的窗口。我开始思考,回忆那个姑娘的每一个细节,她的辫子,她的裙摆,她踱步的姿势,拍打布料的动作。越想越真,越真越想。无数细节被我的回忆放大、补充,然后深深的刻在脑海里,以至于当看到那条白色裙子晾在杆子上时,我几乎是瞬间瞪圆了双眼,扑上窗户。
就是它,我不会认错的。绝对不会。
我顶着太阳,目光一寸寸扫过那个阳台,直到一闭眼就是一小块绿色的斑,眼球每次微小的转动都拖出无数的重影。可除了那件裙子,什么也没有,没有人走进阳台。我从上午等到下午,下午等到傍晚。暮色降临的时候,那间屋子甚至没有灯光亮起。
但这至少是个好消息,我告诉自己,她是真的,不是幻想。前面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或许是亲戚,又或许是朋友,谁管他们是多少人住在一起,她只是不喜欢来到阳台而已,没准是不爱晒太阳呢。但只要她还在,总会再见的。
没想到,当天晚上,我就做了一个关于她的梦。梦里她还是穿着那身白裙子,在一个阴天出现在了阳台上。这次她没有拍打那些布料,而是从里面选了一件,拿下来,使劲抖了抖。梦里的我这才看清,那些“布料”是半透明的,两层叠在一起,有手有脚,俨然人形。她一把脱下裙子,从头起,像套丝袜一样,把布料套在了身上。
就在我眼前,她变成了一个老妇人,满脸皱纹。
梦里的我呆立着,只见她突然一抬眼,穿过遥远的两层玻璃,对上了我的视线,好像一早就知道我在这一样,毫不迟疑。她突然笑了一下,嘴角向上提起,那张模糊的脸穿过所有障碍,直冲着我扑来,可我的身体就像石化了一样,僵直着一动不能动。
那张脸贴上来的一瞬,我突然浑身一抖,抽搐着醒了过来。
天已经亮了,是个阴天。
四楼在那晚之后就空了,阳台上也不再挂东西,甚至连那条晾衣杆都拆掉了,仿佛从来没人住过。我莫名改掉了偷窥的习惯,不管是阳光,海浪,还是楼上的住户。只是偶尔还会在阴天的时候,忍不住朝那个阳台看一眼。里面光秃秃的,一览无遗。
我这才发现,原来四楼的阳台也是一整块玻璃,就像我家一样。
(完)
说真的,这个故事有一种现代聊斋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