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番撕心裂肺的痛苦中,苏沫睁开了眼睛。
这个世界黑蒙蒙的,只有手中一阵温热。胸口突然一阵闷热,苏沫忍不住咳嗽起来,身子反弹性地坐起来,向前一倾,吐出了肺里的积热。
“沫儿——你醒了?”一个熟悉的男音像是隔着水一样,声音厚重而恍惚。苏沫费力地泛起了眼皮,眼前的蒙黑变成了一片煞白,身子又重重倒下。
“沫儿——沫儿——”章居梁的脸上,表情从欣喜到惊慌。他的声音唤来了守在门外的春樱和缨绯。
章居梁将苏沫的身子扶在怀里,另一只手为她诊脉。缓若游丝的脉象让他面如死灰。春樱见着不由分说也上前诊脉。只有不懂医术的缨绯哭丧着脸直问:“夫人怎么了?夫人怎么了?”
春樱颓丧地放下苏沫的手腕,肩头剧烈地抽搐:“夫人——她——恐怕——不行了。”
“你说什么?春樱,你在骗我。”缨绯大惊,激动地推搡着春樱的身子。
“她没骗你——”章居梁的眼神变得空洞无比,好似一个没了生气的木偶,“恐怕——熬不过今晚。”
“怎么会——”缨绯捂住嘴,惨烈的哭声还是溢出了喉头。“你们不都是医术高超的大夫吗?连时疫都可以医治,为什么救不回夫人?”
“是我的错——”春樱耷拉着脑袋,“是我不该告诉夫人试药这个办法。”
章居梁摇头:“不——她是为了救我——算来,应该都是我的错。”
“你们抢着认错有什么用?”缨绯凄厉道,“夫人还是不能救回来呀。”
“你们出去吧——”章居梁紧紧抱住怀中的人,“让我们在一起——”
“……是了,夫人此刻只怕也是最想和你在一起。”春樱惨笑点头,拉着几近瘫软的缨绯出去。
“沫儿——今夜的月这好。”章居梁推开蝴蝶窗,轻轻将苏沫抱在怀中。月光落在她的脸上,洁白莹润,好似脸上的病气全退,只是闭着眼睛在他怀中熟睡。“我好久没有看到这么美的月色——我记得上一次,是在你房子为你疗伤。
我记得,我夜访阮嫔的翠微阁,不小心被宫中侍卫发现。你为了救我,竟然不惜受了一剑。不知道为什么——那剑刺在你身,我却依然感同身受。我以为我是内疚——可原来——我早就对你动情——沫儿——你说我多傻——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能明白,才能承认?”
泪水滴落在苏沫的面颊,在月光中晕成一片光辉。章居梁浑然不知,继续絮絮说着。也不知多久,他还是没有将话说够。章居梁生性温柔谦恭,平时与家人也多为倾听,极少抒发自己的见解。此刻,他却也不明白怎么会有无尽的相思要倾诉。
良久,章居梁陷入一片深思。他只是抱着苏沫,陷入无边沉寂。直到明月西坠,他从胸口摸出一个洁白无瑕的小瓷瓶。他拔出开头,小瓷瓶迅速窜出一股腥臭之味。
“沫儿——春樱说,你为了救我,试了许多毒药。我想象不出这期间的痛苦,不如就让我最后陪你也试一次。我知道——你不许我死。你用你的命换来我的,我原不该这样辜负你的恩情。可是——”他咬住颤抖的下唇,“除了陪你一起死,我不知道还能为你做什么——沫儿——原谅我这一世随你而去的决定——来生——希望我们还能再续前缘。”
小瓷瓶慢慢移至唇边。他贪恋地看了一眼怀中的人儿,心头第一次尝到一种叫“满足”的滋味。
“章大人——您不能——”春樱和缨绯猛地推门而入。春樱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拍落章居梁手中的瓷瓶。她记得,这是章居梁为了为苏沫研制解药时讨取的。没有想到,他竟悄悄留着,为了今日。
“章大人——夫人还没死——您怎么就这样放弃了。”缨绯和春樱一直守在门外,迟迟没有离去。起初,她们听着章居梁絮絮地倾诉,都悄然落泪。但当听到他有自尽的念头,两人忙闯进来阻止。苏沫交代过,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愧疚自残。
“章大人——”春樱拉住他冰凉的手,“夫人兴许还有最后的希望——鲲沙帮的邱帮主听说夫人中毒甚深——特意派人送来了三样名贵药材——我医术不精,章大人却可以看看,可否能帮到夫人。”
“——!”他用力地收紧环住苏沫的手臂,“让我去看看。”
邱胜海送来的三件药材,确实举世无双。哪怕是金曌宫里的一般御医也只能耳闻,并不曾见过。
一样是产自西域极干沙漠的嗜血菖蒲。一片菖蒲叶子由数十片小触角组成,叶身通体血红,尤其是每一个小触手宛如鲜艳的血滴。据说,这种菖蒲的生存环境不仅干燥恶劣,而且天性嗜血,需要靠活物的鲜血滋养,所以极为罕见。
一样是产自天山高寒雪域的极地寒。这是一种罕见的高山植物,相传是天山雪豹守候的神物。常年生活在极寒之地的天山雪豹不仅生性凶猛,而且捕食速度极其迅猛。一些不知死活的采药人,常常在一瞬间,还没有看清雪豹的样子,就被它的利爪削去了项上人头。
第三样是东北林园里百年山参。东北林园浩渺万里,就是做了一辈子的采参人若进了林园,也会有迷路的时候。林园里的林木大多高耸入天的万年古木。里面见不到半丝日光,更难辨东西。而且出没在林园的凶兽猛禽数不胜数。除此以外,百年山参早已沾了灵气,若是大肆的搜寻多半难觅踪迹。采参人需凝神屏气才能找到山参的踪迹。
滴血菖蒲有补血生血之效;极地寒可以消解百毒;百年山参则可以益气续命。这三样药材都是神物。任何一个放在药材市场上贩卖,都是价值连城。邱胜海不懂药材,但是他却知道,药商朱梓庸必有神药。这是锁了他多日才得来的神物。
春樱带着章居梁一一鉴别这些药材,问道:“滴血菖蒲性热,而极地寒又极为寒凉。两者药性相撞。百年山参到药性温和,却很难与其他药物的药性相容。却不知对夫人可否有用。”
“好——正是太好了。”章居梁忍不住朗然大笑起来,“这药任何一味都可以救人于一时水火。但若用在一处,每味药材药性独特,只怕相冲相撞,寻常人用了是会置人于死地。”他回头向春樱解释,“但沫儿不同——她此刻被余毒侵害太深,五脏六腑早已僵死。此刻正好用这些药性冲一冲,好激起体内的活性,去一去这死气。”
“可是章大人——这是冒险的一步——我怕——”春樱此刻又有些犹豫。
“我们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章居梁坚定道,“就是上天入地,也要为沫儿拼上一拼。”
三副药剂下去。苏沫身子立刻起了极大的变化。
她先是落入了火坑。汗水如泉涌一般,涌出了每一个毛细孔。春樱和缨绯不停地为苏沫擦身拭汗,换上干净的衣衫。仅仅半个时辰,门口就堆满了两脸盆的被汗水渗透的衣服。
而后,她又冷得发颤。牙齿几度打战要咬断了舌头。章居梁褪去身上的衣衫,裸身上身紧贴她仅着一件小衣的身体。然后缨绯她们再拿了十几条被褥将两人重重裹住。肌肤相亲远没有外人看得这样美好。章居梁感觉自己怀抱着的是一块千年寒冰,寒冻好似针扎一般刺穿他的皮肤。他浑身打颤,只觉得体温像无法控制一般,泻入对方的体内。饶是如此,那具冰冷刺骨的身躯依旧没有半丝回暖。
春樱和缨绯眼见着章居梁的面色从青白转为青紫,都担心得不知所措。她们只好不停地为他们裹上被褥,升上火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苏沫的面色终于泛起了潮红。汗水也渗出了额角。章居梁这才觉得缓了一口气,便让缨绯她们再次为苏沫换上干爽洁净的衣服。
章居梁起身,刚要出去也换身衣裳,身体却失去了平衡,重重倒地。
两剂药效发挥作用。苏沫死灰的脸上浮出了血色。春樱把脉,便觉得脉象逐渐变强。再加之百年山参本是极好的益气之物。她知道,益气之效便能趋势血脉畅行。加之刚才滴血菖蒲的补血、生血功效,一时间五脏六腑的病气和死气便在这血脉运行间慢慢褪去。
苏沫突然大口喘息着,只觉得胸口气血如翻江倒海,她倏然睁大了眼睛,身子前倾,一大口鲜血冲出口腔喷在了地上。
“夫人——”缨绯欣喜地扶住苏沫的瘫软的身子。此刻,她的身子虽无力,但晶亮的眸子倒与刚才不一样,显得生气多了。
“缨绯——”苏沫无力地牵动唇角,“我睡了多久?”
“夫人睡了好久——”缨绯喜极而泣,滚落的泪水刚刚抹去,新的又纷纷坠落,“奴婢和春樱担心死了——您现在觉得好点了吗?”
“好多了——”苏沫眨了眨眼睑,示意点头,“身体一下子松快了许多。”
“这就好了——”春樱也抹着泪花,“您可总算熬过了这关,奴婢这就去叫章大人——他一定高兴坏了。”
“章大人——”苏沫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费力地攀住缨绯的手臂,“他没事?”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章大人是夫人救回来的。”缨绯笑道,“不过,这次夫人也是章大人救回来的——”
“是吗?是他——”苏沫若有所悟地垂下眼帘,她以为——他为了深爱的阮嫔,会要她的命。
“沫儿——”熟悉的声音让苏沫身子浑然一颤。她以为自己心已死灰,却还是经不住那声温柔的呼唤——他叫她什么?
“沫儿——”章居梁欣喜若狂地在春樱的搀扶下跑到她面前。还是那温润疏朗的眉眼,只是眼眸中盛满了让她困惑的柔情。章居梁捧住她的脸,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她含着血渍的嘴角,“你受苦了——”
他微微一笑,一颗泪珠就这样直直坠落在她的手背。苏沫一怔——这是章居梁吗?“沫儿——”章居梁不顾众人环顾,兴奋地将一个热吻直落在她的头心,然后紧紧将人儿纳入怀中,手臂一再收紧力道,好似她会就此逃走,“你能醒来——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隐隐的杜若香让苏沫幸福得快要晕眩——她想抬头问一问章居梁,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但是,苏沫张不开口。她轻轻将手攀在他宽厚的背上。她想是个梦的话——就永远不要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