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代大诗人陶渊明,给人的第一印象当然是采菊东篱下式的隐逸,后来又被发现有刑天舞干戚式金刚怒目的一面。但还有被昭明太子称作白璧微瑕的一点,现在不大为人们注意了,就是他的“闲情”一赋。昭明太子甚至把它拒之于《文选》之外。
《闲情赋》这个“闲”字,不是我们现在“闲情逸致”的那个意思,而是“防而正”的意思,也就是“防邪而归于正”。赋文的开首,作者也是高举讽谏大旗,但那支笔摇荡开去,却有点“情不可抑”,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很有点口味重的意思,什么“愿在衣而为领”等等,怎么想得出来的?也实在是大胆得可以。后代也有不少文评家为陶渊明说好话,说是香草美人式的寄兴之作。但昭明太子所说“劝百而讽一”的这一点读后感,大家总多多少少有一点同感。那一点“讽谏”和“礼义”,有一点像朽坏的绳索,拉不住荡漾的想象力。
似讽实劝,这就是《闲情赋》留下来的一点教训。讽和劝,往往是一线之间,有时候甚至看上去共有一条边界。要守住这条边界,分清楚此界与彼界,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如果说有一本书,你拿在手里,对别人说,“这书很坏,我都不敢看,你们千万要当心。”你说那效果,到底是讽还是劝呢?估计大半会是劝,反而引动大家的好奇心,千万百计偷偷地要把它翻开来看看。
但是,如果你随意一扔,说“这样坏的书,你们看看就知道了,它有多坏。”那效果又怎样?估计不少人又会担心,如果真把人给看坏了,那又怎么办呢?所以,讽和劝的界限,实在微妙得很。那条线在哪里呢,总不外是人性的真实。放纵不是真实,禁锢也不是真实。真实在这两者之间。
除了似讽实劝,还有的时候是似骂实羡。嘴里骂骂咧咧,心里却是羡慕得很。暗里羡慕明里在骂的东西,这可能用得上一点梦的解析的方法,因为其中有一点扭曲的包装。常常听到有人骂:“你们看看那些人,拿着公家的钱整天吃吃喝喝多舒服,这真不像话。”有时候想想那话外的意思,他好像认定整天吃吃喝喝是一件舒服的事情。如果他能够整天吃吃喝喝,他会不会觉得舒服呢?谁知道呢?如果是的,那骂与羡又共有了一条边界了。
有一次人们提起高房价,大家都愤而斥之为离谱。旁边一位小孩子天真地想了一个办法:“大家都不买,房价不就跌了吗?”大人们都笑起来。有一个大人意味深长地说:“你不买,别人会买的。”大人的智慧,往往是在“无房可炒、炒房而不得、炒房而大赚”之间分出可怜、可气、可恨、可羡之类的区别。而小孩的倒是大智慧:干吗要炒房呢?无欲则刚,做得到吗?
(发表于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