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时候,想起了我的父亲,我的心里禁不住涌起了一股温馨的情愫,这种感觉只可意会不能言传,没有经历过这种突然想起父亲的人是无法体味的。因此,你除了听我哆里巴嗦地说我父亲外,你别无选择。
我开始记得我父亲的事,是我在他干儿子家看他给他干儿子家打制家具。
我父亲那天在他干儿子家,看见一个木匠给他干儿子家打制家具,他看看也就罢了,他还大言不惭地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给他一套木匠工具,他照样能打制出一张桌子。
俗话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我父亲他从来就没有学过木匠,他居然鲁班门前弄板斧,关公马前耍大刀,他当真是吹牛皮也不打草稿啊,脸皮真够厚的,比城墙还要厚啊。
对于我父亲的自吹自擂,那个也姓姜的木匠本来想呵斥他几句,但鉴于我父亲在粮库当保管,也是在市面上走动的头面人物,他不好跟我父亲急赤白脸的,他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姜华啊,你如果能无师自通地打一张桌子,我跟你一笔也写不出一个姜字的姜字也就罢了,但我可以把我的名字倒过来写。不仅如此,我还可以绕着咱蒲场爬三转。”
其实他打心里就料定我父亲从没拜过师,根本就打不出一张桌子,因而他说话才这么斩钉截铁;另外,他也暗讽我父亲吹牛皮不打草稿,说大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同时,他也有暗中规劝我父亲知难而退,不要搞到最后骑虎难下,贻笑大方。
换作别人,人家早已跟姜木匠打个哈哈一笑了之,但我父亲这人从来就不知“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抑或他的新华词典里从来就没有“察言观色”这个词语,他还真的初生牛犊不怕虎地跟人家杠上了,他还振振有词地跟姜木匠说愿赌服输。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话既然说到这个分上了,他们谁也不能收回头。到最后,我父亲借用姜木匠的斧子、凿子和刨子以及锯子,居然成功地打制出了一张桌子。不过,我父亲最后既没有要姜木匠把名字倒过来写,更没有要他绕蒲场村爬三转,这件事在我们苏北平原方圆几十里一直流传到今天,还是有一些老一班的人时常提起。
通过这件事就可以看出我父亲是一个既执拗而又很好说话的人,这个性格特点从他在我们苏北平原上的名镇——戴南一地方被人挤兑出来也能看出来。
我父亲从队伍里回乡,他开始并不是在我们这个苏北平原上的小粮仓里做保管的,他被上边安排他到戴南社上班,那时他的工资还不低,都能每月拿五十九元钱了。他这样的工资在当时是很高的工资,可以这样说,就相当于现在的高薪水平。
我父亲到戴南社上班时,戴南社还没有诞生,我父亲一到戴南镇中心的一家原主L庭院里,他就跟他的几个也分配到戴南社的工友一起投入到紧张繁忙的创社工作中去了。
可是好景不长,就在社开始运转后没过多久,上边号召老工作者下去了。我父亲自然成为了下去的不二人选,跟他过从甚密的几个工友也是在劫难逃。
我父亲之所以被那个社的头儿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必要拔去而后快,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大的事情。
那个时候,每天在早晨或者周末都要听读文章的,戴南社的学习就是头儿给大家读文章。但头儿因为小时候家贫没读几天书,文化水平相当低,他读文章时就常常读错字。
那时的老工作者大多水平冇得什么了不起,头儿怎么读,他们就怎么听。但我父亲由于从小读过书,到临回乡前又到无锡速成识字班读了两年书,他肚子里墨水就不少。他听了头儿读报纸后,他不该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我父亲如果仅仅停留在笑出声来,也还不至于让头儿对他刻骨怀恨在心,偏偏他要像现在的一些网友给读错字的难堪那样,他当场就指出头儿读错了。
戴南社的头儿虽然文化水平不怎么样,但他的城府却很深,本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江湖规则,他对我父亲没有当场发作。不仅如此,他还哈哈一笑自嘲地说书读少了没水平,接着他还很有风度地拿得起放得下,他把文章递给我父亲读,还对我父亲大灌迷魂汤地说能者多劳。
我父亲在他风华正茂时,在那戎马倥偬的岁月中,他驰骋沙场叱咤风云,养成了一种豪气干云的果决有担当的习惯,头儿叫他读,他也不跟人家谦让几句,更没有逊谢之言,他当仁不让地就接过文章读了起来。
可是他不知道,就在他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地读着报纸的时候,他们的头儿却是表面上春风满面,其实在心底里却是咬牙切齿,对他可以说是恨之入骨,也不知在心里把他大卸八块有多少回了。在这水很深的戴南社里,他是一点儿人情世故都不懂,在他看来他很是游刃有余,但他却不知激流暗涌,已有一根无形的绞索在把他的脖颈越收越紧。
恰恰过了没多长时间,老工作者下去的号召下来了,有背景的大多平安无恙,没背景的大多遭了殃。我父亲也被那个笑面虎的头儿动员下到农村去重新做个农民。有些工友说这个王八犊子黑心烂肚肠,说是他们的首长他也敢于惹,他真是吃了熊心吞了豹子胆了,他真是屙屎把胆子带掉了——胆大没魂了。
可是我父亲他在这个关乎到我家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他不像有些人如丧考妣般地感到末日到了,他很好说话。那个头儿动员他下放还没有到第三次,他就写申请报告要求下去了。他压根儿就不想想是那个头儿对他报复,他认为人家跟他一样是性情中人,一心为别人。
我父亲带着我母亲和我大哥到我们苏北平原的蒲场村老家后,当时任村主事的姜德喜同志就把他安排到村里第五组当出纳。但他在人情世故上并不是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姜德喜只得把他改调到村粮库做保管,这主要是看在我母亲帮他哺乳了失去母亲的女儿份上。
他在做保管期间还是那样做事很认真的,钉是钉来铆是铆,丝毫不含糊。这样一来,他深得我们蒲场村人的拥戴,但却把一个人得罪了,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我们村的老光荣郏常喜老大爷。
这个郏常喜大爷自恃着儿子在抗日战场上光荣了,因此他在分口粮时就喜欢多吃多占。他的这种作风,他所在的生产队里的社员没有谁敢说他一个不字。人家儿子为了抗日把身家性命都丢在平原上,他要多分点粮食也不咋的,可是他在我父亲这儿却卡壳了。
譬如,当他把装粮食的箩挑子放到磅秤上,他跟他老伴应该是一百零四斤稻谷,我父亲把秤砣放好,把斤数的刻度由磅秤的刻度器标好,并且让一个专门给装稻子的男劳力给他装好稻子。但在稻子已经装得远远超过这个数字时,那个男劳力依然在不辞辛苦地用小笆斗往他家箩挑里装稻子。
遇到这种情况,一般的人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睛地让他蒙混过关,但我父亲却不是这样,他很不懂人情世故。他办事,姜主事对他倒是很放心的,但也没料到我父亲办事这么认真,认真到了过于严苛的程度。
我父亲对那男劳力说已经够了,还说他多装了,要他把多了有一小半的稻子给撮下来。那个男劳力望着虎视眈眈地站在旁边的郏常喜大爷,他嗫嚅地说:“这是郏大爷家的!”
这个男劳力不得了,他的城府比那个戴南镇供销社的头儿还要深,果然高手在民间啊,据我父亲后来告诉我,这个人就是我们村河南的姜炳文。姜炳文同志现在还在不在我已经不知道了,因为我已有好多年不回去了,但我清楚地记得我父亲说这个人很不错的。
我父亲当时听了这话,他不假思索地说:“我才不管是不是郏大爷家的,我只知道按分粮表上的斤数称粮,如果粮表给他写上两百零八斤,我照称不误,但现在是一百零四斤,对不起,请把多余的稻子撮下来!”
人们听了我父亲的话,鉴于郏大爷在场的威严,谁也没敢于拍手叫好。那个郏大爷则气得脸成了一个紫茄子,跟他那下巴下的一绺雪白的胡子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他戟指对我父亲高声怒喝道:“姜华你这娃儿,乳臭未干,胎毛还没褪,我儿子英勇抗日时,你还穿开裆裤呢。你今天却跟你郏大爷我叫板,你当真是不知马王爷长了几只眼睛了,咱们骑着毛驴看唱本——走着瞧!”他边说边悻悻然地扬长而去。
我父亲也不理他,但他还是叫人把郏大爷家应该分得的粮食,用箩挑挑到郏大爷家里。
本来事情到此也就结束了,郏大爷虽说临走前说了一些狠话,但他也不可能鼠肚鸡肠地为这点儿小事跟我父亲过不去,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不仅让他跟我父亲杠上了,也直接导致了我家被迫从河东搬家到河西庄后榻子地上的一幢新盖的茅屋里。
我家原来住在河东庄的前庙门广场的东北边,那幢房屋是村里地主姜井钧家的青砖青瓦房,一九四八年被人民主人当作胜利果实分给了我爷爷。
那个时候要住到这幢房子里还是要像哪吒那样胆大没魂的,因为要不怕地主还乡团反攻倒算才能住进这个房子,胆子小一点儿,只能像望着鼻子尖上的糖末末——可望而不可即地干瞪着眼看着这个果实。
我父亲那时还在跟蒋部抗击,他让送粮的民工带信给我爷爷,让他带着我奶奶、我叔叔和姑姑们赶紧搬到姜井钧家的青砖青瓦房里,谁知被我爷爷一顿臭骂。
他骂我父亲是个忤逆不孝的劣子,当初他擅自投奔四方面已属忤逆不孝了,这一次还想让一家人住到地主家房子里去白白地送死,让一家人一齐下汤锅像炸肉团子一样,真是猪油蒙了心了,是一个十足的二百五,简直是大逆不道啊。我爷爷气恨恨地说早知有这样没安好心的儿子,当初生下他时就该掐死他。不应该这样坏心肠啊,想把一家都害死,混帐东西,我爷爷骂不绝口。
我父亲后来回乡后,我爷爷还带着一家人住在河西土地庙后的一幢风雨飘摇的茅屋里,我父亲见我爷爷执意不住进地主家的敞厅瓦房里,他只好带着我母亲和我大哥住了进去,我父亲说让你有福你不享,只好他自己来住了,不住白不住。
我父亲做梦都想不到郏大爷会从我家屋西山的巷弄里经过,他要到巷子尽头的姜得溪家,他要去参加他们老年人的聚会。其实就是他们老年人在姜得溪家聚会,跟现在的老人跳广场舞一样有异曲同工之妙。
郏大爷到姜得溪家也就罢了,他不知咋就跟我家一条名叫花喜的大花狗结下了梁子,结下了梁子也不打紧,关键的是他还用龙头拐杖狠狠敲了一下花喜的脑门,算是给花喜一个严重的警告。
花喜可不是一条孬狗,因为牠不拦路,俗话说:“好狗不拦路,拦路没好狗”,可见我家的花狗还是有牠做狗的底线的。但花喜就是一条再好的狗,牠也不可能像人那样通情达理,人可以知道郏大爷是一个老人,处处要让着他,要对他敬而远之,惹不起还躲得起,但花喜毕竟是一条狗,牠不可能像人那样见风使舵,牠不仅不像人那样绕过郏大爷,牠还不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牠在郏大爷敲了牠一闷棍后,牠还把郏大爷咬了一口。牠心里话,管你烈属不烈属,先咬了再说。
花喜这个王八犊子,牠根本不懂得“三分帮人真帮人,七分帮人害煞人”,牠把郏大爷咬得腿肚子皮开肉绽,鲜血直流,牠倒是快意恩仇了,可把我家害惨了。
郏大爷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得到,他什么大风大浪的场面都经历过,最后却阴沟里翻了船,还被我家的花喜给咬了。如果被杨二郎的哮天犬咬了,传出去还有些名声显赫,还能闻名遐迩,他郏大爷就是不同凡响,连咬他的狗都是一条仙狗,而不是一条凡犬,他偏偏被我家的花喜给咬了,真是够衰的,真是够憋屈的。
郏大爷闹到我家门口,除了要我父亲赔偿他医疗费和误工费以及精神损失费外,还强烈地向我父亲提出抗议,还逼迫我父亲把花喜送到东台大街上去。
郏大爷见我父亲都一一照办后,他并没有就此善罢甘休,在他一个侄子把房子盖到我家门前时,他还大放厥词地说“照古不移”,要把他家侄子的房子盖在我家门前五尺远的地方。他说姜华这娃儿这些年让他住在高堂瓦舍里太舒服了,连我称个粮多要个百儿八十斤他都不答应,这也就罢了,他还叫他家的花狗咬我,真是吃了熊心吞了豹子胆了。他说别人怕你姜华,我郏大爷咋会怕你,我儿子捐躯时,你还不知在哪儿转筋呢,敢跟我叫板,我就让你尝尝敢跟我叫板的滋味。
我父亲见我家可能就真的要住在阴山背后了,因为郏大爷的侄子把房子盖到我家门前五尺远的地方后,我家房子的采光亮就不及以前了,因为太阳光照进来的已经不多了,我父亲就对郏大爷说你一个扛长工的,在解放前会把房子盖在原主家房子的门前五尺远的地方,你简直是说假话了,如果真是那样,姜井钧还不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碾死你没商量,还照古不移呢。
但郏大爷就是油盐不进,他说我不管,我说照古不移,就是照古不移,我说在你家门前五尺远的地方,就在你家门前五尺远的地方,其奈我何!
我父亲到最后当然拿他没办法,他虽然也抗过日扛过枪,他虽然打过老蒋跨过扬子江,但他毕竟还活着,而郏大爷的儿子确凿战死在沙场,他再怎么斗也不会去跟一个没了儿子的老人斗,他也不会去跟郏大爷斗。我父亲后来带着我们一家从河东地主家的青砖青瓦的房子里搬到了河西的房子里,那是在河西后榻子地上的一幢新盖的茅屋。
那幢茅屋后来成了一幢风雨飘摇的茅屋,在完成了它的使命寿终正寢后终于被拆除了,在它的原址上,我二哥家的一幢平房拔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