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
【原诗】大钧无私力,万理自森著。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结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语。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析评二】“神释”,即“神”作“总结”性的说明。
“大钧无私力,万物(一作理)自森著。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一开头就是“单刀直入”——天地造化无私力,万物(理)繁茂顺自然;人为三才之一,正是有我(神)在的缘故。我与你们(形、影)虽然不一样,但是生生相依随。
若我们将上述这段文字与《形赠影》与《影答形》的开头部分相较,则可以很明显地发现,尽管同样是由描述自然规律入手,但与前二诗相较,在《神释》中,“神”的陈述角度与“形”、“影”那般的主体性立场是有所不同的。若依“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的说法来看,虽然“神”亦强调自身与个体生命之间的密不可分,但相对于“形”、“影”这样具有主体性自觉的意象来说,其本身却是自认为“异物”的。既然它的自我认同与具有主体性之意象的“形”、“影”不同,那么从逻辑上似乎才有可能“站”到可朽之主体的反面(死亡的角度)来看待死亡之苦惑。因此,我们看到,“神”的“大钧无私力,万物自森著”一语,其出发点并非如前二诗那样是在抒发个体从主体性角度对于死亡之必然的困惑、焦虑与追问,而更类似《道德经》中“天地不仁”之类的对于客观世界及其规律的冰冷描述与论断——此间并无人类面对死亡求取长生而不得的焦虑或迷惑而只是纯然地规则性描述。不过,陶渊明并未拘泥于这种来自老子的客体性思想立场,在给出了上述批判后,他语气一转,又反客为主地回到了主体性视角上。所谓“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就非常清楚地表明了这种主客互参、形影共照的味道——如此才有“神”之意象的显现。从这个意义上说,陶渊明在此通过“神”对死亡的玄思,尽管超然深邃,但同时依然可以让平常人觉得亲切。因为这本身就来自于对“贵贱贤愚不一”的众生之存在境域的观照——言说主体本身也无法完全置身其外,因此使得《形影神》诗并未完全脱离现实的生活世界。同样,这种亲切感或者说生活世界的味道也体现在了其后的诗句中。
“结讬既喜同,安得不相语”。
需要注意的是,上文中“神”对于“形”“影”二者的思想态度并非批评、嘲弄或是冰冷地陈述,而是一种真实亲切的荐言劝慰——既然结托喜相同,怎能不相语!此间的关键便在于陶渊明所给出的“神”对自身与“形”“影”之间的关系定位——生而相依附。如果说“形”、“影”二者的特质乃是贯穿和纠缠于整个主体的生命历程与生活世界之中的话,那么上述态度就是“神”借助于“死亡之惑”对于“形”、“影”、“神”这三个意象之间关系定位的思想自识。因为这种纠缠之必然性是无法消除的,所以“神”对于“形”、“影”所能做的就只是陈述、开解、排遣,而不具有理论与逻辑的强制力。但却并不能因此就绝对地说这些“陈述、开解、排遣”是完全没有力量的,尽管并不涉及逻辑上的证明,但由于陶渊明写的是诗,所以其中蕴含的也就不是理而是情——不可服人却可动人。
“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三皇圣人皆已不在了,活了八百年的彭祖也终有一别,人世间老少贤愚皆有一死。
三皇、彭祖皆神话中人,从逻辑或理论证明上说可谓皆作不得数;但以诗词比兴而言,却是很好地烘托出了陶渊明想要得出的死亡之必然绝对的结论——“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此间的结论相同前述“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的答案的内在差异在于:前者是对个人生存之现实境遇的慨叹与默认,而后者是在追寻一个理性上的回答。
“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天天饮酒喝成酩酊大醉或许忘却生死,可这样下去也会促你早亡。立善行好当然令人欣慰,可谁能为你长久立名?
这里非常明确地指出了“形”——享乐主义的态度在面对死亡之必然时的问题。纵乐日醉、放浪形骸,固然可以一时忘忧,但其亦然会带来生命的早夭。此间的悖论在于,为了摆脱对于人类自身之性灵价值的疑惑与困苦——无常之死亡;反而更促进了死亡本身的驾临。而“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则清楚地表明了陶渊明通过庄子的“为善无近名”与“至誉无誉”二说在这个问题上对“影”的立场——“立德、立功、立言”的反驳。若立善之事从其最本质的角度来说乃是与“名利”相悖的东西,那为了名誉长存于世而“立善”的做法本身也就成了全无意义之事。因此,“神”在这里从一个超然的角度表明,面对死亡之必然,上述“形”、“影”的态度其实除了空耗精神外全无意义。所以,我们的痛苦与困惑并非来自于死亡本身而是根源于对其必然性的思考方面。因此,这是由于受到个人生命中的主体性因素之影响从而导致我们走错了思考的方向。
“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算了吧,过多思念会伤害我的生命,还是顺其自然、听任造化的安排。放浪在天地“大化”中吧,不喜不怕也不悲。该走(死)的时候就走,用不着自己多劳神苦思虑!
此间主客间的语境转换全在“甚念伤吾生”之“吾”上,“吾”字一出,“神”这一概念悄然从客体性宇宙规律之层次悄然落下并合于“形”、“影”的主体性立场之中。但经过之前的客体性批判,此间的“吾”达成了“形”、“影”、“神”之三者合一并去除了“形”、“影”各自主体性中的片面部分。换言之,在此“吾”已兼及“形”、“影”之主体性的同时还有“形”、“影”二“君”的客体性(这来自于“神”)。就此言,死亡之必然相对于此“吾”也就不再单纯是主体性意义上的“独复不如兹”与客体性意义上的“万理自森著”,而同样绽开了一个全新的存在方式——纵浪大化中。在这句诗中,我们似乎没有看到主词,但陶渊明又似乎通过“纵”这个动词将整个“大化”涵慑进了那个“吾”中。而“吾”对“纵”的态度也同样应该既包括客体性意义上的“应尽”同时还蕴含着主体性意义上的“须尽”。“死亡之必然”乃是“应尽”,但当我们合“形影神”为一“纵浪大化中”之“吾”时,“须尽”也就意味着“吾”的超越性意义之所在,以死亡为镜,“吾”照见万理森著之客体性世界后,给出了这样的思想态度——死亡同样是“吾”的一部分,它完成了“吾”内在的生存论结构的最后一块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