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 春 游
顾 冰
烟花三月，草木蔓苏，春和景明，是春游的好时节，人们纷纷走出户外，褪去一冬天的慵懒，徜徉在大自然中，尽情享受春天的气息。昨日，外甥女学校去无锡灵山春游，她兴趣索然，因为，我们曾带她去玩过，又面临中考，学习紧张，不愿分散精力。这时，我不由想起我小学时的一次春游，那是我整个七年半学生时代的唯一的一次春游。这次春游，让我见识了很多新鲜东西，学到了宝贵的知识，懂得了不少深刻的道理，这些，是乡村见不到，课堂上学不到，平时遇不到的，它成为了我一辈子珍贵的回忆。
上世纪六〇年，人们正经受着饥饿的煎熬，那年春天，我上小学三年级，一天，班主任李老师说，星期天组织去常州春游，想去的，可以自愿报名。为什么要自愿报名呢？因为每人需交一角钱，那是准备参观动物园的门票钱。那时，就是这一角钱，也不是每个人家，都能拿得出来的。听到这个消息，对于从未出过远门的乡村孩子来说，不知有多高兴，那种期盼是现在的孩子无法理解的。但是，或许是有的人回家要不到那一角钱，所以全班只有十个人报名。
到了那前一天，我激动得一夜未能入睡，约摸黎明时分，天上还缀着寒星，我带着母亲给我的钱，还有一天的干粮，特地烙的麦麸饼，就去了学校。李老师还在被窝里，见到我，没有理睬我，翻了个身，又睡着了。等了好长时间，陆续来了沈浩兴和张含中二位同学，李老师也起来了。但等了又等，东方快发白了，报名的其余人一个也没来。李老师说，就三个人，怎么去？今天的春游就取消了吧！盼望已久的春游就这么吹了，我们不免一个个大失所望，垂头丧气。但这时，校长沈少英来了，他说，答应孩子的事，不能变，就是来一个人，也要去。于是，沈校长带着我们三个人，还有李老师，开动11路车，步行去常州。在这件事上，让我懂得了做人做事要言出必行的道理，这是我尊敬沈校长最初的原因，平时，我与沈校长接触不多，后来，在一天的共处中，我对沈校长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尤其是对他的广博知识，愈加钦佩。
我们一行五人，沿着北塘河走。东方晨曦初露，田野笼罩着淡淡的薄雾，水鸟不时掠过水面，划出一道道波纹。随着红日升起，雾气渐散，展现在面前的，是红的桃花，白的杏花，绿的麦苗，紫的荷花浪，黄的油菜花，犹如一幅色彩斑斓的图画。李老师说，景物描写是重要的写作手法，你们三人每人说说，怎么描写这美丽的春天景色。沈浩兴抢先说，春姑娘悄悄地降临了江南，她把手提花篮里的花瓣撒向大地，原野立刻鲜花盛开，绿草如茵，变得姹紫嫣红，犹如一座色彩缤纷的花园。张含中接着说，春天来了，田野醒来了，燕子飞来了，春雨伴着春风也来了，看！绿水与青山环绕，桃红与柳绿相拥，燕子与蝴蝶竞飞，荷花浪与油菜花映衬，怎不令人心旷神怡！我听着他俩说的，觉得是那么好！这时，李老师说，顾济民，你作文一向不错，你也说说呀！我早已被眼前的景色所陶醉，我清了清嗓子说，春天，是一位诗人，写出了“竹外桃花三二枝，春江水暖鸭先知”的诗句，春天是一位画家，画出了“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的图画，春天是一位音乐家，唱出了“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的乐曲，春天是一位化粧师，装扮出“等闲识等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的春光。其实，这些都是李老师让我们在课堂上抄的好词好句，我们并没有那些墨水，我猜，与其说是我们应景而生，不如说是机械背诵，显示李老师的教学水平。李老师把目光朝向沈校长，意思是说，我的这些学生，不错吧！我本以为，沈校长会夸赞一番，谁知，他说，文章要华丽，但要有感而发，不可无病呻吟，还有，就是语言要朴素、自然，平实，切忌堆砌词藻，故弄风雅。张含中吟咏的那几句，颇有王勃“落霞与孤鹜齐飞，长天共秋水一色”之风，但刻意造作的痕迹过重，你说，这会儿，哪来的燕子和蝴蝶，绿水倒有，可山在哪儿呢？所以，古人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还是朴实无华为好。写文章是这样，做人也是如此。沈校长最后这句话，对我影响尤深，我一直记着，成了我一生做人的准则。
走到常州，我们先是到了红梅公园，不一会儿，天下起雨来，为了避雨，我们走进一个小房子。这房子，前后临水，并不起眼，但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小巧别致，屋里挂着一幅字画，我不谙欣赏，但沈校长却神情专注地看起来。良久，他沉思不语，我们问这是什么所在，这字画又是什么意思。沈校长便讲了下面这个故事。从前，这儿曾是太平寺，这房子是钦禅长老的方丈厅。一天，苏东坡来到这里，钦禅长老把他奉为上宾，并结为好友。苏东坡为此曾写过《常州太平寺观牡丹》、《题常州太平寺薝葡亭》等十多首诗篇，钦禅将诗刻在后园的石壁上，以表示对苏东坡的敬意。后来，苏东坡遭贬流放，看破红尘，不再迷恋仕途，转而信奉佛教，他又极喜爱常州，最后定居常州，终老常州。想到这么多年的颠沛流离，世事苍桑，他感慨万端，写道：
颠沛流离自省己，
今朝定居心欢喜。
人云毕生相识多
我说知己能有几？
因为念及与钦禅长老的友情，他又来到太平寺拜访故旧。可是，一切已物是人非，后园石壁上他的诗，已被敲去，钦禅见了他，也是一副不热不冷，爱理不理的样子。他实在看不惯这种势利之徒，灵机一动，决定戏弄一下这个佛门小人。这时，他指着墙上的一幅钦禅的肖像说，长老的这幅画仙风道骨，栩栩如生，只是没有配诗，好生可惜。钦禅听后，心想，苏东坡虽已为朝廷罪臣，但他文采出众，名冠天下，便含首称好。于是苏东坡在画上挥毫疾书：
一夕灵光出太虚，
化身成佛人腾去。
秋莲宝华不用火，
凡是悟空点点除。
众人齐声叫好，钦禅不知何意，跟着一阵乐。几天后，常州府洪太守来到太平寺，看到这幅诗画，问道，你知道此诗的用意吗？钦禅连忙请太守指点。太守说，此诗的前二句和后二句首字，各隐一字，一和化为死，秋去火为禾，凡去点为几，禾和几为秃，他是骂你死秃。讲到这儿，我们都不禁大笑起来，从这个故事中，我第一次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世态炎凉，原来人心是如此淡薄和险恶，佛门长老竟然如此，何况什么朋友，兄弟，即使是同枕之人，也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所以，怪不得世人诫言，世态只因盛时热，人情多在衰中凉。
都说，春雨贵如油，但那天的雨，不但下个不停，而且越下越大，眼看无法回家，天就要暗下来，沈校长就带我们去了火车站，准备等雨停了，才走。原先，还计划去人民公园，也只得放弃了，沈校长说，人民公园内，有一个落星亭，亭里有一个天上的星星（陨石），我多么想去看看，星星是什么样的，星星，众人仰之，它是怎么会坠落的呢？那时，火车班次较少，夜间更少，火车站候车室也不像现在这么严格，可以随便进去。大约到了午夜，雨没有停的样子，我们带的干粮早吃完了，身上的衣裳又单薄，我们又冷又饿。李老师说，要不，你们睡会儿吧，睡着了，就不觉得饿了。不能睡！沈校长说，睡着了容易感冒，大家坚持一下，来！我给你们讲故事。讲什么故事呢？沈校长略加思索说，就说说这常州火车站的故事吧。在上世纪初，建造沪宁铁路，为了节省成本，本来应该取直线距离，但在常州，却拐了一个弯，多出了14公里的路。这是为什么呢？因为，遭到了盛宣怀的反对。盛宣怀又是何许人？他是当时中国的首富。他创办了十一个中国第一，诸如轮船招商局，中国电报总局，汉冶萍钢铁公司，中国通商银行，上海交通大学（南洋公学）和天津大学（北洋大学堂）等，被称为“中国实业之父”和“中国商父”。他不但名闻天下，他家的二个女佣也是赫赫有名。一个是倪桂珍，即宋氏三姐妹的母亲，另一个叫吕葆贞，盛宣怀把她许给了交通部次长，张学良的夫人赵四小姐赵一荻，就是她的女儿。沪宁铁路在最初勘测设计时，是要穿过城中心的，火车站拟建在文化宫一带，之前北京火车站建在正阳门，也有前例，但在盛宣怀这里，却通不过。因为，如果从城中心过，要通过他家的祖坟，坏了风水，因此，铁路在进入常州时，绕过他家祖坟，向北拐了个弯，把火车站建在了中山门和关河以北，当时，那里还是一片荒地，也没有现在的新丰街。听了沈校长的讲解，我觉得是那么新奇，一条铁路，一个火车站，原来有这么多故事，同时，我又想，假如不是常州有个盛宣怀，常州城中的人，或许就能天天听到火车奔跑的隆隆之声，原来，有了钱，有了权，可以这么干，不能干的也能干。
故事讲完了，雨也变小了，为了不耽误第二天上课，我们立即起身回家。一路上，我在想，春雨，被称为喜雨，好雨，甘霖，好比母亲的乳汁，春天的使者，多少人赞美它，可我却厌恶这场雨，甚至，我还有点怨恨张含中，都是他说，春雨伴着春风也来了，这才下起了雨，我们好不容易去趟常州，却没有玩好，还在火车站坐了半夜，然而，我又想，凡是好事情，大概总是和不如意相随，哪能什么都顺风顺水，鱼与熊掌兼得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