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

河对岸的那所石板房静静地伫立着,低矮破败,时间没有给它带来沧桑的美感,相反,它像一个迟迟不肯死去的怪物,留给人的只是骇然的荒诞,别无其他。我只有在一年一次的上坟过路途中,才会隐隐意识到我和它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我的生身之地,我想。可是,止于此,我丝毫没有进去看一眼的欲望,黑洞洞的堂屋甚至让我感觉到恐怖。

房子要有人住,没人住就没了生气,阴森暗淡,也要住的人勤快,不收拾归置,房子就会发出腐败的味道,闻不见,看得见。房子现任主人就邋遢,院坝里脏乱杂沓,污水横流,使人不自觉的就心生厌恶,连同它的主人。小时候不是这样,小时候院子充满了生气,干净整洁,井井有条。院坝一角有一口池子,从山上引下泉水,蓄的水做饭也洗衣。另一个角有一个土筑的小小鸡窝,一道小闸门。院坝底下是一片竹林,此外还有李子树,柿子树,芭蕉。这些植物被现任房主尽数砍去,垦成贫瘠的田地,菲薄的土壤里残存着些许火烧过的痕迹,看上去就营养不良。失去植物的庇护,院子不再有丝毫灵气,牛山濯濯,残破光秃。

我记得一些事情。房子的堂屋直走进去是一间小屋,是爷爷的卧室,很小,没有窗子,靠墙摆着一张床,床头一张八仙桌,桌子上有摞起来的几个板柜。板柜边是爷爷的白瓷酒壶,躺在床上伸手就能够着。爷爷喜欢喝酒,成天不离口,最后喝出肝病死了,临终前,水米不进的时候还要喝。

爷爷死的时候,我六七岁。一天正在教室里上课,爸爸到学校接我,回家的路上,知道是爷爷死了,要赶回去。我一点也不伤心,我还小,我甚至感到兴奋,因为我要回曾家了,那时候我住在另外一个镇子。到院子的时候,院子里已经很热闹,进进出出的人,有我认识的,有我不认识的。我有些羞涩,不好意思跟兄妹们打招呼。跟我一般大小的堂表兄妹们都很兴奋,似乎今天是小孩子的节日。一个表姐拉着我去看爷爷,我在堂屋门口看了一眼就跑了。我看见爷爷躺在一块木板上,双手在腹前交叉,脸上盖着一张黄纸,我感到恐惧。其实我并没有看到爷爷双手交叉的画面,很久后小朋友在一起做游戏,一个小朋友直挺挺的躺在地上装死,我姐姐说,你姿势不对,两只手要交叉,我爷爷死就是这样的,说完去纠正那个小朋友的动作。于是我就记住了,从此便暗示自己见过爷爷这样做,并且见过爷爷身旁的桃树枝,馒头,据说是在阴间打狗用的。夜里吊唁的人从河对岸过来,河滩上满是手电筒一道道澄黄的光,也有从阳河过来的人,顺着石板崖上那条小路,打着火把,在茅草从的掩映下忽明忽暗。我们晚辈被安排在路口迎客,见人就磕头,我们戴着孝简直高兴极了,这是一种从来没有玩过的游戏,都抢着磕。转丧的时候,大姑坐在灵前哭,我定定地看着她,她哭道:父,你一个人到阴间受苦哇!她们兄妹管爷爷叫父。后来实在太困我便睡着了,醒来发现床上横七竖八的睡了好多人,都是熬不住夜的,堂屋里锣鼓还在敲,歌师还在唱。我出门找父母,一出门就感觉时间错乱了,眼前的一切都恍恍惚惚,弄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候,似乎一觉睡了一百年。天亮爷爷就被安葬了,埋在离院子不远的地方。平利请来的阴阳先生看了风水,还算了爷爷的转世,什么方位的什么人家,有名有姓,我想过去找到那家人把爷爷要回来。

爷爷是个很倔的老头,不喜欢人闹。我们堂表兄妹们很多,凑齐了就满院子追着跑。爷爷专门削了一根竹篾插在门后,我们一闹,他就拿竹篾追着打。我对他的印象仅限于此,记不住他的面目,声音。我住在另一个镇子,只有寒暑假回来,又是倒数第二小的孙子,他大概不太讨厌我,我跟他睡过,早上起床奶奶给我把尿,在阶沿上冲院坝尿,尿了很久(我小时候有憋尿的习惯,入夜就不尿了),尿完,奶奶说:这个娃子好大一泡尿啊。不知这件事为什么我一直记得。

堂屋左边是烤火的屋,生一个地炉子,冬天炉子旁边总有一个竹笼,上面烘着小孩的棉衣棉裤。这间屋挨着灶屋,所以吃饭也是在这间屋,有一次很多人一起吃饭,我喝葡萄酒喝醉了,走不稳路,大人一直笑。灶屋是正房接的一间偏屋,大锅大灶,角落里有一架石磨,小孩总想推动它,却怎么也推不动。有一个高脚碗柜在条案边上,黑漆漆的,碗筷都搁在里面,一种青釉的碗最小,是给小孩儿用的,大人用的是一种白色的粗瓷碗。小孩要是聚齐了,开饭的时候就像食堂,拿着碗站在灶旁,大人一个一个盛。

烤火的屋套着幺叔的房间,幺叔是最小的孩子,大概很得宠,因为他似乎不具备兄长吃苦耐劳的品格。他先是开拖拉机,后来又开班车,那个年代,日子过得很不坏。他开班车的时候,客人在河对岸等他,他在床上睡觉不起来,家人一遍遍催他,他就赌咒,再喊他起床的是什么什么。他没结婚的时候,小孩子总喜欢跟他斗嘴,他也喜欢逗小孩子玩,给他打扫一次房间给多少钱。后来他结婚了,住到河对岸的街上,但媳妇还是娶回的院子。他那间屋里多了些囍字,一些新家具,还有一台会闪光的录音机。他的婚姻并不顺利,后来离婚了,是幺婶要离的,奶奶那时候还没去世,因为这件事愤愤不平,她觉得离婚是不应该的,日子再难也要过下去。幺婶人不错,大方热情,和妯娌似乎没有不愉快。他们还没结婚的时候,妈妈带我去她的小吃店吃凉面,她不肯收钱,但是我又记得她是卖货的,可能拿我当幌子吧,谈恋爱的时候幺叔带我去商店里找过她。

我能记事的时候早就不在院子里住了,我在另一个镇子。寒暑假回曾家,我每次都异常兴奋,远方对我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回到曾家,亲戚总要拿我的口音开玩笑:翻过琉璃垭,一说一个哒,吃哒、来哒、着哒。一年冬天,我戴了一顶新火车头帽子,爸爸骑摩托车把我送到路口,我一个人兴奋得往河对岸跑去,过桥,爬坡,奶奶和四叔在院坝里看着我。那时候,院子就只剩奶奶和四叔一家住了,其余的人都搬到河对岸街上了。四叔十几岁结婚,所以到我五六岁时他还很幼稚,他用毛笔在我脸上画图案,还用竹竿给我和他儿子表演武功,又给我们用木头削大刀。

院子坎下是竹林,背后是山,山又垦出一些地种着茶树。竹林的一侧是一块高低错落的地,多种蔬菜。地周边有好多果树,枇杷、樱桃、枣什么的,那块地不肥沃,地中间还有许多长着青苔的黑色大石头,因为果树多,就成了小孩爱玩的地方。枣树是挨着长的三棵,高不可攀,很多时候都只能站在树下看,吃不到嘴。一次年龄最大,当孩子头的哥哥从树上摔下来,辛亏掉到了河里,没有大碍,以后就更不敢去摘了。樱桃好吃,但是结的不多,樱桃树下是小小的一块细种的菜园,种着葱和韭菜。

竹林下边,临河是一片上好的沙地,被河堤围起来,地里种着土豆和玉米。沙地中央有一棵大柿子树,有一次奶奶在树下锄草,天快要下雨了,我和堂弟站在院坝拼命地喊奶奶快回家,没等奶奶回,雨就下来了,奶奶匆匆跑回来,一身湿气。多年以后河水改道,沙地都被毁坏,柿子树也被二伯砍掉当柴烧了。河堤边上长了很多棕树还有灌木,也有很多山药,我和两个堂弟经常拿着锄头去灌木丛里挖,挖回家烧了吃。我在院子里跟着堂弟学会了钓鱼,竹子做的鱼竿,在石头里翻出的一种虫子做鱼饵,那时候鱼多,笨手笨脚的一个下午也可以钓上百条,用草茎串回家,得意洋洋。

五年级,我回到曾家上学。奶奶到我们家住,四叔新房子也盖好了,院子卖给了另外的人,那以后就很少到河对岸玩了。

去年上坟,留意看了下,枣树马上枯死了,而且也并不是特别高大,樱桃树已经不见踪影,枇杷树砍得只剩树杪,我从原本是竹林的地方走过,对眼前的一切无比厌恶。记忆中院子像刚下过一场雨,湿漉漉的,现在它干燥而贫瘠,像世界末日。

死去就死去了,从来没听生长于斯的长辈说过眷恋的话,我似乎更没有理由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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