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张浩明;配图:完 璧】
当年我16岁,他不到20岁,我就叫他谢公,当然是含崇敬之意,但也与他经常爱吟诵他家高老祖爷的诗句有关,什么“谢公好马如好色,燕瘦环肥不可得”。但谢公最爱朗朗诵读的是李白的“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诗言志,20岁时的谢公也是很有志向的。那时我们几个常来常往的同学虽已进厂做工,但都挚爱着文学,学着写诗。
就在这年谢公搬家了,我问他“搬到何处”?他答曰“四圣西宅”。开始我莫名其妙,后来弄明白了,这“四圣西宅”就是成都市第二人民医院附近的四圣祠西街。这条街很有来头,历史上街的东口有四圣祠,是祭祀孔门四弟子曾参、颜回、子路、子游的。20世纪60年代这条街古朴整洁,青砖、瓦房、木楼、花窗连成一片。可谢公搬进的27号大杂院却是“另类风光”,他住一间9平米的小屋,手一举能掀开瓦,门一关纸糊的墙壁嗖嗖发抖……小屋夏天是火炉,冬天是风洞;冬日夜长,母亲不断地咳嗽……因而谢公常吟孟郊的“一片月落墙,四面风入衣”的诗句。
但即使这样,“四圣西宅”在那年月仍然充满了求知的生机与活力。由于谢公做事认真,心细如发,大家便决定把各自的书都存放在谢公那里,谢公欣然同意。书集中时他一一备案编号,用牛皮纸包好,艰难地挪出一个地方,放入一个简陋的竹书架。这些书都放进书架里,几尺蓝布作帘,上书“图书馆”几个大字。有人需什么书,便去谢公处借阅,谢公那不到10平方米的蜗居便是我们经常光顾的圣地了。那时谢公写作尤为勤奋,夜夜伏案笔耕,每天的速度是1000~2000字,曾写了不少的中篇和短篇。并且还写有两本诗集名曰“逝去的歌”和“小屋的火焰”。谢公的小说不止百次地向刊物投稿,但篇篇都杳如黄鹤,或换来一张铅印退稿单,使谢公失望不已。
1966年以后,谢公和我都十分惊吓。一天夜晚,谢公和我来到九眼桥,见桥上无人,谢公便把他的“逝去的歌”和“小屋的火焰”撕成几块;我也把我写的诗揉成一团抛入无语的锦江水葬了。现在看来真可惜,诗也许写得很幼稚,但感情真挚。从那天起谢公罢笔不写了。不写也罢,可谢公的“四圣西宅”还有我们几人的小图书馆呵,其藏书有中外名著和一些文学理论书籍。对这些书谢公同样害怕,因为出身问题怕惹祸。于是,谢公就决定把书往新都乡下他的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处搬,以期逃脱厄运。可后来他兄弟说乡下失火,那些书也灰飞烟灭了。此说至今是个谜,但我们都不怪谢公,那个时代如此,你会有比谢公更好的办法么?
以后,书店开始售中外名著,谢公半夜就去排队,他用自己省下的几个奖金钱以空前的热情买书。只是他的写作兴趣至锦江“水葬”后难以复苏,交谈之中不免遗憾。然而,就在这年春天,谢公的命运有了变化,首先他的“四圣西宅”邻居的一个孤寡老人过世,他申请租得了住房;另外一个在“四圣西宅”长大的女孩子和他相恋多年,经历无数磨难,同意和他结婚。不久母亲也过世。母亲走了,房子宽了,媳妇进门了,纸糊的墙壁一打通一共有25平方米。一高兴,谢公添置了一个嵌着玻璃门的大书柜,看来藏书的事可渐渐作“大”。
经过十多年的努力,如今他的藏书已是初具规模:各类中外文学名著,包括全唐诗、全宋词、全元散曲十大悲剧及几种辞书、各类鉴赏词典,还有商务印书馆出的一套汉译学术名著、第三次浪潮丛书、以及一些通俗小说,不下两千余本。
谢公的藏书比之当年我们在他家凑集的“小图书馆”,真是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当我们彼此都有了些书,借书却成了一件困难的事。记得有次我看了日本电影《人证》,便想借原著翻翻,得知谢公处有便去借。没想到谢公郑重其事地对我宣布了三条:“一、从现在起我不向任何人借书。二、我也不借书给任何人。三、借书不是一件好事,易损坏。我看见书被折皱,如同心没折皱一般,很疼。”谢公的三条如同三拳打得我昏头昏脑,可事后也慢慢理解了他。谢公克已勤俭,不嗜烟酒,不重穿戴,不玩麻将也不跳舞,只喝点劣质的茶,买书藏书已是他人生最大的精神生活。然而理解归理解,我仍不免伺机报复。后来我买了本日本作家五木宽之的小说集,其中一篇内容尤为精彩,便有意在他面前提起,并邀了个也同样受过“三原则”制裁的老友去谢公面前大谈特谈。弄得谢公心痒痒的,抓耳挠腮哭笑不得,想借又不便开口,去买又已脱销……我虽报复了谢公,但我们彼此并不忌恨,除了不借书,其它什么事都好说。
谢公买书藏书,却并不读书。所谓不读书,只是不细读不精读罢了。甚至通读一遍都很困难。比如他拥有几十集半人多高的全唐诗,所读不过三百首耳!谢公读书的乐趣在于泛览和通观书的阵势。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他将手洗得净了又净,然后打开书厨,对着那一排排印制精美、装帧堂皇的书籍,闻着那随之飘来的淡淡的油墨香味,抽出一本翻翻小心合上,再抽出一本读上几段又放还原处。对谢公来说这真是件莫大的快事。凡书有点微微的折皱,谢公会找来一个十几斤重的大铁板压上一月半月的。所以谢公书厨里的书比新书还要“新”。还有谢公书厨里的书放法也极有学问,一本书正放一段日子后又须倒放,谢公说这会永远保持书的平整熨贴,棱角分明,方方正正如一块砖,使书永远都是一本新而又新的书。谢公还自刻了一方藏书章,每本书扉页的右下角都留有印记。藏书章的设计,“谢字”字占一半面积,“四圣西宅”四字占另一半面积,主仆之分凛然有序,为此谢公十分得意。后来谢公搬家,但藏书章不变,他说“四圣西宅”是我人生的源头!
啊,谢公和书,书和谢公,对谢公来说有了书的人生还需求什么呢?谢公说不奢望什么了。有妻有子有书,有如佛徒之三宝,谢公足亦。不过谢公近来常常感叹,书价上涨太快,他已经渐渐买不起书,也不想买书了,就守着这些书过日子吧!
(下篇:《加拿大人成都缘(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