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媚娘杀了人。
不,应该说是她杀了很多生灵。
生灵涂炭。
她提着寒玉药杵,此刻它是一把锋利的屠刀,洁白的玉面染了厚重的血污,白玉成墨玉。
不日前,它是救世济人的好工具,圆润的触感,药香晕染。
小玉儿的固灵丹便是用它细研慢磨地制出来的。
小玉儿不过两百岁,自打生下来就先天不足,灵力不稳,吃了丹药后,他感觉好了许多。高兴地采了好多灵果去谢她,他拉着她的手说:“媚娘姐姐的手真好看,白得就像天边的云,还能救死扶伤,比天上的神仙还厉害。”
如今这双手鲜血淋漓,她已分不清哪些是小玉儿的,哪些是族长的,哪些是我叔婶伯侄的了。
大概也没什么所谓了,反正,整座仙山都已被杀绝了。
望着天边,翻滚得越来越快的厚厚云层,她踏着尸体的步子走得越发稳,登仙门就在眼前了,只要再近一步……只要再近一步她就能彻底毁了它。
两根撑天的门柱上飞着两条金龙,横在云端的玉匾上云纹呈祥,镌刻着灵气十足的三个大字:登仙门。
见她靠近,那两条金龙张牙舞爪地从柱子上绕下,直向我扑来。
媚娘未曾眨眼,手起玉落,又是两团云雾散在了玉尖。
登仙门终碎成一堆石渣时,滚滚云雾里落下了天雷,顺带着来自九天外的神谕:“玉兔精媚娘屠仙山数千生灵,违天道,收去灵根,当诛神魂,永不超生。”
她不闻不问,只是蹲下来,迷茫地看着眼前的碎石,忽觉悲从中来,掌心一横收了玉杵,五指一伸又将登仙门的一块碎石收入掌中。
若注定是个死局,她不甘心束手就擒,令他们将她的天生灵根收去,哪怕是给一块石头,那也算是留下痕迹。
姮娥仙子强行将她从山上带走时,天雷正好落下,仙子只是轻轻挥了挥披帛就将其轻松化去,只听天际似有人一声冷哼,她也权当没听见,携着冷冽月色而来的女子,就连自身都像一泓朦胧月光,悬浮在半空,居高临下地看着原本白衣的女子,如今连裙裾都在滴血,皱了眉头:“好端端的一身白衣,弄得这般脏,还是做只兔儿清爽。”
语罢,媚娘只觉身形一小,便被一股力量牵引着离了地面。
以兔形被姮娥仙子圈禁在结界中,看上去是抱着,实际上她是在用神力压制行动。
姮娥仙子慢悠悠地御风往天际飞去,过了离恨天,穿过往生海,路过九天银河时,她突然道:“有些东西,过于执着未必是好。孽缘也好,良缘也罢,既有结时,便有了时,反之亦然。”
兔儿死命衔在嘴里的石子终是不受控制地掉入了星海,只见白光隐现,似有少年的身形隐现,白袍墨发于风中翩然,他缓缓下坠,比星子还璀璨的眸似乎蕴了天地万物,又似空无一物,只向我投来莫测的一瞥,便闭眼没入了汪洋星河去了。
还未待回过神,铺天盖地的清泠光点落入玉兔眼底,月宫已近在眼前。
“兔儿啊,你便忘了这过往,与我在这月宫作伴吧。”
第一章
一去七万年,当年这桩震惊天地的惨案如今早已尘埃落定,而知详情者,多已不在这九天上活动,如三清四御那几位尊神,早在十万年前便关了洞府,再不管事,虽洞悉天地,然讳莫如深。再者说,诸仙亦不敢从这几位天尊口里去探听八卦。除此之外,还脱离了仙籍下凡历劫的,如那两万年不见回转的东岳大帝。或是,一不小心就入了魔道,去了魔君属地蓬莱岛的天帝最宝贝的女儿青岩殿下。
再就是那些在上位者了,于此事亦是绝口不提。另还有住在月亮里,位份等同于三清四御那几位的姮娥仙子,还有就是住在泰山那位只知其名,不见其人的泰山府君,据说府君的位份怕是要与开天辟地的盘古大神并列了,想来如今这天地间,大概只剩下这一个天生神祗了,虽说早在十几万年前,他便在泰山建了府邸,立了地界,不受天地管束,可尊神管的既然是六界生灵的生死之事,离事发地又只隔了一条忘川河,这桩事,他又岂有个不知之理。
总之是知晓的人都不言语,能言的人已不会言语。左右不过是桩旧事,几万年风起云涌,纷纷扰扰,如今的六界并不乏奇闻轶事,光是前一日的新闻都够得人议论个百年,谁还去翻那几万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
譬如前些时日,短短两万年便在九天星河里建得星宫,天分极高的那位文曲星君,明明是应了天劫,却未能顺利登得帝君位。
向来与其交好的武曲星君还与魁斗星君打了赌:“这十万年间,能登帝君位的,这九天上必只有浥宸一人尔。”
魁斗星君不以为然,引史为证,振振有词:“天帝登帝位历万劫,受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五万年方登帝位。三清四御的勾陈长生大帝太虚境中修四万年才成事。区区文曲浥宸小儿,还小我六万多岁。四万年前才得人形,两万年才位星君,这才不过一万年,便想登帝君位,岂不是天方夜谭?”
武曲星君急火蒙了心,嘴就没了个把关,脱口就吼道:“你当文曲与你是一路货色?星君你自个儿也说了,你还长了他六万多岁,也不过今年才得了星宫。恐天分比月宫那位七万年也修不成仙儿的玉兔精也高不去多少,怎能与浥宸这般的人物媲美。”
此话一出,魁斗星君脸色一阵青白绛紫好不多彩,武曲星君自知失了言,脸色也不大好,一是自觉扫了魁斗星君的脸面,二是懊恼怎地就扯到了月宫的是非,要知姮娥仙子甚是疼爱她那只小玉兔,几千年不出月宫,出门必带着她那兔儿,且这万年间,姮娥仙子不怎么再露面,倒是那玉兔精在这九天上来往得颇为频繁,若今日之话,被她二人任意一个听去了,那后果……
武曲星君想起,几百年前的天蓬元帅,本是个玉树兰芝的美男子,平日里也最为爱惜他那身皮相,守个南天门都要随时拿护心宝镜照照容貌,就因醉酒轻薄了姮娥仙子,就被贬下凡间投了猪胎,成了个猪头人身的妖怪,本指着去佛主那儿讨个解救之法,千辛万苦到得西天极乐,将此事陈情。
佛祖却只是摇头无奈说:“姮娥仙子神力高绝,我也是爱莫能助啊。”
天蓬元帅当时听得此话,瞬时便流下了两行血泪,仰天恸哭:“悔不该开罪那嫦娥啊!”
思及此,武曲星君冷汗涔涔,正思量着如何才能堵住魁斗星君的口,却只听身后小童怯生生道:“星君大人……广寒宫的媚娘姐姐与天医真人方才从我们身后路过……”
言说,武曲星君是时听得此话,便欲拔剑自刎,还嚷嚷着:“士可杀不可辱。”好歹是被魁斗星君拦了又拦才罢了,此为后话。
又说回,天恒宫的文曲星君虽说未能登帝君位,却也算虽败犹荣。只因,多年未曾开启的三清四御里竟传了话来招他密谈。
有年长些的神仙辨别出,那天际里传来的天音宝号约莫是道德天尊,众仙皆艳羡地望向九天星河中的那个青年。
只见他一身星辉织就的银袍风中翩跹,头戴羲和女神亲手所造的乌金冠束了墨发,轻掀衣摆露出云纹长靴,踏上华顶宝盖的香车,拉车的是上古凶兽混沌,它通体血红,没有五官,有六条腿,长四翼,服帖地收在它浑圆的身体上,待他坐稳了,它才张开了翅膀径直腾向了七彩祥光所在之处,空中隐隐有袅娜歌声回荡,那是混沌的天音。
围观的神仙们皆只有惊叹,这十万年来,能登帝君位的是不是文曲星君,大家并不知晓。可这十万年来,能让天尊派上古神兽来接的却只有他一人。
彼时媚娘和天医真人在天河边讨教丹药炼制之事,偶一抬头,只瞥见一个俊美无俦的侧脸于浩瀚星海中渐行渐远。
似有感应,他亦回头含着笑意瞅着她,而她保持了一贯的漠然,转过了脸去,垂云髻上墨绿色的寒玉簪有闪着黯淡又诡异的光芒,他疑惑地瞧着,目光怎么都无法从那抹月色般凉薄的背影上移开。
许多年后,浥宸再忆及那一眼的回望,只觉十方春冬,皆作峥嵘。
待那身影远了,天医真人讶异出声,语气里透着关切:“媚娘,你怎地哭了?”
她依旧是语气泠泠,面无表情,让人辨别不出悲喜:“身体先于我的情感作出了反应而已。”
天医真人不解其意,媚娘也不多做解释。
只是刚刚那瞬间,她突然觉得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虽说不清是什么,但她知道它永远不会再回来。
天医真人也不多追问,与媚娘相识约莫有两万年了,彼此也算知己。她的脾性他倒是清楚的,素来寡言性冷,除了在丹药之事上还会多言语几句外,其他事情倒也不太挂碍。
说到不挂碍,却有另有一桩事十分蹊跷,那便是已登天的媚娘却始终修不得仙位,此事他也有多般猜测,只因他亦是两万多年才登得仙位,对于那桩旧事并不知情,而媚娘更是茫然,只是这些年来,时不时与他钻研些破解神力禁锢的丹药。
她只道她是忘了些事,入得月宫前的事尽数都忘了。若说忘了却又不尽然,因着她时常会梦到一些片段,譬如一座双龙缠绕的金门,某个巍峨庄严的宝殿,又在往深里探寻时,便会遭遇巨大的阻碍,蛮横地将她扯回现实来。
知晓她有这样的困扰,天医真人倒也没少替她寻些门道。
见看热闹的众仙都散尽了,他这才靠得近了些,附耳言道:“我近日听说了一桩事,为天帝监察天地,又守宫门的夜游神前段时间被那闯入天宫的魔君赫奕重伤,如今命在旦夕。”
媚娘挑眉,示意对这桩事并不怎么感兴趣,但又耐着性子没走,因着知晓必有下文。
“你知晓,夜游神在这天地游荡了不知多少个年头了,也算是见多识广,各种辛密,他定都有所耳闻,只是碍着对天帝的忠君之心,缄默不言而已。现下他到了弥留时候,又有些想通了,说是若有人能帮他办成一事,他便回那人一问一礼。这话的分量,你也可掂量掂量。”
天医真人卖完了关子,自将那手中的玉烟斗一横,慢悠悠抽了口,吐了烟雾,对媚娘露出个莫测的笑来,媚得怕是那王母娘娘御花园里的金牡丹也要羞得闭了花叶了。
媚娘略偏头,权当没看见。这人向来是这毛病,平时一本正经,只要一拿那玉烟斗就有些魔怔。
“虽说,你那烟草装的都是些补身的药材,但这时时挂在嘴边,也总要小心个虚不受补。”媚娘边说边自顾自离了天河,顺手还扔了把星屑堵了天医真人的烟口,直呛得他咳嗽不止。
他边咳还边嘱咐:“你……咳……你这……唉……算了……咳……不与你计较。此事宜早不宜迟,这诸天神佛可不少人惦记这事儿呢,要知上古还有不少宝物遗落各方,多少人正愁没线索呢。”
媚娘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心里倒也有了计较,此事她自然是放心上了,光她一人恐不成,需得找个帮手,好像那武曲星君就很适合。
才刚被魁斗星君劝下的武曲星君忽得打了个寒颤,复又拿起了七星龙渊剑闹将起来:“我还是死了干净,省得后患无穷,后患无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