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的铭
李斯是一个严格的法治主义者,同时他又是一个富于文采的才人。大概因为他生长于文风极盛的南方,受了那文学空气的陶染。我们试读他那篇有名的《谏逐客书》,便会知道他的文字艺术的高妙,铺陈排比,气势奔放,上承纵横之遗,下开汉赋之渐,不仅是秦代散文的杰作,同时也可看出当日散文赋化的征象。这种征象,到了贾谊的《过秦论》,是表现得更具体更成熟了。
李斯死于西元前二0八年,生年不可考。他是一个不甘寂寞热心富贵利禄的人,同苏秦正是一流人物。他先从荀卿学帝王之术,后来看见楚国不足成大事,乃西入秦。
辞荀卿曰:“斯闻得时无怠。今万乘方争时,游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冶,此布衣驰弩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强行者耳。故诉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史记》本传)”这正是他自己的人生哲学的表白。
到了秦国,先投吕不韦,为其舍人,后来果然得了秦王的重用,步步高升,一家富贵,成为秦朝一统的大功臣。自己有时虽也想起荀子教他的“物禁太盛”的格言,毕竟舍不得离开富贵,始皇死后,不久便惨死在赵高的手里。临刑时,对他儿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这真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了。
出自李斯之手的那几篇刻石文是非常能表现君主集权的秦帝国的全面貌而作为当日文学的代表的。用着伟大的气魄,典雅的文字,中正和平的音节,把秦帝国的政治武功,皇帝的胸怀意气,版图的广大,六国的破灭,天下太平之象,都表现在那些文字里。这些作品,自然是缺少情感与想像,在纯文学的立场上看来,虽没有多大的价值,然而这些歌功诵德的文字,却真能代表秦帝国的特质与精神,与当日贵族文人的情感。在这些文字里,我们认识了秦帝国的全生活与全面貌,比我们读许多历史,还要认识得更清楚。
李斯所作的刻石铭,以《史记》上所载的《泰山》、《琅玡台》、《之罘》、《东观》、《碣石》、《会稽》为最可靠。刘勰在《封禅篇》里说:“秦皇铭岱,文自李斯。法家辞气,体乏涨润,然疏而能壮,亦彼时之绝采也。”这批评是极其精当的。
皇帝临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饬。廿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
亲巡远方黎民,登兹泰山,周览东极。从臣思迹,本原事业,只诵功德。
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大义休明,垂于后世,顺承勿革。
皇帝躬圣,既平天下,不懈于治。夙兴夜寐,建设长利,专隆教诲。
训经宣达,远近毕理,咸承圣志。贵贱分明,男女礼顺,慎遵职事。
昭隔内外,靡不清净,施于后嗣。化及无穷,遵奉遗诏,永承重戒。
——《泰山刻石文》
此为始皇二十八年东巡郡县,封泰山所刻。为一种三句一韵的新创体。除《琅玡铭》为二句一韵外,其余各篇都是这种体裁。篇中文字,虽沿着《诗经》、《雅》、《颂》的系统,没有他散文中那种富丽的辞藻,然那种敷陈直叙的作风,却正是赋化的明显的象征。我们可知荀子、李斯时代的作品,都有赋化的倾向。这是一个汉赋酝酿的重要时期。这时代虽是短促,作品虽是贫乏,在文学发展史上,实有它重要的地位。若过于重视抒情文学,而对千这时代的作品加以鄙视,那真是犯了主观的偏见了。
又《秦始皇本纪》云:“三十六年,使博士为《仙真人诗》,令乐人歌之。”刘勰以此为本,在《明诗》中说:“秦皇灭典,亦造《仙诗》勹《仙诗》我们现在虽无法读到,大概是《大人赋》一类的东西。做了皇帝的人一面是巡行天下,封山祭川,要夸耀自己的功德,因此有刻石之文。一面是怕短命,于是讲长生爱神仙,入海求仙,入山求药这一套把戏,自然是免不了的。皇帝有了这风尚,博士们做好仙人诗,令乐师们歌诵,皇帝听了眉开眼笑,那意义与刻石的歌功诵德正是一样。只有这一类的作品,才真能代表秦帝国与秦皇帝的面目与精神。才真是焚书坑儒思想统制时代的文献。可惜那些诗都已失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