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谁是你在这个世上最了解的人?
答案可能是自己。
谁是你在这个世上最不了解的人?
答案可能也是自己。
第一次照镜子,第一次看到家校联系册上老师的评语,第一次当面或无意听到别人的评价,第一次因为文艺作品中的角色而产生“和我好像”的认识,这些经验,无分早晚,人皆有之。
可同样地,第一次不明所以地失恋,第一次对意外不知所措,第一次看到星河流转和万里烟波感到人之渺小,第一次对深信的东西产生质疑,也注定在某个时刻,呼啸而来。
你坚持的,未必一以贯之。你反对的,未尝不是真理。甚至你自己,都在蜕变、浮沉,迷途未远,今是昨非。
成年之后,我对那些赌咒发誓言之凿凿都心存疑虑,甚至敬而远之。因为我开始理解,人生没有非黑即白斩钉截铁,无非是在灰色的幽暗丛林里穿行。
也是因此,我把探索自己身上未知的部分,视作莫大的乐趣与意义。
在这一点上,我的朋友周小肉是我的领路人。
2
小肉是我在复旦的师妹,念的哲学系。
这些年,即便是高校的象牙塔内,经世致用也渐成显学。至于哲学这种“学着学着同学失联了,学着学着学长出家了”的专业,遭受冷遇在所难免。
但冷有冷的好,远离烦嚣,才好安静地审视自我。在普通人“吾日三省吾身”,早饭吃什么,午饭吃什么,晚饭吃什么的时候,哲学系的学生,是真的攀着学问的阶梯,问着学校保安关心的问题: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读哲学系,辛苦而危险,入世的味同嚼蜡,出世的易入歧途。
小肉的特别之处在于,她是自己要念,第一志愿就填了哲学。而之所以“要念”,出发点是想真切地认识自己。少无适俗韵,18岁填报志愿,就透着一股不凡。
哲学系毕业之后,小肉没有“修仙访道”,短暂地在知名公司工作了几个月,感觉不适合职场,就果断辞了职,做起热爱的插画事业。她给自己的定位是“图文人”,以文配图,画儿童画给成人看。
小肉的画永远是一种风格,简笔却认真,灵动又天然,角色都圆鼓鼓的,小小的眉眼,小小的唇吻,两点腮红,甚至没有鼻子。不少人好奇,这画工,连写实都没做到,也能出书策展?这笔触,寥寥几划,也能算艺术?小肉总是不疾不徐地回应:“每个人都有喜欢和不喜欢的权利,但这是我自己。”
这是很了不起的话,需要决心与勇气,更离不开对“我自己”的认知。
3
我和小肉的初次相遇,是在上海中山公园附近的一处线下空间。
名字叫空间,倒也没有什么极简主义工业风,更挂不起马蒂斯和康定斯基,不过是一间民居,隔出上下两层,门口窄小的院落里种些花草,阳光洒进来,有些春末的暖意。
但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个空间具体的样子。
因为小肉在那边做自己的图文个展,大到天花板和地面,小到门口的拖鞋,都是她的手绘与心思。有了这些,逼仄的空间瞬时生动起来,像爬山虎一样占满记忆的角角落落。
后来,我请小肉给我的第一本书《谈到世界充满爱》做插图。她读罢书稿,信笔由之,把文字的意思恰如其分地表达出来,还附赠了更天马行空的画面。
创作这件事,努力不需多言,老天爷赏饭也无比重要。再成熟的创作者,也离不开那些宛如天启的灵感迸发。小肉有幸具备这种资质。
可生活的磨砺,向来不会轻易地放过谁。
和小肉相熟之后,慢慢了解她平易讨喜的性格背后,那些难称顺遂的际遇和默默承受的压力。简单来说,有时候眺望深渊,小肉会化身轻盈的精灵,手握神笔,上下翻飞,和恶龙搏斗。可也有时候,凝视乍看的平静,也会惊恐地发现,恶龙栖身的湖泊,何尝没有自己的投影。
创作者像有复眼和雷达,敏锐地汲取外界的动向,喜悦与痛苦,也比常人多上数十成百倍。如果你看过《黑天鹅》,想必能理解,美与血之间,大抵是永无休止地左右互搏:怀疑自己,然后超越。继续怀疑,继续超越。如是循环,如是螺旋,像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
这么描述或许过于悲壮,但在小肉身上,我真切地看到:有才华又柔软的人,如何与自己纠缠,又如何与自己和解。
4
认识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么轻而易举。
我的朋友大将军郭写过一本书,书名我很喜欢:《对于自己,你还是个陌生人》。
我的朋友Know Yourself 把“认识你自己”的箴言从希腊德尔斐神庙的门楣上搬下来,做成了云集影从的自媒体大号,吸引了万千有志于重新发现自我的人。
我们时代的流行音乐,从“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变成了“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由你及我,不是高下之别,只是当外向的表达已经足够充沛,对内的挖掘自然渐成主流。某种程度上,认识自己比认识世界要困难得多。
我之所以把小肉看成自我探索的领路人,是因为每隔一段时间,都能从她的作品里读到对“自我”的新发现。
比如这幅“罐头肉”。
《思维与思维模式的比喻》
每句话,每个选择,
都展现出思维模式的边界与形状。
不借助外力的肉制品,冲不破模具。
跟着惯性走的思维,绕不出自定义的迷宫。
有条路或许可以试试——弃脑,用心。
Shape my mind,shape my life.
什么形状的盒子,就是什么形状的肉,仿佛思维模式与思维。
有多少人能够跳出外界强加的“盒子”,随行所欲地做一块百变的肉?这个发问的起点,应该就是小肉的自身经验。
还有一幅叫《开荤》的画作,小肉和一块真正的肉坐在一起,举起筷子,正准备大快朵颐。
《开荤》
去掉所有定义的标签,
它们,只是它们自己,无关荤素。
我,也只能是我,
你,也只会是你,
无关其他的一切。
可筷子底下,是两盆多肉植物。对人来说,多肉植物自然是素。可对肉来说,多肉植物算不算荤菜?如果是植物,为什么叫多肉?如果是肉,又为什么是植物?
这种差别的辩证背后,是同理心,是移情力,是从自己出发对外部世界的思考方法。
《但凡是肉,一克一计较》
堆积在食物身上的肉,
一克一计较的,是人与他的关系。
堆积在自己身上的肉,
一克一计较的,是我与我的关系。
《论吃着吃着就被疗愈的理论依据》
“荒诞”的结果,可以从严谨中来。
至于接受程度,就看幽默感余额吧。
你们都知道我喜欢李宗盛。大叔写说:“岁月你别催,该来的我不推,该还的还该给的我给。岁月你别催,走远的我不追,我不过是想弄清原委。”
人生的原委很难一语道破,但有一点始终不变:任何的原委里,自己从不缺席。如果你听得懂这首《给自己的歌》,你应该会喜欢在小肉的作品里,和自己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