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江南，阳光正好。我从连日的冬寒里悠悠转醒，温暖的风穿过柔嫩的腰肢，甚是舒畅。

据说，洪荒之初，人类依照草木的容枯，将一年分为春夏秋冬四季，借以区分时令，指导耕种。而我最爱的，恰是这阳光和煦，雨露丰沛的春，因为这是我一年中最美丽的时候。每到春天，我都以树枝为躯干，以绿叶为鬓发，以花瓣为面庞，只等一场酣畅淋漓的春雨，便可赶赴一场轰轰烈烈的花事，一开就开得个锦绣繁天，倾国倾城。百步之外，亦可闻香之清远。

是的，我是一棵桃树。取天地之灵气，生长于水村山郭。是柳暗花明处，那抹勾人的粉嫩。我长在这儿已经很久很久了，久到我自己也忘了到底有多久。千万年时光就这样翻腾而过，寂寞，那是一定的。

偶有经过我的行人，惊异于我的美丽，信口诌了些酸诗。有的流传千古，有的掩于岁月。有说我好的，也有说我坏。对于这些诗，我大多没什么印象。只除了，其中的两首。

二

第一首，和我的名字有关。

没错，我也是有名字的，是我自己取的。

这个名字，来源于一首诗。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春天。早春，乍暖还寒。那时候我还很小，如果换算成人类年龄的话，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吧。我同往常一样，在日光下欣赏着自己的美丽。我轻轻扭动着身躯，然后，我看到了那个女子。一个人类的女子。鬓发如云，白肤胜雪。一袭红裙，颜色明媚绚丽如九天之上不灭的烟霞，那样张扬热烈，似火一般熊熊燃烧着——我快醉死在这样毫不掩饰的妖娆妩媚之中了。再看那女子，脸上挂着两片红云，溢满娇羞的喜悦。她身边跟着一队人，欢快地吹着唢呐，还有人低低的唱着歌：“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心中有什么地方忽然动了一下。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人世的婚姻是什么情况。只是无端的觉得美，那红裙，那女子，那歌，美不胜收，无尽旖旎。

于是我有了名字，桃夭。

三

在我有了名字后，日子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渐渐地，我知道了人世间所谓的姻缘，也看多了凡人的爱恨。有时候想想，做一个花妖实在是件无聊的事，每天看着时间擦着树枝而过，沧海桑田也不过是浮生一瞬。红尘情事，我看得多，却看不懂。

直到我遇上我的第二首诗。

第二首诗，跟一个人有关，一个书生。

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那天天气很好，阳光很足。我百无聊赖地晒着太阳，有两只鸟停在我的一根枝条上，搔得我有些痒痒。这样的天气，对草木来说是很惬意的事，但对赶路的人来说就不一样了。那个书生，我远远地看着他爬山涉水，口里喘着粗气，想是已累及，我觉得好笑，有实在是无聊的紧。在心底默默地念了句咒语，幻化成人形。走进一户废弃已久的田舍。又施展法力，把田舍房屋稍稍修葺了下。然后坐在屋内，等着他来。不多时，门环轻轻地响了起来。

我走上去开门，果然是他。眉清目秀，大汗淋漓。

见到我，他连忙施礼：“在下崔护。外出踏春，无奈日高人渴，还望姑娘给碗水喝。”我莞尔一笑，转身走进里屋，取了碗水，出去，他已站在院中。我把水递给他，接的时候，他的手碰到我的手指，他一顿，我往回缩了缩手，他连笑着接过了。我走到一棵桃花树下，偷偷打量着他。没想到他也正盯着我，我没来由的一阵脸红。迎上他的目光。身边的小桃树见状，低声笑着打趣"那呆子一双眼睛好像是长在姐姐身上了呢"我瞪了一眼桃树，想着这碗水喝得可真够慢的。

然而终是喝完了。他捧着空碗，欲送还给我。我指着离他不远的一方石桌说：“公子搁桌上便是。”他将碗放下。一时无言。看得出，他并不想离开，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半晌，他仿佛叹了口气，鞠躬告辞。我送他行至门外，临走，他忽然回头望了我一眼。我想起那首歌。脸颊微微发烫。

四

我没有急着变回原形，依旧以人的样子住在房子里。我知道，我在等他。小桃树整日笑我春心萌动，我竟不恼，反倒生出些喜悦。每日中午，我都会准备好一碗井水，用法术将其冻得冰凉，绝对是解渴降暑的甘露。

可是，他没有来。

一天过去，他没有来。十天过去，他没有来。一个月过去，他还是没有来。

我开始焦虑惊慌。托往来的鸟儿去探听他的消息。当百灵鸟告诉我他病重时，我不知道手中的碗是什么时候掉在地上去的。

原来，那日他在回城的路上，被乱坟摄了心魄。第二天，便重病不起。被摄了心魄的人，是很难再活下去的。少则十天，多则一月，即便不死，也如行尸走肉，空余一个壳子而已。

今日，正好一个月。

若要救他，只有一个办法，用我的桃花精元加上千年的道行，为他重塑精魄。这样一来，他起死回生。而这世间，也就再没有一棵叫桃夭的桃树。

我没有时间犹豫。立刻施展法术。来到他的床前。他双眼紧闭，面色苍白。虽俊郎如昔，但一眼就能看出是将死之人。

很多年以后，当我回想起这一幕时，仍不能重温那时的心境。没有任何的不甘和挣扎，没有半分后悔，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做这样一件事，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使命感。尽管，我和这人类男子，连萍水相逢都说不上。在意识散尽的最后一刻，我用尽全力勾起一抹微笑。我希望我依旧是美丽的，即便是在死的时候。谁都没有注意到，有一朵枯萎的桃花，飘落在他的唇上。

五

我伸了个懒腰，枝头听着的鸟儿受到惊吓，扑腾着翅膀飞走了。我吃吃的笑，如今我也只能逗逗这些傻鸟了。我本以为我会魂飞魄散。但是没有，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觉醒来，我又回到了那座小屋。重新成为一棵桃树。我还能感知到周围的一切，甚至还保留着以前的记忆。但我没了修为，也没了精元，再也无法修行，只是一棵拥有感觉和回忆的普通的桃树。

我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日子继续一天一天飞逝而过，甚至比以前更让人感到绝望。

而我从未想过，还会再见到他。

依旧是记忆中的翩翩公子，温润儒雅，俊郎挺拔。他径直走到木屋前，扣响门环。三下，无人应。又三下，无人应。再三下，还是无人应。从我的这个角度，能够很清楚地看到他眼底的失望。

忽然就有些难过了。

他呆立良久，从袖里取出一支笔。我有了第二首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他笑着摇摇头，怅然离去。丝毫没有注意到，漫天飘洒的花雨。

草木无泪，唯有满树飞花。

而后便无穷无尽的幻梦，梦里，有铺天盖地的红色，绽放着数不清的桃花，有遥远的歌声，一遍一遍地唱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