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程雁秋(上)
此时程雁秋并没有按照林清颜的嘱咐,在她租住的房子里等着听信儿。
她人已在青大一路上。因为站得久了有些累,她靠在一截墙上,看着这魂牵梦萦的一切。
十年一梦,物是人非。
海风拂面,微微有些凉意,毕竟入秋了。
想起当年跟侍煦牵手在这条路上走,他手里拿着一支硕大的棉花糖。饱含着水分的风吹过来,棉花糖开始融化,表面一层亮晶晶的水珠。她咬上一口,整个脸上都沾满了糖粒子,粘乎乎的,甜丝丝的,只好在他衬衣上蹭。
他的衬衣是蓝色的。很少有人像他那样适合穿蓝色。
人家说恋爱是夸大了一个异性与其他异性的区别。程雁秋觉得,那是因为说着话的人没见过侍煦。他真正是卓尔不群、与众不同,不是因为她的夸大。
现在回头想来,青春就像那支棉花糖,硕大而甜美的表象下,却只是脆弱虚无的实质,哪怕攥紧了在手里,也会渐渐消融在日后辛苦的汗水和痛苦的泪水中,没有一丝残余可堪回味。
在监狱里,她无数次的梦到这个地方,梦到侍煦。
在梦里侍煦还好好的,他只是走在她的前面,头也不回。
她不敢喊他的名字,她知道只要一喊他的名字,自己的眼泪就会流下来。那些熟悉的发音只能在她的心里盘旋、流转。
这情景就像她总是会梦见一个小女孩,靠在石桥上念书。
那是她自己,那是她孤单的、不愉快的童年。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最喜欢李清照的这首《如梦令》了。
多么好听的名字。
如果真的是一场梦就好了。
梦醒了,一切还是老样子,所有的不幸都不曾发生过。
现在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会那样傻。
从小到大,受过那么多的苦,那么多的痛楚,为什么就无法忍受一次背叛?
为什么要对着最爱的、最心疼的男人,发泄对世界、对人生全部的怨和恨?
不是说爱到极致,就会坦然,就会承受失去,就会只希望他过得好吗?
难道还是不够爱他?
为什么会那么的残酷。没有为自己和对方留下一星半点的余地。
无可挽回,追悔也无益。
她永远忘不了那个黄昏,是四月里的一个平常的黄昏。悲剧的发生没有丝毫的预兆。
她正在系主任的办公室里帮忙写一篇讲话稿,突然手机响了。
是秦蕤,让她回宿舍一下。
她说:“别闹,我有事呢。”说完,也就挂了。左不过是打牌人不够,女孩子们又能有些什么大事?
大三算是四年之中最幸福的时光。不像大一时那么青涩、生疏、不适应了,也不像大二时只顾着谈恋爱了,还没有像大四的学长学姐有那么多工作或深造的压力。
程雁秋那一段时间心情很好,有几天没见到侍煦了,也没影响她的愉快。
那是因为虽然离毕业还早,系主任已经发话推荐她留校。他是一个好人,也是个识才、爱才的人。程雁秋很感激。
同属聪明人,程雁秋和秦蕤最大的不同就是心态。
程雁秋是个有才华的人,也总能适时抓住机会展示才华。秦蕤却对什么都看得很轻,因为觉得有无限的可能性在将来。
所以程雁秋没有理会她的电话,继续写完了,交待好了,才回宿舍去。
因为快到吃饭的点儿了,她走得很快。
不过,经过池塘的时候她还是看了一小会儿景色。
生长于水乡,她喜爱看水。
不知道谁这么无聊,往水里扔了一只矿泉水瓶,瓶子里还有些水,所以半沉着,没有完全漂浮起来。她想找根树枝把瓶子捞出来,清亮的水面上漂着只瓶子,多煞风景。
半天也没够着。只好看着它随着水波渐行渐远,慢慢滑向深处。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随波沉浮的瓶子,程雁秋突然觉得像某种暗示,像某些人无法言喻、无法操控的命运。
她回到宿舍,看到秦蕤、薛小桥、林清颜都在宿舍等着她。
程雁秋很意外,问:“怎么啦今天这是?人这么齐全。”
三个人都望着她,脸上的神色很是庄重。
程雁秋越发觉得好笑。因为林清颜团团的小脸从来都是柔和的,常被批评长得没性格,这样一绷紧了,更可笑。
她说:“你们不会一直等我打牌吧?我真的在做事。”
秦蕤说:“你跟侍煦最近怎么样?”
她愣了一下,说:“没什么呀,挺好的。”
薛小桥看了林清颜一眼,问:“别是你看错人了?”
林清颜着急了,说:“怎么会?我又不是近视眼!”
薛小桥噎住了,四个人里头,只有她近视。
秦蕤看着百思不得其解的程雁秋,说:“小颜去台东买东西,看见侍煦搂着一个女生逛街。”
“什么?你说什么?”程雁秋反应从来都没有这么迟钝、凝滞。人对于自己不愿意相信的东西,总是会感觉听不清楚。
林清颜说:“雁子,是真的。我没敢叫他。不过他看见我了。隔壁的吴如菲跟我在一起,可以替我作证。”
程雁秋一时没说话,过后说:“要不先去吃饭吧,一会儿该打不着饭了。”
秦蕤说:“怎么回事?都跟薛小桥一样!鸵鸟政策能解决问题吗?”
薛小桥一听不乐意了,说:“说事就说事,别拉着一个扯着一个的,周梓铭最近不错,他改了都。”她当然是理直气壮,因为她要在好几年以后才会发现书里的那张纸条,就在她极力维护的时候,周梓铭常跟纸巾妹一块上晚自习呢。还有没有别的,早就无法追溯、无从考证了。
程雁秋默默的取出饭盒,去水房冲洗了,跟大家一起去打饭。她再没说什么,可是总心神不宁的,洗饭盒时掉了一次,打完饭又掉地上一次。
只好重新洗饭盒,再去打饭。
就在折回去的路上,她看见了侍煦和那个女孩。
看到他们,程雁秋就站住了。
此时正是学生打饭的高峰期,食堂门口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程雁秋站在人流之中,感觉身处颠簸的海面一般,站立不稳。四月的风还有春寒料峭之感,吹在热辣辣的充血的脸庞上,微微刺痛。
侍煦也看见了她,犹豫了一下,无视的走过去了。
女孩好像跟他说了什么,他微微点了下头。
其实相隔并不很远,程雁秋完全可以听到这样平常声调的谈话。可她没有。她只觉得像患了打摆子一样,身上忽冷忽热,对身外的一切都变得无知无觉。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怎么爬到上铺的床上,躺下来。
秦蕤她们还在谈话,忽高忽低的话语飘进她的耳朵里,听得到却理解不了。
语言大概是最靠不住的东西了。
曾经发誓不管在多少人之中,都可以一眼认出她的那个人,骤然间就形同陌路。
这到底是怎么了?
不过是数日未见。不过是曾经因为将来工作的事有过一次争执。从来不曾提过分手的话,怎么会这样?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人措手不及。
程雁秋感觉到秦蕤的手搁在她的额头上,她柔软的手是那么的冰。
她很想说自己不要紧,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整个人昏昏沉沉,却并不是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