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秦蕤
秦蕤是第二个到达酒店的。
她做什么事情都很急,这次六点半才到,是因为临时遇到一点状况。
如果说林清颜忙工作、薛小桥忙孩子的话,秦蕤可以算是在忙男人。
可她近来遇到了一些麻烦,因为她发现自己好像喜欢上一个男人。
这原本算不上麻烦,问题是她有未婚夫,今年国庆节就要结婚了。
虽然在跟徐宗旭认识、恋爱、订婚的这三年半的时间里,她无数次的喜欢上别的男人,一般是浮光掠影式的喜欢,稍纵即逝,毫发无损,春梦了无痕。都不算数。
秦蕤对出色的男人没有抵抗力,就像周梓铭对出色的女孩没有抵抗力是同样的原理。周梓明对出色的定义就一条,年轻漂亮;秦蕤认可的出色,包括各种方面,有的人仪表非凡,有的人谈吐不俗,有的人和气亲切,有的人专业精湛,甚至有的人只是眼睛鼻子长得好……
所谓强中自有强中手,现在优秀的男人层出不穷,就像年轻漂亮的女孩从来不会缺乏,是同样的原理。
所以秦蕤和周梓明的感情总是会游移不定。
薛小桥曾经感慨,愿意拱手把周梓铭让给秦蕤,看看他们这样性格相近的人谈恋爱会闹成什么样子。
周梓铭倒也乐见其成,因为秦蕤生得美。
秦蕤却瞧不上周梓铭,认为他一无是处。
她认为责任心是男人的黄金,能力出众、沉静稳重是男人的魅力所在。周梓铭百无一用,光长了一副清秀面孔,哄哄小姑娘罢了。
近日里秦蕤风闻周梓铭在外面惹出事来,小三杀上门来,而他只会把薛小桥的手机告诉对方。好像他自己是未成年人。
说得好听,是薛小桥能力强,总能化危机于无形。
说不好听的,薛小桥算是把老婆当成了老妈。
秦蕤恨薛小桥,恨铁不成钢的那种恨,总觉得她丢了全体优秀女人的脸。从念书时薛小桥替他掩饰逃课,替他写作业、写论文,在他忘我投入的打魔兽的时候,贱兮兮的打好饭给他送到宿舍等等开始,秦蕤就恨得咬牙切齿。
然而就算不理解也不赞成薛小桥对他的迁就,秦蕤却无法出言相劝,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男人、选择生活的权力。何况不能劝,否则就是挑唆人家夫妻不和。
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
同性朋友再好些,毕竟也越不过男朋友、丈夫的次序,疏不间亲,秦蕤虽狂狷,对世事人情一概免疫,这个道理也懂得。
其实相比较林清颜和薛小桥,秦蕤是对生活应该满意了。不是有这么句话吗,生活的压力主要来自于比较。对秦蕤来说不然,生活的动力主要来自于比较。
林清颜自前年回国后,频繁的换工作。因为待遇不满意。这样本属正常。良禽择木而栖,高水平的人才自然要有高收入与之相匹配。
不正常的是,并不是因为林清颜本人不满意,而是她嫂子不满意。
这就有点可笑了。
有一次林清颜郁闷的给她打电话,因为青岛高薪机会较少,她嫂子让她去上海找工作。
秦蕤简直崩溃。就算时代不同了,小姑子不能欺负嫂子了,也不能倒过来吧。
她力挺林清颜留在青岛,倒不是出于私心,她本来不缺朋友。林清颜爱静,跟她鬼混的时候也少。
她知道林清颜总觉得留学花了家里不少钱,现在回来就赚这么点钱,心怀愧疚。
可是秦蕤认为她花的是自己父母的钱,并不是哥嫂的,尤其不是嫂子的,怎么就不能理直气壮呢?
林清颜终于顶住压力留了下来,因为父母也不愿意她一个女孩子去那么远。她嫂子还找她妈妈大吵了一通。
细节无从考证,据说是咒她嫁不出去。所以林清颜分外的要努力给她妈争气,赶快嫁个如意郎君好让她嫂子闭嘴。
然而找对象不像是念书,努力一点就可以有好成绩。
越是急于求成越是好事多磨,一年一年耽误下来,真的成了个问题。
虽然秦蕤有时还在安慰林清颜,说很多女人四十多岁了还能嫁得很得意,其实心里也替她着急。
因为知道那些能励志的偶像都是风华绝代的人物,不是林清颜这样姿色平平的女人可比拟。
秦蕤介绍徐宗旭的好朋友林相一给她。物以类聚,在秦蕤简单率直的脑子里,既然徐宗旭不错,他的朋友自然也错不了。虽然她只见过林相一两三次,话也不曾多说几句。
看看他们认识也有几个月了吧,俩人倒也时常约会,吃个饭什么的,倒也没听见有什么实质性进展。
人越是年龄大了些,交朋友越难,对别人的要求也越苛刻。所以不是特别不来电,能够不咸不淡的交往着,理论上就应该有戏。
林清颜原本就爱有压力,秦蕤也不好过问太多,只能静候佳音。
薛小桥就更不用说了。她自从有了女儿之后,对整个世界都满意的无以复加。有一次聊起愿望,秦蕤说想去巴厘岛度假,最好是公费的,因为她在一家旅游杂志做编辑。问薛小桥,她说最大的愿望是一直守护着女儿,直到她长大成人,不再需要自己。
秦蕤很诧异,哪一个母亲不是这样呢?这能算什么愿望呢?
可是薛小桥说,人有旦夕祸福,谁能保证一帆风顺、心想事成呢?所以,能一直守着女儿、看着她好好的就心满意足了。
薛小桥也不算是没脑子的人,可是现在却像所有的笨女人一样,看到后妈虐待小孩的新闻就掉眼泪,看到拐卖孩子的新闻就想杀人。真是让秦蕤叹为观止。
而周梓铭尤其不招秦蕤的待见。以至于谁要说薛小桥的女儿长得像爸爸,秦蕤就要跟人家急。
跟这样两个好朋友比较起来,秦蕤对自己的现状比较满意。
未来丈夫徐宗旭经营着一家小小的照相馆,赚不到太多钱,不过普通生活也够用了。
他父母跟姐姐定居在加拿大,所以他一个人住在江西路的家里。房子不大,有些旧了,不过收拾一下,还能凑合着住。
秦蕤和徐宗旭交往满一年的时候,他父母特意回国来见了见她,以示重视。
他妈很和气,跟秦蕤说悄悄话,解释他们如此重视的原因,说徐宗旭以前谈对象从来不超过三个月的,这次能坚持一年,父母都很诧异,确定他是认真的了。
秦蕤听了哭笑不得。
当然人家的意思是恭维她,说她与众不同,很得徐宗旭的心。
可说不上怎么,她总感觉别扭。虽然自己谈恋爱的频率会让老太太跌破眼镜
而且他父母对她的家庭出身颇多微词。
家在乡下没什么,穷一点也不要紧。英雄尚且不怕出身低,何况是个女孩子?
林清颜的妈妈就一直对她说,女人有第二次改变命运的机会。虽然林清颜还没等来这个机会,不能证明她妈妈的话没有道理。
秦蕤认为很有道理。
所以她对自己的家庭情况从来都是直言不讳。
徐宗旭父母真正介意的是秦蕤的父亲。她父亲一直有精神病,在秦蕤很小的时候,他就自杀死了。
秦蕤不想隐瞒,何况这样的事情也瞒不住。因为按照习俗,订婚时双方家长要见面的。
徐宗旭父母私下里谈起来,会担忧精神病的遗传性,所以看秦蕤的眼神怪怪的,对她也不像刚开始那么亲热。
秦蕤本是最敏感不过的人,自然立刻察觉到这种变化。开始她挺委屈的,跟徐宗旭解释说,父亲只是文革时候受了严重刺激才得的病,不是遗传病。徐宗旭说,他知道,但老人通常都很顽固的,他不想跟他们叨叨。
秦蕤就有点寒心,心想他未必不会也这么想。
所以在后来那段时间,秦蕤就刻意的避免跟他父母见面。
后来徐宗旭姐姐家孩子生病,老两口急匆匆的赶回加拿大。
他们走那天,秦蕤接到徐宗旭电话,原是想着一起送机的。她那时刚买了这辆二手帕杰罗。而徐宗旭还没有买车。
可是临时接到通知,说旅游局一位重要领导来杂志社考察工作,所有人都不许请假。
事实虽然如此,告诉徐宗旭的时候却有点支吾,因为怕他误会是不喜欢他父母。
可他偏偏就这么想了。
徐宗旭回头说话就有些责备的意思,大概是说他父母对她不错,临走还嘱咐他好好待她,说秦蕤挺不容易的。
秦蕤其实心里已经软了,还要犟嘴,说他们不应该用有色眼镜看待她父亲的事。
徐宗旭就有点不高兴,他觉得他父母也只是平常人,平常人大都会有些介意。
秦蕤无法否认这一点,就没再说什么。
熟悉她的人都知道,父亲的死是她心里最痛苦的事情,是她的一个心结。
之后两个人还是照常交往着,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谁也没有再提这个话儿。
表面上看,他们已经恢复了他父母回来之前的样子。其实两个人都知道,心里已经生出了嫌隙。
这里的隙,是“白驹过隙”的那个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缝隙。
不是略微补一下就可以的。
就像丝袜上挂破了一条丝,没有任何办法可织补,只能将它束之高阁或者丢弃,只要还穿上身,它就会愈演愈烈,破成一个大洞。
这件事也让一直追求完美的秦蕤明白,世界上任何一件事,都不可能十全十美,天随人愿只能作为最美好的祝福。
她近来的心事却跟这件事情无关。
事发偶然。有一天,她正在办公室里“振翅”。是她自己发明的一种运动,可以让长期伏案工作的人预防颈椎病。
突然传达室来电话,说有人找她。
她说那让他上楼来就是了。
然后就等着。很久都没人上来,后来打电话去问,那个人已经走了,还留了一个信封在传达室。
她觉得很诧异,打开信封看了下,竟然是两沓钱。看样子是两万。
她想问门岗的师傅,有没有弄错。
可信封上赫然写着她的名字。
事情有些戏剧化了。她没借钱给陌生人,不会是别人还钱。她也无权无势,不会是有人打点疏通。她更没有经济困难,从来不曾申请过援助。
这是何方神圣,会送钱上门。
她在办公室里说起来,大家都笑,有人送钱还不是天大的好事,何必多心疑惑。
她也笑,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种不明不白的钱,用了多闹心。
事情挺蹊跷的,看信封,不过一只很普通的印着光大银行信封,看不出所以然。
她回去告诉徐宗旭,他向来是慢性子,只是说这样着急也没有用,不如静观其变。
第二天她偶然想起来了,去问门岗师傅,他怎么来的,多大岁数,向哪里走去了,人有什么特点。
师傅只记得他三四十岁的样子,走路过来的,后来往北边走了。
秦蕤心想,既然走路来去,说明他所在之处离杂志社并不远,昨天的时间非早亦非晚,也许他就在附近上班。
秦蕤怀着试试看的心思,沿着马路向北边溜达。
经过了消防中心,又经过一个什么经济研究所,前面是一家酒店。然后就是居民楼了。
她有些失望,站在酒店门口愣了一下。突然就看见一个人从酒店里走出来。
说起来也是机缘巧合,是一个身材很好的男人。
秦蕤对此向来分外敏感,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
他也看见秦蕤,倒先愣住了。
秦蕤这才发现他看起来有点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她心想,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大不了让人以为她借故搭讪帅哥。于是她走向前去,很客气的说:“先生您好,我是秦蕤。您昨天去找过我吗?”
其实秦蕤那天没有看清这个人,门岗打完电话,她走到窗前,往门口张了张,也没看清。
她知道这样冒失风险很大,万一不是他,人家会怎么想?
然而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的。正经八百的努力做事不一定能成,却往往会歪打正着。
他说:“ 我是受人所托,不要客气。”
他手里提着行李,像是外地来的。事情就更加奇怪了。
秦蕤说:“您马上要离开青岛?”在心里深深的遗憾了一把。这么帅的男人,怎么不是青岛人呢?就算不能觊觎,看着养眼也好呀。
她一直认为帅哥应该算是公共资源,最好能实现共享。这种龌龊的念头常常被徐宗旭鞭挞,却又总是不失时机的冒出来。就像水开了就会咕嘟咕嘟冒泡一样。
他说,是啊,我是四川人,马上要回家去。
秦蕤觉得心里一抽一抽的疼痛,即使不是本地人,是平度人胶州人也好啊,偏偏是那么远的四川。她强忍着失望,说:“哦,四川,我前阵子还去过雅安呢。对了,言归正传,干嘛给我钱?”
他说,知道你去过雅安,这钱就是为了感谢你们杂志社宣传我们酒店的,因为在酒店登记了你的名字,所以……。
秦蕤恍然大悟,怪不得看他似曾相识,去雅安采访,写旅游札记,住在一个名叫“雨林谷”的酒店里,在大厅的墙上看见过他接待当地领导的合影。
当时也没大留心,不过是张普通酒店常见的宣传照片,只是扫了一眼,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想不到本人竟然是这样有魅力的男人。
她跟同事都觉得那家酒店幽静美好,回来专门写了一篇报道,发表出来。看样子,人家是来感谢的。
秦蕤从包里拿出钱来还给他,说:“这又不是做广告,写报道我们是不收费的。何况,当时你们让我们俩免费住宿就餐了。”
他拿手挡了一下,说:“就当是请你们同事吃饭吧。回头再有机会去,住到我们那里还可以给你们打折。”
秦蕤没再推辞。酒店门口人来人往,推来让去不雅。她爽快的说:“那好吧,就说是您请客。有机会一定再去,到时候别不认账。”
他犹豫了一下,说要不给你留个电话,再去的话找我。
秦蕤点点头,心想,真是善解人意。
可她带了笔,却没有纸。
她把手伸出来,让他写在手心。
看到他打车走了,秦蕤突然想起来,为什么不用手机直接拨号,那样岂不是给人家留了自己的电话?虽然他没要求。
现在虽是八月了,青岛还是很热,不知道手心会不会出汗,让字迹模糊掉。
秦蕤低头看了几遍,越是想要把数字记住,越是觉得肯定记不住。
她在酒店前面站了一会儿,有些失落的往杂志社走,心里好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怎么一看见他就傻了。
她并不知道自己从前跟这个人的渊源,也无法预知他会给自己以后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那一瞬间她只是有一个认识,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帅哥,以前认识的那些所谓帅哥,包括有一次令她看呆了以至于坐公交车都能坐过两个站的那个,与他相比都变成了明珠跟前的玻璃球,黯然失色。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地方,让人流连忘返。总有一种男人,让人过目不忘。
这会子她迟到,却是因为主编开会,过两天要派人去成都。她原本可以不去,这个月她的采编任务已经完成了,没必要去那么远。可是神使鬼差的,竟然主动请缨了。
她只说想出去走走,青岛初秋的溽热让人烦躁。心里却是知道自己是还想见一见那个留了电话却不知名姓的人。
虽然那个号码她从来没有拨过,却一直想着他。
她想趁着此次成都之行,再去雅安一次。就算什么都不会发生,看一眼也好。古人说,十年看一眼,几度已白头。说的应该就是这样的男人吧。只有这样的男人才值得那么长时间的回味。
秦蕤心事重重的来到悠仙美地的包间里,看到林清颜自己傻坐着,桌上的酒杯已经空了。
薛小桥还没有来,这家伙原来最守时,这两年却是迟到大王。
秦蕤性子急,刚一落座就问:“清颜,电话里头你也说不清楚,程雁秋真的出来了?”
林清颜点头,说:“千真万确,她现在就住在我那里。”
秦蕤沉默了片刻。虽然从前四个人都要好,她跟程雁秋格外要亲厚些,因为彼此家庭的不幸和经历的苦难,也因为彼此的才华和心性,俩人都有惺惺相惜之感。可是她出来之后却先去找了林清颜?难道因为上次去看莱阳监狱看她,因为她说不后悔所做的事,秦蕤生气的离开了,她以为秦蕤还不能释怀?她真傻。
假如程雁秋不出事,可能比薛小桥和林清颜还要出色些。秦蕤就不用说了,她是最不求上进也最不上进的。
俩人正说着话,薛小桥就进来了。她没有寒暄,也没有为迟到致歉,看见她们的第一句话就问:“程雁秋怎么了?抱着可儿,闹得我是一句话都没听仔细。”
林清颜说:“她已经出狱了,现在暂住在我那里。她有事求我们,不确定我们愿不愿意帮她。”她停顿了一下,说:“她想见侍煦。”
三个人彼此看看,都沉默了。
正好服务员走进来,秦蕤说:“先吃饭吧,饿了。”
薛小桥翻着菜单,又问:“她怎么样了现在?身体可还好?”
林清颜想了想,说:“我是不太会形容,大概可以说是‘形销骨毁’,不过撑着一口气罢了。”
薛小桥点完菜,说:“报应的也够了。她并没有伤害过我们,我们得帮她。”她说完,就看着秦蕤。
俩人彼此很多地方看不惯,多少年了见面总是戗。可是这次秦蕤没反对,而是说:“你说了算。对了,听说侍煦后来好像回四川老家,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那里?我这两天正好要去成都一趟,可以帮忙打听一下。”心里想的是不知道是不是还在人世,当时医生说已经伤及骨髓,恐怕他会早逝。
林清颜说:“最好能带她去,她精神很不好。”
薛小桥看着秦蕤,说:“我出钱。”
秦蕤说:“好。那我陪她去。”
古人说,人生三十,忧愁居半。三个人虽然各怀心事,此时都惦记挂念的却不是自己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烦心事.
而是她们共同的舍友兼好朋友,程雁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