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丁,苦灵灵
一
小时候吃婆婆丁,都是邻居家姐姐送的。
每有婆婆丁送来,娘都会炸鸡蛋酱。
绿英英脆生生苦灵灵的婆婆丁蘸着金黄油汪的鸡蛋酱,可真是香啊!
那年又到了挖野菜的时候,娘终于同意把我也放出去,但必须有邻居姐姐领着。
我挎着小筐,跟在姐姐的后面。
邻居姐姐叫英子,比我大几岁,可我总觉得她比我大许多。
“英姐,为什么叫婆婆丁?”
“嗨,这还用问——只有婆婆的眼睛盯着,才能挖到它呀!”
“为什么只有婆婆才能盯着它呢?”
姐姐说,早先哪,有一个好心的婆婆,她儿媳妇胸上长了一个痈。痛得儿媳妇死去活来。有个路过的老道士告诉婆婆说,就是这种野草可以治这种病。
婆婆的儿子在山里出套子(伐木下山)回不来。再说,野地的雪还没有化透,这可怎么办呢?
婆婆说,我去!我能找到这种草。
婆婆冒着早春刺骨的寒风走了。
早上去的,晚上才回来。还别说,按照老道士详细讲的那草的样子,婆婆挖回整整一小筐。婆婆说,在融化着的冰雪下面、枯草稞里,这草还真的发了芽……
婆婆按着道士传授,连同那草的“叶白儿”和长长的根茎都用上,让媳妇当生菜吃一些,又把一些捣成泥敷在痈上……果然,媳妇的痈消肿了。 可婆婆却因重感风寒,大病不治,再也没有起来……
从此人们就将这种草叫做婆婆盯。
姐姐拉着凝了神的我,加快了脚步。
挖婆婆丁真的需要用心去找,用眼去盯。挖了一段儿时间,姐姐差不多装了半筐,可我还没盖住筐底儿。
“你不好好挖菜,老看着我干啥?”
“我没有看你呀,我在看你的眼睛。”
“我眼睛咋啦?”
“ 你眼睛好看!……我是说,你眼睛圆圆的,亮亮的,就像好心的婆婆。”
太阳偏西的时候,我们回家转。
路上,她把自己筐里的婆婆丁抓一大把放进我的筐里,这样,我俩的婆婆丁就一样多了。
姐姐就是心眼儿好,将来肯定是个好婆婆……
可是姐姐没有当上好婆婆。
姐姐死于难产。
已经读小学五年级的我,难过了好一阵子。
作为屯子里孩子王的我,给同伴们下了一道“命令”: 姐姐坟周围生长的婆婆丁,谁也不许动,谁动了,我就和他没完!
一年又一年,每到春天的时节,姐姐坟头周围,便开满了一朵朵金黄鲜亮的花。
二
一天,市政协主席周玉岩老爷子对我说: “走,今天是四月初八,我领你去个地方。”
坐上车,见后排座上放着一卷宣纸和毛笔盒子,还有一大块塑料布包裹着的猪肉以及两条空麻絲袋子。
我正在纳闷儿,老爷子说话了:“咱们今个儿去北林区新华乡,那里有老同志向我要字。我给他们写字,他们找人去兴发大坝替我挖婆婆丁,午饭猪肉炖粉条子招待挖野菜的人。”
哦,我这才明白,老爷子是要挖婆婆丁!
老爷子当过下面的市长,市委书记,写一手好字,是远近闻名的书法家。
如此大动作挖婆婆丁,可真叫我大开眼界。
车上路,老爷子对我讲:“我跟你说呀,婆婆丁可是个好东西——从花到叶到根全身都是宝。我多年来一直保持着春夏秋饭桌上常有,一年四季茶杯中长泡。就这样,不仅治好了我的气管炎,还叫我从不生病,连感冒都没得过,更没有住过医院。”
“那为什么要四月初八去挖呢?” 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啊,这个,四月初八这天……这个,也不一定是初八,前后那几天都好,这个时候婆婆丁的浆最饱满嘛!”
其实我知道四月初八是一个很特殊的日子,它与婆婆丁有很深厚的渊源。
老领导由于身份原因,不想说明而己。
四月初八是佛祖释迦牟尼的生日。更巧的是,在佛祖诞辰前3000年的四月初八,是中华民族炎帝神农氏的生日。神农为救治因染“疫疾”的母亲和众乡亲,以及战伤后也染上“疫疾”的将士,便脱下战袍,将管理盟中的事务交给部下,带领几个亲信上九龙山上“尝百草”。其中便找到这种开黄花的锯叶草,尝后咽下,苦甘清香;嚼烂后敷于蚊虫咬伤处,消肿止痛。于是神农氏以此草救活了奄奄一息的母亲和许多乡亲,也救活了众多伤病的将士。这草就是婆婆丁。
婆婆丁与四月初八的深义,老领导不便说破。但我相信,他和我一样,都是对婆婆丁有特殊感情的人。
回家后,老爷子也给了我半袋子婆婆丁,我按照他传授的办法认真地料理,能生吃的,分时吃一部分,吃不了的便洗净荫干。
有了婆婆丁这味“茶”,常喝水的习惯便养成了。每天,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办公室,都捏上一撮,泡于杯中,真是给“龙井”都不换。一口口,一杯杯,都品思着“四月初八”的淡淡清香……
三
到北京某杂志社工作以后,住在一家报社的小区内,推开住所的后窗,便是有名的“金台园”。
金台园中建有一青砖高台,是纪念战国时期燕昭王以黄金筑台拜师求贤、复兴燕国的标志性建筑。当年 燕王的黄金高台已不复存在,后人以青砖筑台,也昭然可鉴。
我时常游园,常绕金台。
一日,在金台旁的草坪边儿上发现了两朵金灿灿的黄花。哦,那不是婆婆丁吗?
我的心为之一振: 金台之下发现如此金色之花,可是不容易呢!
因为金台园的管理很规范,草木有序,花开有章,没想到在这个很规整的园中,竟能见到山野之族!
果然,没过几天,那两株婆婆丁就不见了,我知道那是园丁师傅把它们铲除了。
可是我坚信,园内肯定还会有婆婆丁。
我刻意在园内的墙角旮旯找寻,竟找到了30多株。
这时,我萌生建一个“金花园”的想法。
于是我在住所北窗下大约七八平方米的空地上,捡走砖头瓦砾,清除杂草,开辟了一块园地,把那30几株长在墙角旮旯不健壮的婆婆丁移植到这块小园来,就按想法名冠“金花园”。经过精心侍弄,这30几株婆婆丁很快就翠绿健壮地生长起来,不久就发出花骨朵,一朵一朵争相开起花来,黄灿灿的一小片,真成了一景。
人说“花开见佛,必有喜事” 说不定这还真是个好兆头呢!
日子久了,便有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问我:“ 这是做什么用的呢?”
我回答:“ 这是婆婆丁,对了,学名叫蒲公英,可生吃、熟吃,可泡水当茶……清热解毒治病。”
他们常常没听我说完就笑着走了。
我相信他们是在笑我土气,俗气。
还别说,有一天傍晚,一男一女趁着园内灯光来弄我的婆婆丁了。我立时很兴奋——这可是知音呐!
我悄悄打开一道窗缝,对他俩说:”你们摘吧,要掐叶,把根留住!“
两个人认真的回答:“是,把根留住。”
大约一年左右,我被杂志社提拔了。买到楼,搬出了报社大院儿。临走时,我还在那个小”金花园“边儿上插上一个牌子,上面醒目地写道:
把根留住!
四
虽然住一楼,却欣喜窗前有个小园。
小园不大,却瓜果叶茎,红黄绿紫,滕高蔓低,煞是热闹……
有了自己的小园,我怎么能忘了给婆婆丁留一块好地儿呢!
预备种婆婆丁的畦子 ,我是下了功夫的。30公分的表层土都是用筛子筛的,并且还拌上了头一年去郊外森林收集来的落叶松针土(用不透气的化肥袋子装上收集来的松针,浇上淘米水,封上袋口待发酵,过一秋一冬就成了黑色的松针土),施上生物肥,种婆婆丁的哇子就准备好了。
再准备婆婆丁种子。种子可网购,也可自采。我是自采。早春野外婆婆丁最先开花。待到白绒球还没有飞走时,就及时采下。采集够用时,用火柴或打火机一燎,种子的白绒毛“刺拉”一下就没了,剩下细长的黑色种子与细土拌匀,撒在哇子上,浇透水(不用再覆盖士),盖上草帘子(我是用麻布),等上七八天,最多十天,小小的芽儿就拱出了土,去掉麻布,小苗就噌噌地长起来了。
不用多少时日,那婆婆丁,就像天上 瑶池里的奇花异草一样碧绿鲜亮……
我对婆婆丁确实有特殊的情感。
但我不愿意像少男少女那样吟唱“春天,我与你有个约定。” 也不会像诗人那样写“你的漂泊,就是我的心痛。” 更不会像禅者那样默念“生命,生命,永远的轮回。”
我崇尚宋代大画家范中正的话:“师人者,不如师造化”。的确,大自然之造化可师者不乏其物,今婆婆丁便是我的挚友,我的老师。
你看,我与这株小草,儿时在荒山野岭相识,后时在皇家园林再遇,老时在自家园圃团聚,一生有缘,纠缠不断。
她自立自强,却不欺不凌,不倚不傍。
她朴实清雅,不骚首弄姿,不追求富贵。
她扶救生灵,却不悬于绝壁,不藏于深谷。
呜呼,这样的知己,这样的老师,叫我怎么能不珍爱,怎么能不尊重呢?
2019年2月11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