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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炳又有电话打回来,只是这一回不是打在父母的家里,而是打到了康权的手机上。当时,康权正在单位开会,领导正在布署关于入冬后楼房拆建,单位租房办公,人员轮流放假的工作安排。
康权拿着手机退出会场,在单位的过道里,听见康炳拉着哭腔地叫了声哥,说:“我在河北保定这里,因为出了点事,人家把我关到了派出所里,说不交罚款就要判我两年刑。哥,你给我想点办法吧,我不想蹲监狱。”康权瞬间好象心结了冰一样,顾不上埋怨和责问,只是说:“你不是在河南干活,这多咋又跑到河北去了。”不等康炳回答,他又催问说:“你说,你给我说,你究竟是犯了啥事,人家要罚多少钱啊?”康炳在电话上吞吞吐吐起来。康权就真生气了,骂说:“你那么大岁数的人了,咋是这么个没脑子货呢。你不说明我咋给帮忙啊。”康炳这才说:“哥,我让人骗了,又骗了别人。可我没拿到钱,钱让别人拿走了。”
不管康权愿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亲弟弟康炳,因为在外地加入了一伙传销组织,被裹挟着走南闯北,呼风唤雨,最后被一网抓获。康炳只是个跑腿了小卒,可是手里牵连着几桩个案的线索,他的坦白不仅没能洗脱自己,反而成了案子的当事人。当地的政法机构本着抓大放小,惩罚中间环节的思路,把一些被骗入网的小角色给遣返了,对有案底,但情节不很严重,金额也不大的则以罚为主。康炳没有从入伙的组织里得到多少实惠,反而把自己手里的那点钱,也被人给以入伙的名义骗跑了。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他拿不出一分钱来,又恐惧坐牢,只好千里之外向自己的大哥求救。
康权不相信康炳的话,对方派出所的人员在电话中做了证明,并讲述了案件的前前后后,还说罚了不惩,惩了不罚的原则,如当事人不能给受害者以赔偿,那只能沦入刑法的范畴。这就由不得康权不信,他懵懵懂懂回到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脑子里像起雾的海洋一样,迷迷茫茫看不清边际了。一直等到单位会议散了,过道里响起一片哄吵和脚步声,康权才猛的一惊,浑身激出一身水来。
出盗汗这种毛病康权过去有过,只是如此这般一下,就虚出一身的汗来,可见自己的身体还是存在着令人无法自信的毛病。现在,他无暇去想这个关乎自己健康状况的现象,盘算着如何来解决突如其来的这档子令人心痛而又不得不面对的事。
现在看来,康炳事情的关健是钱,两万元不是个小数目,从哪里来解决呢?家里,父母虽有点小积蓄,那是养老的贴己保障!自己家里这个数目的存款还是有的,可那是为女儿两年后上大学用的。再说,这样的事情,陶玉是绝不会同意拿出来的。那么弟媳处,还有妹妹处,还有大姐处,他逐一想了一遍……。
两天后,康权悄悄与单位领导打了声招呼,把自己的苦衷说了出来,得到了理解和支持。他以出差的名义,但不享出差的待遇,从单位处支了几千块钱,又把自己原来保有的一点小金库中仅剩的两千元取了出来,再到游昆处借了一万。对于其他的几位哥们处,他思忖再三,全没有去打扰。余下的款项空档,康权想到了明玥。在万分为难之后,他说了情况,张了一口。明玥很大方,出手就给康权取了一万元,还说只管拿着用,还不还都无所谓。这让康权很感动,又有点不安和惭愧。
回到家里,康权说了单位中出差的事,陶玉也没怀疑什么,还为他整理好了衣服和身份证件。行前,他到父母处含蓄地说康炳说不定很快就回来了,因为他跟自己打电话说过了。父母听了当然高兴,还骂了几句二儿,说这个不省事的东西终于想起回来了。康权无言而又复杂地审视了二老一眼,猛然觉得有点泪水淹心,忙把脸移开了,假装看着窗户外的院子。
康权是坐着火车,一路扛了硬板寻到了康炳被羁押的所在,还好,一切属实,没有什么虚假的诈骗和阴谋掺和其中。这多少让康权有点失望。他原还抱着一个幻想,康炳是伙同他人设的此骗局,只要被自己亲自去戳穿了,就能省下这点看似头寸不大,实际说来不小的一笔钱款。
兄弟俩在看守所里见了面,勾通了真实的情况,探究了既能解决了事,又能少花钱的可能。康权难免为弟弟的恨铁不成钢而生气,又为弟弟的完好无损而欣慰。他到相关部门交了钱,办了相关的手续后,领着自知犯了错误的康炳,灰溜溜悄无声息回到了西远。
在路上康权嘱咐说:“二炳,哥这次出来寻你,对单位和家里人说是出差,拿的这些钱也是跟朋友借的,你的事家里没人知道,咱们就都悄悄的保个密吧。你回家后先到爸妈的家里住上几天,对外不要露面,免得让你嫂子和吕娥知道,扰得麻烦。”康炳心灰意冷说:“哥,事是我惹的,钱呢,我回去给你挣着还。”康权说:“这些咱们先不说,这一回你在外面跑够了吧?回去后踏踏实实地再寻一份工作,长远不要给咱们再惹事了。”康炳点头答应说:“哪,哥,我想好了,回去找一下大姑夫,看能不能给他们学校干事。”康权有点高兴,进一步说:“还有,那吕娥现在也没了工作,丑旦还要念书,你们原来离婚就有点草率了,能复就复了婚吧。这不仅仅是哥的意思,咱爸咱妈也这么絮叨呢,实在是心疼丑旦……。”对此,康炳不置可否,但也没有像平时那样死牛头的烂犟。
下了火车,康权折到单位中放了一应东西,提了出差的包回自家了。康炳则回到了父母的家里。
接下来的几天里,兄弟俩把这样一桩不光彩还破了财的事端,掩藏在各自的心里,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见面,啦话,跟父母一起为团聚而忙碌和高兴。康权还特意打电话,想叫回吕娥和侄儿,结果被拒绝了。这让他有点气恼,私下想了想,就觉得自己操心的确实有点太多了,便也不再去想。
然而,人生之事往往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吃了亏,浪了几个月的康炳,刚在姑夫的学校里寻下一份在食堂中打杂的差事,他那个已经离异的家里却发生了新的事端。起因是康炳曾经在外地入了传销组织,急于发展下线,打电话骗了几个旧日的认识人。如今时过境迁了,有两个人也如康炳一般落魄而归,又不甘心自己的损失,寻根究源,风闻到拉他们下水的人回来了,便直往家里去找人。吕娥自然不认账,也没给开门。这两人并非坏人,转而寻到了康权父母家,把康炳堵在了屋子里,要他还钱,不然便要吃住在家里,再不走了。
当时,因为父亲刚刚训完这个总也不能独立自主的二儿,搞得康炳心气不顺,正准备外出去散散心。两个讨债人的上门,特别是嚷嚷中暴露了自己失败的经历,更增加了他的狂燥和怨恨。两方面大吵过后,康炳几欲与动手打架。这就惹急了父亲,出面为儿子张目,却不起作用,旁边却吓坏了母亲,精神病便有点发作了,满院子乱跑,结果被跟着撒欢的哈巴狗给拌了一跤,重重地跌倒在地,把头都磕破了。
康炳发怒了,高喊二叫从家里拿出菜刀玩命,两个索债的家伙才落慌而去。面对老母亲的状况,他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还好,有老父亲的指挥,康炳把母亲抱回到了屋子里,为老人抚胸拍背,才使母亲精神近于崩溃,而导致身体抽搐与呼吸紧促状态缓了过来。只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人还是神智不清,眼底翻白,怎么喊问都不会说话。
康权接了父亲的电话,又跟康炳问了情况,急急的与医院急救部门联系。在120车到家的同时,他也回到了家里,帮着医护人员,把母亲送到了医院里。经过救治,母亲脱离了危险,被留下住院了。
康权守护在母亲床边,看着老人熟睡过去,这才出到外面,问康炳说:“那两人的事是咋回事啊?”康炳说:“他们无理取闹。”康权说:“他们跟你过去是甚关系?”康炳说:“认识呗。”康权说:“人家找你算账,涉及多少钱?”康炳摇头说:“跟我没关系,我不知道。”康权说:“不可能就这么简单吧?”康炳说:“哥,你就爱往复杂想。这事你不要管,看他们能咋样。”康权有点生气说:“行,我不管,但你不要让他们来家闹。你不知道咱妈的毛病?”康炳不言语了。
单位领导打来电话,要康权速回去开会。他把母亲托咐给弟弟照顾。刚准备走时,陶玉领了女儿来医院看望老人来了,这让康权感到很欣慰。夫妻两刚说了几句家常话,康梅也赶了过来,说在外地的大姐,晚上坐火车赶回来。康权的心一下子踏实了许多。因为,早年外嫁的大姐现在年纪也大了,家境虽然一直不太好,回来的也少,与父母多少有点生疏,但大姐到底是过来人,服侍母亲比康梅和康炳强多了。
母亲住了十多天院,在大女儿要回去前,坚持要出院回家。康权知道母亲的病住院也只是一种形式,最后拿了主意,给母亲办了出院手续,并麻烦游昆开车来,把母亲接了回去。
那天傍晚,康权连采购带做饭忙在父母家的厨房里,陶玉下班后早早过来了,一直力所能及地帮忙,只是很少说话。康梅和妹夫领了外甥来得较晚,提了些熟肉和水果烟酒。康炳已经在学校上班了,回来的也晚。等到上灯时分,家里一下子济济一堂,夹杂着炖羊肉和炒菜的香味,闹轰轰如过节一样。
按大姐的意思,康炳打电话给离异的妻子,想让吕娥领了儿子也回来,结果遭拒了。大姐接了电话,又婆婆妈妈的一通,也没能请动这个昔日的一家人。母亲听见就生气了,骂吕娥不是个东西,不识抬举。康权忙过来拿话岔开了家人的焦点,他怕这一桩不愉快的事情,引发老人糊涂不明而又蛮横的毛病,坏了全家人这难得的一聚。康炳倒有点受不了,骂骂咧咧,说要过去寻事,要把儿子接回来,被康权叫出去训了一通,才归于安然。
月亮从天边涌动的一堆乱云中亮了出来,星星在天空中次递出现,康家的院灯亮着,窗户开着,室内的大屋地当中,全家人团圆而坐在一张圆桌前,拥挤中透着一份欢乐。老父亲看着又一次历险而过的老伴,看着膝下的儿女媳妇,忍不住泪水涟涟,啜泣起来。大姐忙忙劝解,还拿了毛巾替父亲擦拭。康权却默默地不发一言。他太理解父亲的哭了,那是一个老人辛酸与苦难与高兴共同淬出的生命之悲。
康梅不懂事,呛了一句说:“爸,你是咋了,我真不懂你们,好端端的流甚眼泪呢!”父亲说:“我不是哭,我是高兴。”妹夫拿眼瞪了一眼康梅,开了一瓶带来的酒,给老岳父和康权、康炳都斟上了说:“咱们让爸和妈先动筷子,开吃吧,我都饿了。”大姐附和说:“对,对,全家人几年没这么聚了,爸是高兴,我也高兴的想哭呢。你们不高兴吗!”康权给父母一人举了一小块羊肉说:“就是,秋凉了,羊肉要趁热吃才行。有话,咱们饭后再倒啦吧。”老母亲是最后坐在桌前的,表现正常地发号司令说:“管那么多干甚,都吃。”说着率先动起了筷子。
饭后,康权的女儿囡囡嚷嚷要回家写作业,由陶玉领着先回去了。妹夫接了个电话,兴冲冲说自己有个朋友从外地来了,刚下火车,他要去接一下站。院里一时就剩下了康家的父母和兄妹,很融洽地说着话。这真是多年未有过的一次类似儿时的情景图了,父母双亲感觉到了,康权也感觉到了,只是谁也没有说破这种难得的美好的相聚。
老父亲刚才也喝了两杯酒,突然说:“你妈这回住院,你们兄妹几个都尽力了。今天全家人难得一聚,我有点话想跟你们说一下。”兄妹四个顿时都止了闲话,耸耳听着。父亲说:“人一辈子说话间就老了,老了就成了累赘。这是没办法的事。也是你们四个人共同的事。养儿防老,我们早年把自己的老人的责任尽到了,现在也该轮到你们了。”康权听了,心头泛起一丝苦味。
接下来,父亲提说了要大女儿常回来走走,说自己也不知道还能活多长时间;又要康炳吃一堑长一智,最好跟吕娥复了婚,好好的过日子才是正道;还批评康梅说她从小散漫,心大,这是优点,也是缺点。要她多孝敬人家的婆婆公公,当然了,也要常回来帮一帮家里的忙,不能啥心都不操。说到康权时,要他不能因为家里的影响,把工作给人家落下了,把自己的家也不管不顾,说那是不对的。又说周末必须回来的教条,那是你妈磨人呢,以后得慢慢往过改。
母亲早早睡了,父亲才有这样一番家事训话出口。这也是老人积累了多日的一堆心事,其中主要暗示和强调的是,要自己的几个儿女都来分担母亲的拖累,不能只靠康权一个人来撑持。康梅对此不以为然,说母亲的病一犯起来谁也不认,就认大哥,这是自己没办法的事。康炳倒乖,结合老爸的话语,联想起自己刚刚闯出的两档子祸事,暗暗还立了心志,要好好的活人,先帮着大哥把为自己借下的钱还上了。大姐让人意外的哭了,说了自家一大堆更让人为难的琐事和困难。
夜里,在回家的路上,康权的脑子塞满了家人们一晚上絮叨的内容,心里很不是滋味,怀疑地思想着父母和兄妹一个个的生活为什么会这么复杂,哪来的这么多困难?普天下又有多少人家,也如自家一样困苦多难?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社会的责任,还是个人的命运?或者说是自己家人的无能?最后这一点又让他联想到了自己,不由自主的痛苦起来。
这是一堆乱麻一样的思考,康权知道这跟自己努力想认真生活有关系,可认真不是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