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离世意味着我少年时代的结束。少年时代的我,始终缺乏对人类的好奇心,甚至到了连自己都诧异的地步。后来,当我意识到父亲的死没有引发我哪怕一点点的悲伤,这种诧异已不能称为诧异,只能叫无力的感伤。
父亲的脸陷在初夏的花丛中。花们还生机勃勃地活着,令人悚然。花像窥视井底一般看着父亲的脸。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人死后,脸就在原本的皮囊下无限下沉,空留面向我们的表面,下沉,向深处下沉,永远无法提拉回来。再没有什么比死者面庞更直白地让人明白,所谓物质离我们多么遥远,其存在方式又多么让我们不可企及。我第一次通过这样的经历,感受到精神是如何通过死亡转变成物质。同时,我也渐渐明白了,诸如五月的花、太阳、桌子、校舍、铅笔这些物质,为何与我生疏、与我保持很远的距离。
尸体只能被看。我也只是那么看着而已。“看”这个动作,平日里总是自然发生,我从来没意识到这个动作可以是生者权利的证明,也可以是如此残酷的表现。这对我来讲是新鲜的体验。不必大声歌唱,也不用边叫边奔跑,少年就这样确认了自己还活着的现实。
这里的海浪特别凶猛。浪头翻滚炸开,像是要把一切都碾碎,并不平静的水面同时遭受着雨水的刺杀。晦暗冷静的雨持续刺向汹涌的海面。可惜海风不时把雨吹向荒凉的岩壁。白色的岩壁像是被泼上了墨汁一般变成黑色。
因为剃度,我的头皮青青的。这种空气紧密贴合头皮的感觉,让我产生一种奇妙的危机感。自己脑海里琢磨的事情,跟外界仅仅隔了一层薄薄的容易破损的皮肤。
我就顶着这样的脑袋,抬头看向金阁。这么一来,金阁不仅进到我的眼里,还从脑袋的四周渗透进身体。日晒,脑袋就变热;晚风吹过,脑袋就随之倏然凉爽。
我忍不住笑了。这种无意中流露的无辜的笑,有时会给人容易亲近的错觉。我总是这样,无法掌控任何给人带来误解的细节。
我跨过栏杆,在鹤川旁边坐下来。鹤川重新躺下,枕着手臂。手臂外侧晒得很黑,内侧却白到可以透过皮肤看到静脉。朝阳透过树梢照进来,在草地上投下薄薄的绿影。一瞬间,我感觉到这个少年恐怕并不像我一样深爱着金阁。不知何时起,我已经把对金阁的偏执都归结为自己的丑陋。
面对这个只猜对一半的推理,我毫无表情的脸没有任何变化。这让我有点得意。鹤川对待人类情感,就像喜欢制作昆虫标本的少年一样,自己房间里精致的小抽屉全都分类严谨,井井有条,偶尔拿出把玩一番,别有一番趣味。
“也没有吧,不知道。”我答道。同时开始反省,自己哪里惹得别人总喜欢问我问题?对我自己来说,这根本没什么好问的。事情清清楚楚。我的情感也存在类似口吃的障碍。情感的表达总是晚了一步。所以,父亲的死和我的伤心,属于单独存在的孤立事件,两者并无关联,也毫不冲突。时间稍微错开,稍微迟一些,就可以把我的情感和正发生的事情拉回分离状态——恐怕这两件事情本质上就是分离的。如果我拥有悲伤,那也跟任何事件或者动机无关,肯定是突发的、没有理由的、突然降临的……
报纸散发着油墨味,来自俗世的新鲜气息扑鼻而来。
拥有金刚不坏之身的金阁,跟科学上的火焰,彼此应该也清楚跟对方是完全不同的性质,即使遇上了也会错身而过的吧……可惜,即使是金阁,也会被空袭的大火烧得一干二净。这么说来,金阁变成一把灰是肯定的了。
我总是能撞见这样的表情。无论是袒露重大秘密的时候,还是诉说关于美的感动,甚至试图与人推心置腹的时候,横在我眼前的,总是这样的表情。人们通常不是这样。那张脸无比忠实地还原了我那好笑的焦躁感,就像一面可怕的镜子。无论是多漂亮的脸,都瞬间变成跟我一样丑陋。于是,我打算描述的重要的东西,也一文不值,毫无意义。
我愣住了。在粗野农村长大的我,从来不知道还可以有这种善意。鹤川的宽容让我发觉,把口吃从我这个存在中减去,我依然可以是我。整个人像是被看穿,我品尝到了彻彻底底的快乐。鹤川那双被长睫毛围住的眼睛把口吃过滤在外,接受了我。这么长时间,我居然一直坚信,如果无视我的口吃,就等于抹杀我的存在。
那一年我没有习经,没有读书,每天就是修身课、军事训练、武道以及帮助工厂或协助强制疏散,日复一日,循环往复。这助长了我不切实际的性格,多亏战争,人生远离了我。战争对于我们少年人来说就像一个梦,只是一段慌慌张张的体验,毫无实质;也像隔离病房,把一切人生意义都挡在了门外。
我等呀等,几近绝望,同时确信这种早春晴空就像闪闪发光的玻璃窗,虽看不到里面,但是肯定隐藏着大火和破灭。之前提过,我对人类漠不关心。不论是父亲的死还是母亲的贫穷,都几乎丝毫没有动摇过我的内心。我只是憧憬着有一台从天而降的大型压榨机,把灾难、大崩溃、惨绝人寰的悲剧、人类和物质、丑物和美物,不加区分统统碾碎。更多时候这早春晴空不同寻常的光亮,让我想起斧头锋利刀刃的寒光,斧头大到足以覆盖地面。我等待它的落下。如手起刀落般迅捷,来不及思考就快速落下。
至今我仍觉得不可思议。我最早是没有被这种阴暗思想侵占的。我所有的注意力、我面对的难题,原本只有美。我也不觉得是战争的影响使我滋生阴暗想法。相反,正因为只专注于美,人类才不知不觉撞上了这世上最阴暗的想法。可能人类就是这么运转的吧。
我们在小小的桥上眺望着水面,没有任何目的。战争时期的所有记忆里,唯有这短短的毫无目的的时刻,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什么也不想的轻松的时间,像是偶尔在多云天气里露脸的一角蓝天,十分难忘。这如同痛快的欢乐的记忆一样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