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Carreline
她已在烈日下行走很久了。
一草一木都明亮耀眼,仿佛镁在燃烧。谢天谢地,新肤系统赋于表皮的新功能,可以自行收集并净化每滴汗液,补给机体所需——应对水资源匮乏的伟大发明。
她的确是个美人。乌黑浓密的长卷发像瀑布般垂在肩头,宽阔的额头,高挺的鼻梁,两弯细眉刚好衬托着微凹的眼框,目光如星空般深遂沉静——天生禀赋在科技潮中更显可贵。
“前方50米请右转。”
“小贝,”她叹了口气,“你确定知道他的方位么?”
她的心形水钻发夹闪了两下。
“确定。”
“你确定找对了人?”
“主人,根据我采集的数据,关于您的,从出生到现在,并与计算中心的世界人口数据仓库交互……”
“停、停,你又来了。”
她打断了它的话,朝着它指示的方向继续走,暂且搁置心里的执拗。实际上,情感支配的执拗究竟有意义么?
他拉长着脸,眉头拧得像百叶结,表情冰冷得像石头雕像,刺耳的吼声比刀片还锋利。她愕然地望着他,望着他的嘴唇一开一合。她觉得,他一定是在讲选修课学到的阿尔法星语,又好像是数学教授在讲拉格朗日定理,总之,不知所云。她不明白他怎么了。他扭头冲出去,他的衬衫顿时变成透明色紧紧贴在后背上,整个人迅速消失在雨里。
“嗡——”
她由太阳穴顺着脸颊揉到耳廓。自出生那天起,那里就植入了一块闪存式记忆芯片。十年前,她对芯片里的某个区间进行过格式化。看来当时技术不过关,如今,有些影像仍然时不时地浮现出来,引起轻微耳鸣般不适。
按照小贝的指示右转后,眼前出现一条人工河,粼粼晶莹,梯形河堤上铺满五彩缤纷的鹅卵石,两岸的柳枝频频朝她点头致意。几个小朋友在玩滑板车,“咯咯”的笑声清脆悦耳。
他曾是那样惊艳登场。足足比她高20公分的大高个儿,清爽的板寸头,方型脸,浓眉大眼,椭圆镜片,蓝白格子衬衫,卡其色中裤,浅灰色运动鞋,黑色双肩书包,似阳光般融入那个夏日的午后。
“嗨,你的琴声很好听。”他的颧骨上泛着两坨浅浅的高原红——大概是因为腼腆。
“谢谢你的赞赏。我自己谱的曲。”
“结尾那句,如果把小三和弦改成大三和弦,会是什么感觉呢?”他一手托着下巴,一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只是说说,千万别介意。”
“啊,没关系,我试试。”
“嗡——”
“又来了……”她停下脚步,“小贝,你有没有好办法?”
“抱歉,我做不到。但他或许可以。”
“谁?”
“他。等会儿您将要见到的人,您的灵魂伴侣。请直走,前方800米。”
“小贝,这太可笑了,一堆毫无感情的数据为我指定所谓的灵魂伴侣,我不如去读那个石头里蹦出猴子的故事。”
心形水钻发夹又闪了两下。
“实际上,主人,这堆数据正是最真实的您。您的出生时间、出生地、血型、基因序列,三十年以来您吃过什么、看过什么、做过什么、想过什么、去过哪里、遇见过谁,您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担心什么、害怕什么,还有您的快乐、您的悲伤、您的愤怒、您的无奈……”
“小贝,最了解我的人,是我自己。”
“主人,基于数据分析与挖掘,我能知道,今晚您会在跑步的第几分钟出第一滴汗,并联动您的新肤系统;我甚至知道,您将会穿绛红色衬衫参加明天上午的商务谈判。”
“不,我明天穿蓝色。”
“主人,明天早晨您会改变主意的。假如十年前听我的,别对那个错的人动心,您就不会有不愉快的回忆。”
“那段经历也有愉快的部分,不是么?”
“感观未必真实,主人。计算中心的数据仓库才是可靠的。所有人的历史数据都在那儿,最新的实时数据也在不断被采集和导入。这些数据被用作相关分析、回归分析、判别分析、聚类分析、异常监测,由此,我们知道每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小贝,请别——”
“前方500米、495米、490米……”
她停下脚步,摒住呼吸,注视正前方。一个身影,渐渐地,渐渐地,由小变大。她的双眼瞪得圆圆的。能看清了!方型脸,浓眉大眼,椭圆镜片,蓝白格子衬衫,卡其色中裤,浅灰色运动鞋。只是,头发稍稍长了点,脸上有了些许胡茬。她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按住起伏的胸口,仿佛心脏快要迸出来了。
“嗨,好久不见。”他笑着,颧骨上泛着两坨浅浅的高原红。
“嗨……好久……”她呢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