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樟树下

不知不觉已经小满,物至于此,小得盈满。院中的绣球和月季开得格外热闹鲜活。院中只要有了蔷薇和绣球,晴朗辉煌;如果有了竹子和芭蕉,又清凉沉静;如果有了一条狗,是生的气息,朝气蓬勃。

新院子第一阶段已改造完成,我也已搬进新院子住了一些日子,每天卧在山的环抱中入眠,又从山风中醒来。庭院在一棵大樟树下,故取名为「樟树下」。

搬进樟树下那天,我们举行了一个简单仪式。酒坊小伙伴菩提树下准备了三个菜:粉蒸肉、红烧鱼、清炒青菜,分别代表的是:蒸蒸日上、年年有余、清清泰泰,美好的寓意,难为他有这样的巧思。

我和眼儿也冒雨跑去花海挖了几颗金鸡菊栽在瓷盆里,作为餐桌上的装点。无论如何,有年有节,有纪念日,有鲜花,生活才有层次。

曾经仰望星空的岁月

那天晚上,为自己这半年的辛苦,为遇到两位互相信任,一起并肩作战的小伙伴干杯,从此以后,我不是孤军奋战了。

第一杯敬酒神,第二杯敬山神,第三杯敬自己,第四杯敬小伙伴,第五杯敬各路帮工的同道,第六杯敬那夜的月光。

喝完六杯酒,坐在院中看月色,不知怎的,想起曾经的自己,二十几岁那段劲儿劲儿的时光:虚荣、拧巴,大胆、豁得出去,对整个世界志在必得。做一切常人不敢做的事,伸出双臂,热烈拥抱流光溢彩到虚假的世界。我怀念那个敢于跟平凡的幸福决裂的女孩,或许怀念的是那段与世界互相张望的时光。

不禁眼睛湿润,轻念竹山的词: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樟树下的绣球与狗

我原以为我住进樟树下以后,会有很多话想和你们说,要告诉你们徒手创造生活的潇洒和艰辛,现在我只想告诉你们:

春天的时候,

我在园子里种上四季豆和西红柿,

辣椒、茄子、缸豆、秋葵、芦笋、黄瓜、南瓜,

给它们翻土、除草、施肥、浇水,

夏天的时候,

它们开花结果,

我没什么在意的,

没有给自己添忧愁,

或许这就是我快乐的秘密。

这时节,又到了《清嘉录》记载的,“蔬果、鲜鱼诸品,应候迭出……而夏初尤盛,号为“卖时新”……率五日而更一品,如王瓜、茄、诸色豆、诸海鲜、枇杷、杨梅迭出。”

今年夏来得迟,诸多时鲜蔬果没有应季,杨梅、枇杷、荔枝吃过了,地里的蔬菜,四季豆才刚开花,辣椒、茄子未长成,西红柿树单薄的在山风中摇摇晃晃;池塘的鱼游在水面咀嚼着我从山上割下来的麻叶。对万物只要付出时间和心思,便会寄托情感,有了情感就有了连结,要舍出去,却是万般难。

我的晚餐:蒸排骨、莴笋、点心、枇杷、荔枝

住进樟树下后,收到最多关心的是,院子那么大,就你一个人住,晚上害怕吗?

我常以调侃的语气反问:“怕人还是怕鬼?”

有时候,天黑后我不掌灯,独自坐在院中。我在等他们,在心里为他们点上一盏灯,为他们照路,和他们交谈,我都不知道,我属于这个世界,还是他们那个世界。百鬼夜行从容不迫,漫不经心,有人却混入其中面目狰狞,你说好笑吗?

世事无法预料,活得越长,搞不懂的事越多。最搞不懂的是,有人怕鬼。

后山

最近收到的私信逐渐增多,其中一封私信说:我曾经不喜欢你,但看到你努力的样子,过上了理想的生活,非常感动和触动。希望你一直幸福!

我回复道:只有走向明天的人才有未来。人的情感是流动的,我能理解,也相信你此刻的坦诚,谢谢祝福。

人在岁月面前,真的会不自觉地变得宽厚。

坚持做一件事也不必咬牙切齿,风轻云淡的坚持做下去一样酷酷的。做事犹如做艺术,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不妥协。活在自己能掌控的世界中,对于无力掌控的世界,无力掌控的东西没兴趣。不需要消耗精力,把时间浪费在他人身上,对我来说,毫无益处。

守寺院的老人

清晨去后山玉泉寺散步,遇见一位年轻媳妇在山寺外的石壁上上香烧纸,石壁上装了一尊菩萨,她对着菩萨边烧纸边嘴里念念有词,我没有靠近,远远地看着她做这些,动作娴熟,心也静了。我站在一块岩石下,看山林中的水雾,耳边时有她的祷词,轻轻碎碎的,轻薄缥缈,朦朦胧胧。

下山时遇见守寺庙的老人,他约莫七十岁,头发花白。每天去山寺两趟,上午一趟,下午一趟。主要工作是守护山寺,供奉菩萨,加酥油,点佛灯,上香,烧纸,在各个菩萨面前敬茶。

我们坐在山寺门口的亭子里,看远处的村庄。偶尔,他才说上一句。他讲:“小时候,是十一岁,或许是十二岁,太久了,久到我忘记了差点断送我性命的时间。”

“在水庙舅舅家,我摔断了龙浆骨(本地方言,脖子的意思),小时候脖子两端还流脓,一直流到脚底板。”

他现在脖子还是歪向一边的,他说起这些的时候,仍然没有释怀,难言的伤痛是,他又讲:“我要是四肢周全,好闯世界得很,要什么有什么,讨个老婆没问题。”

我在想,人的终极奋斗就是婚恋吗?

落在瓦上的石榴花

他有时候会从我院子下面的台阶开始扫落叶,一直扫到山寺门口。看到我时,会招呼我:“老板,开业了吗?”

有次,他边扫台阶边和我讲白话,我正在院中搬石头,清理水渠。他又说起他小时候摔断脖子的事情,说起他从前如何聪明,奈何局限于身体的残缺里,无法施展。末了,他说:“到了我这个年纪,像是死神把我遗忘了。”

我不知道如何接话,一个石头又一个石头搬起、放下,无声的听着这些。或许他经常和别人说他童年时期的不幸遭遇,反复讲,不知道有没有人听完。

他见我时而抬头看他,又点点头,知道我在听,看我清理水渠,不里手,走过来纠正我的方法,便说:“人呀,活到老,学到老,还有三样没学了。这都是记在书上的话,错不了。你们城里来的大学生不见得样样会。”

我点头称是。点头是同意他的前半句,活到老学到老。但我不是城里来的,我原就是从山里走出去的农民的女儿。

我住进樟树下后接替了他的扫把,扫台阶落叶——方便上山烧香的人好走路。我认真清扫台阶的时候,他说的那句,“小时候摔断龙浆骨,做不了活,也帮不了家里,大家以为我活不长了。家人和村民没想到我活到七十岁。一个人太苦了。”

我轻轻将一片片树叶子扫开,像扫落奔忙于人生中的这些年头。脑海中不断萦绕着眼儿和老唐的话,思绪像打了结一样。

五月初,我和眼儿在刷门窗漆,老唐在补外墙,三人忙中抽闲,讲讲白话缓解劳累。谈起人的终极话题:人的孤独如何解。

他们认为,人需要伴侣,需要陪伴。

菩提树下那段时间生病了,老唐问我们去医院看了他没有?我和眼儿都没有去,因为院中在赶工,抽不出空去医院。菩提树下知道樟树下的改造情况,我们常通电话,他不会介意这些细节。


挖野花布置樟树下

我讲:“如果我生病住院,我不希望有人来医院看我,我认为是打扰。有人来看我的话,我要陪着他们讲话,一遍遍陪笑,解释是什么病,或许还要安慰前来的人,对我来说,精神太受折磨,是一种消耗,反而影响病情。”

眼儿也讲,如果她生病住院也不希望别人去看她。老唐也表示赞同。

但,眼儿和老唐还是考虑到世情:“我们这么想没错,他人未必是这种想法。或许,菩提树下希望我们去看他呢?”

他会希望我们去看他吗?这个问题我倒没想过。


布置室内

我无法和人亲密起来,也难困在一段关系里。如果有人天天和我一同吃饭,对方话还多一点的话,我顶多能坚持三天,三天后我会受不了,我会嫌弃,会流露出不耐烦的情绪。我真的讨厌讲话,对人很容易失去兴趣,不耐烦。这也是我被人诟病最多的地方,说我性格不好。以前也会在意,对这些人生气,会对抗。现在不了,做不到柔软低徊的人,没有错。

最近在看《三叶虫与其他故事》,作者潘凯克才华逼人,却英年早逝,自杀时才26岁,只留下这一本书,却是珍宝。他也曾拼命挣扎,想成为一个温柔的人。可惜,他之外的整个世界要么正在沉睡,要么还没起床,他还是自杀了,如他写给朋友的信里说的:“我会考虑和生命离婚。”

比起询问我住在山中怕不怕鬼,还不如问我怕不怕人?

我想象过,两人一日三餐四季,互相扶持,彼此鼓励,共同成长。遇到风险,有人替你扛。在一些至暗时刻,身后有人。大展拳脚可以试错,那该是怎样的呢?

我想象不到。因为还没有遇到过能互相鼓励向前走,又与我平分秋色的人。

在樟树下听雨,写文章

我认为的,最好的关系是,互相需要又互相不打扰,是我和原孝之间的相处方式,也是我和眼儿之间的距离,差之分毫都不行。即便天天见面,在一起共事,一起吃饭,彼此不会受干扰,各做各的事,彼此保留空间。能一起聊天,喝茶,喝酒,但各有边界。

终究这世上,扫地僧只有一个,原孝和眼儿也只有两个。但我是幸运的,我遇见了两个即便天天见面也不会让我感到烦的人。

人生来孤独,不是因为有谁就不会孤独,也不会因为没有谁会感到孤独。我不需要谁的陪伴,也不会因为谁陪伴我而感到充实。

眼儿和老唐一致认为,人还年轻的时候,四肢健全,不会需要陪伴。如果发生意外,重伤,或重疾,极度虚弱,昏迷,无意识情况下,没有人照顾,没有值得托付的人,连做不做手术都不能由自己决定,不能自己签字,既悲怆又无助,会很孤独啊。

不需要陪伴不表示没有信赖的伙伴,这个人不需要天天陪着我。

后来,眼儿又补充说:“人可以没有另外一半,但要有个信赖的伙伴,这个伙伴不一定是情侣,爱人,却是在生死关头能否尊重你的意愿,可以替你做决定的人。好的家人、伴侣、朋友能让你在最无力的时候感到踏实,不好的家人、伴侣、朋友会让你在最无力的时候感到恐惧。”

这么说起来,其实又回到最初的问题,让人踏实的伙伴,值得信赖的伙伴,也就不需要陪伴,他们会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我想了想,或许,有人会需要,有人就是不需要吧。生是一个人走来,死也是一个人去。年轻的时候还不知道老了会有什么样的依赖和寄托,此刻不需要,就不勉强吧。

如果你们来樟树下看我,我是开心的。我想,你们还是愿意多听听园子里、田地里的事情吧。

那么,下封信再见。


樟树下的早餐

因为,此刻,夜里十点零一分,好友灯下桥提了一盆小龙虾,烤牛肉串,烤蕨巴条踏着夜色,拾阶而来。初夏时节,时至小满,时鲜应季而来,是要吃一次小龙虾的。虽然大家都说小龙虾脏脏的,但架不住吸允小龙虾周身缝隙里的那点汤汁。

灯下桥不以为意,信口胡诌:“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吃垃圾食品,免疫系统会变得强大。”又拿养蜂人举例,说养蜂人长寿是因为经常被蜂子蜇,一天蜇上几十次,有蜂毒,免疫细胞增强,百毒不侵。

说起养蜂人,我忽然想起点什么。几年前,灯下桥约我和原孝去白面寨找一位养蜂人。在一面山崖下,有一所房子,里面住了养蜂人,周边山上放了很多峰箱,时有蜜蜂在山林中嗡嗡叫,我怕被蜜蜂蜇,不太敢靠近蜂箱。灯下桥狡黠一笑,对我:“被蜜蜂蜇两口会长寿哦!”

那天,到底有没有见到养蜂人我没什么印象,却记得灯下桥站在白面寨的一块高高的石头上,逆光而立,半边脸埋在阴影里,当时他朝我和原孝挥舞着双手,对我们喊道:“我讲一个笑话给你们听。”

我剥着小龙虾壳,想起他当时讲的那个笑话,不禁笑起来。灯下桥问:“笑什么?”

我笑你当年在白面寨讲的那个笑话。灯下桥好奇起来,问我:“我当时讲的什么笑话啊?”

我笃定知道,他不记得那个笑话了。当然,我不会这么轻易告诉他,好玩的事不能大声说,会失去趣味的。


夜色中喝酒

灯下桥轻笑一声,继续吃小龙虾。他不执着于知道,这就很好,彼此心照不宣。我不禁又笑起来:“灯下桥就是灯下桥。”

他又一脸好奇的问我:“怎么我就是我?我难道不是我?”

“有谁还会像你一样,开着车跑三四个村子,只为摘好吃的三月泡。兴起而来,兴尽而归。不问缘由,不求答案。”

我吃累了便回房间休息了,灯下桥说:“你把灯关了吧。我再在院里坐一会儿,等到星星都睡了,我就走。”

我轻轻关上了门,熄了灯。

如果谈起相处舒服的人,灯下桥算一个。自由,洒脱,浪漫。不会给我增添负担,不会消耗我的精力,不用疲于应付。说来就来,不用一遍遍问我方不方便;说走就走,不会拘泥于客套;不会故作姿态,别别扭扭。就自自然然,自己呆着,自成一方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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