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隆德很久没有做过如此真实的梦了。
是的,他知道那是梦。
宁布瑞希尔的白桦和阿维尼恩港的芦苇,还有埃瑞德路因遮天蔽日的森林在梦中交错出诡异的图腾。火红金黄和浓绿,梦里的颜色饱满而热烈,带着不容回绝的直接冲击着他的视线和在梦中亦恪尽职守的理性。尽管他不想承认,但在那些光影斑驳纷乱陆离的色块中,总有个淡金的身影徘徊不去,就像久远的时间之初,日月升起之前北方天幕上恒久不落的星。
他一直在那儿,无论背景如何改变。所不同的只是他的目光,一会儿带着少年人的率真和勇气,一会儿是千军万马中的狠戾杀意,一会儿现出毫不掩饰的关切一会儿又变成难掩自得的欣喜。而不知自何时始那目光注视着他,带着浅淡的惊讶和疑惑,带着几乎不可能出现的羞怯却又倾注了某种情感的专注与柔和。
“Dashîna Maulha Ech…”他听见梦里的那个精灵说。
他仍记得挨在唇畔的温度与触感,探入口中的凉滑,带着那个金发精灵特有的冷泉气息萦绕于鼻端,久久不去。
回忆在他清醒的时候甚少困扰他,连绵的烽火和一场接一场的恶战占据了他的所有时间和思绪。关于那个金发精灵的记忆被理智压在心底不知名的角落,只有在梦中才探出触角,就像久治不愈的隐疾。
那冰舌搅动着他的,抵着他并不算整齐的齿列生涩的滑动。温湿的鼻息带着首生子与永恒的生命一样不可估量的克制浅缓的交融,不急不速,不愠不火,像是一场太过亲密又点到即止的交谈。但在梦里,这感官却衍生了其它意味。唇舌相触浅尝辄止又欲盖弥彰,晦涩不清的搔不到痒处。理智却无法再压抑那太过真切的感受所带来的悸动,难以言明的躁动沿着黑发半精灵的血脉传导,直到他惊觉腿间的硬物,带着嚣张跋扈的欲求愈渐膨胀。
他的身体甚至因此背叛了他的理智——这让埃尔隆德即便是在梦中也无法容忍甚至倍感威胁。
醒过来。
他在梦境里对自己低语。
那不是喜欢。
——埃尔隆德用他最严苛而不近人情的语调告诫自己。
在梦中,那双近在咫尺的蓝眼的主人却像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倏地拉开距离然后背过身去,即便只剩背影,埃尔隆德也似能感受那双蓝眼中骤然冰封的温度。
就在那个金发精灵名字的首音在他齿间微卷的舌尖上成形之际,火光毫无预兆的腾起,就像幼时西瑞安河口腾起的冲天烈焰却又不尽相同。笔直的焰束带着邪恶的仿佛可以熔化一切的灼热径直向金发精灵扑去,死亡的意味和焦糊的气息弥漫于飞灰飘零的阴沉天际。
“Thranduil!!!!!!!!”
埃尔隆德醒了过来——在萦绕于耳际自己绝望的高声呼喊中。他的额头上覆满了冰凉的冷汗而腿间的肿胀仍未消散。帐外诺多兵士的通传适时打住了他心头因梦中最后影像带起的惊惧——
“至高王请您去主帐议事。”
灰眼片刻闭合,沉雅的磁音透过营帐——
“请转告至高王,我稍后即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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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兰迪尔以为他们还会在战场上遇见,但实际并没有。
五年弹指一挥,于精灵生命不过转瞬,瑟兰迪尔却已在烟尘翻滚的战场上看遍了生死离合。
欧洛费尔率领的辛达余部再加上跟从着瑟兰迪尔的绿精灵大军成了征讨黑暗势力的重要力量。直到第五年年末,各方势力终于挺进了朔风呼号的寒冷荒原安法乌格砾斯,邪恶的兽人及炎魔和其他黑暗生物被驱逐着退进了桑戈洛锥姆三座尖峰下遍布的无数黑塔之中。战事的天平已经全面向正义一方所倾斜。在西方大军的右翼扎营之后,瑟兰迪尔跟着他的父亲作为重要的盟军首领觐见了来自维林诺的统帅埃昂威。
重逢突如其来又在情理之中。
瑟兰迪尔早已听闻埃尔隆德跟从了诺多至高王的军队。他犹记得他的父亲,银发的欧洛费尔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看着他,那早知如此的眼神。瑟兰迪尔承认埃尔隆德比起辛达更像个诺多,这也无可厚非,毕竟对于首生子来说父系血缘的影响远比母系血缘更深远强大。另外,他到底归属诺多还是辛达对于瑟兰迪尔来说也并没有什么相干。
他是他,仅此而已。
当瑟兰迪尔步入迈雅埃昂威宏伟威严的军帐,他一点也不惊讶的看到了安坐于诺多至高王吉尔-加拉德身侧的埃尔隆德。他与他交换了短暂的颔首致意,礼貌而疏离。
各方势力的初次会面乏善可陈,无非是瑟兰迪尔预料之中的力量部署和进攻方案。他偶尔看向埃尔隆德,那个半精灵正将他沉静而内敛的灰眸锁定于慷慨陈词的将士身上。瑟兰迪尔绝不承认自己心头掠过的浅淡失落,于是他将目光别开,至会面结束也没再看向埃尔隆德的方向。
“Thranduil.”
正准备跨上马背的时候瑟兰迪尔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和着得得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Elros。”颔首致意。
“能陪你走走?”
“我该回营部署,你知道的。”
“就一会儿?”
瑟兰迪尔看着那双与那个人相差无几的灰眼,拒绝的话无法出口。
“就一会儿。”
他和他牵马而行,朔风夹着桑戈洛锥姆喷出的灰烟撩动着他们的发丝。
“我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我听说了伊甸人的功绩,次生子的确让我刮目相看。”
“令你刮目相看的只有他们吗?”
片刻沉默。
“你的功绩无需我来颂扬,Elros。今天你所领导的军队得到了埃昂威大人的褒奖,而且我听闻近两年伊甸人已同西方军队一同作战,埃昂威大人更亲入次生子之中教导并指引他们,想必也是诸神的意志。”
“你可知道,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向你证明一件事。”
瑟兰迪尔微偏首,沉静注视的蓝眼代替言语送去了疑问。
“我比他更强。”
那双浓黑的眉峰悄然拢起。
“你大概误会了什么,Elros,son of Eärendil。”金发精灵微昂起下颌,清冷低沉的声线中透着一丝被窥视隐私的不悦。
“从六岁时阿维尼恩港的初见开始我便喜欢你,Thranduil,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我心里。我所做的一切,我获得的一切——声名,荣耀,权利,都是为了你。”
瑟兰迪尔沉蓝的瞳孔因惊讶而微微张大,墨眉却皱的愈发紧了。
“我想你不需要我提醒,Elros。你与我的性别。”
“你和他亦是同性。”
“我与他并非你想象的那般。”
“那你为什么不肯把目光转向我?”
瑟兰迪尔薄如锋刃的唇已抿紧——
“你应当用这份心血去获得一位美丽的女性精灵垂青,而不是将时间浪费在我的身上。”他将头偏开不再看他,修长的手指也抚上了马鞍,“我该走了。”
Elros看着那匹绝尘而去的白马和马背上的精灵,他的金发在朔风中飘飞,直到被吞没于远处灰色的烟尘。
“你早晚会知道,我能为你放弃一切,但是他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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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憎恨Elros将一切都剖明的无所遁藏却又无法反驳。
仿佛无休无止的战争让他无暇思考很多事情,包括他和那个黑发精灵之间似有若无的情愫,包括他的回避和自己的失落。
瑟兰迪尔一直努力让自己不去深思,关于这件事。但Elros的话仿佛揭开了精心掩饰的秘密,露出了下头的不堪与复杂。
他希望自己只是把那个拥有沉静灰眸的半精灵当做朋友,但瑟兰迪尔无法解释他对朋友有着不可言明的冲动。他亦在极力避免回想那一晚的亲吻,以及,藏在首生子的淡薄和克制之下的欲望——纵然那欲望被他的理智和衣袍掩饰的完美无缺。他想要那个精灵,不止是浅尝辄止的亲吻,他想要更多,多到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的贪婪与渴切。
但瑟兰迪尔没有时间去思考更多。
战争是残酷的,今夜犹甚。
正义一方谁都不曾预料过有翼龙的出现,就如同黑暗一方从未预见过自西方渡海而来的强兵。
那些扇动着韧实肉翼在空中盘旋喷吐火焰的飞龙不像是传说中的格劳龙和它的子孙们那样的巨大,但它们给包围于桑戈洛锥姆山下的正义之师带来了几乎灭顶的重创。
火光照亮了安法乌格砾斯的荒原,朔风变成了助长火势的热流,带着烧透的灰渣和焦臭盘旋,变成了滋生恐惧和绝望的温床。诸队士兵因此向后退了七十余里,几乎退到了安法乌格砾斯荒漠的边沿。
而即便如此剩下的人也无法幸免,如果不是一队不知从何方而来的奇兵带来了强援。
有翼龙密布的龙鳞几乎可以抵挡一切武器,但那队奇兵带来的弓箭却可穿透厚韧的龙鳞。目力好的精灵能看到那是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沉黑铁箭,与其说是铁箭更像长矛,有着无比锐利的尖锋和修长的箭杆。那箭暂时抵挡了飞龙的攻势,恶龙似乎并未预料受到抵抗,在折损了几条后便成群的飞回,自上而下猛扎入桑戈洛锥姆三座尖峰中空的山体。
悠远而低沉的号角响彻了安法乌格砾斯荒漠。
诺多。
不是跟从埃昂威渡海而来的诺多士兵,也不属于中洲大地上的现任的诺多至高王,那号角声属于久远流浪于中洲大地之上背负着誓言与诅咒的费艾诺诸子。
费艾诺一族曾经的光耀被再次于火光之中点燃,极尽炽烈与张扬的灵魂仿佛已融进了号角之声,在中洲大地上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