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一个工作日,回到家里,筋疲力竭,我的肌肉记忆让我打开一个个app,于是,刺激的东西像跳跳糖一样钻进我的神经,我咽了咽口水,继续滑动着这永无止境的瀑布般的信息流,三五秒,就可以“炸”一次,还有什么是比这更简单更廉价的快乐呢?
你觉得每天有多少人使用抖音(不算海外版)?据腾讯从抖音内部拿到(并公开发布了)的数据,在2021年2月11日(除夕),抖音主站DAU(Daily Active User,日活跃数量),达到5.8亿,极速版和火山版也在1亿以上,这意味着抖音三个端口DAU峰值接近7亿(同类型的快手在3亿以上,腾讯视频号也已达4.5亿),这也意味着,每天有小半个中国的人口在使用这款短视频APP,而他们的日均使用时长则达到了一个小时以上(腾讯视频号的在45分钟左右)。
考虑到短视频平台的用户们存在重叠这一因素,这些数据意味着最少有小半个中国的人每天要花一个小时的时间在浏览短视频上,而这一个小时是在我们工作、睡觉等活动后为数不多剩下的时间中挤出来的,我问了身边几个常用抖音的朋友,让他们猜这个数据,他们的估算多为80-100分钟,看来就用户的实际体验而言,一个小时的日均使用时间是一点都不算夸张。
选择下载、使用、沉迷、删除哪个APP,这完全是我们自己的权利,选择去接受哪些信息和知识,怎样去接受,也完全是我们的自由,但今天我想讨论的自由,并不是我们可以选择抖音或是快手的自由,也不是我们可以选择每天在这些APP上花15分钟还是2个小时的自由。早在很多年前,已经有不少人开始批判消费主义,我们已经意识到自己被消费符号支配的钱包是不自由的,然而,我们是否已经意识到,如今被某些APP支配的我们,实际上与我们批判的被消费主义支配的人们无异呢?相较于传统的工业流水线生产的消费品,把“文化”包装成工业化的消费品以满足人类更刚性的娱乐需求更有市场前景(关于人为什么这么需要娱乐这里先按下不表)。
法兰克福学派的霍克海姆和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的“文化工业:作为大众欺骗的启蒙”这一章里预见性地关注到了将文化生产置于资本领域作为商品进行生产的“文化”是如何操纵、麻痹大众的,在法兰克福学派活跃的20世纪30、40年代,人们没有太多的娱乐上的选项,只有被迫接受大众媒体的讯息。而如今,短视频和直播看似给我们带来了更多选择,让大众作为文化产品的消费者拥有了更多的主动性,但实际上,消费和剩余价值获取的本质没有变化,资本生产的产品仍然需要经过消费这一环节,而我们也确实在时时刻刻消费着文化工业的产品,以前我们花费大把的钞票购买一个符号加持的奢侈品,这需要劳动者出卖自己的劳动时间换取,现在我们刷短视频、看直播,虽然看似是免费的消费,但那些我们直接投入的时间、注意力成为了这些平台流量大厦的坚实地基,被用来带货、卖广告,乃至塑造整个社会的价值取向——而这些时间和注意力已经是我们身上为数不多的“剩余价值”了。
文化工业产品表现出的标准化、单一化、程式化印证了大众文化在现代发达工业社会中的生产完全是以工业生产流程的方式进行的,这些文化产品完全没有发挥应有的社会价值,而纯粹是制造出来用于剥削式消费的商品,换个我们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词,这些文化产品,注定是“奶头乐”式的。
按照鲍德里亚的说法,人类世界已迈入拟态仿真时代——我们已成为文化工业永恒的消费者,我们看看那些流水线般千篇一律的网红脸吧(即便很多人已经不太看他们了),然后我们再看看吃播、直播等内容形态,以及当一个话题文本出现以后,我们是如何通过一种“机械复制”的方式进行二次传播和创作(玩梗现象的风靡),我们就能深刻感受到这种“文化工业”景观的无处不在,而我们问问自己,当我们在深夜一个个刷着这些短视频,我们会不会有那么一刻,觉得自己是极度空虚的?
对大多数人来说,工作和生活长期处于被撕裂的状态,下班后我们才觉得我们是一个“人”而非一个巨大机器里的螺丝钉,但我们已经很累了,只能去找一些“不用费劲就能尝到味道”的东西来缓解这种疲惫,倒不是说这种娱乐方式完全不好,但人类真正的精神需要的满足很多时候是要去吃那些需要花一点功夫、先去嚼碎了才能咽下去的东西,就像我们不能用零食来替代正餐。资本抓住了我们的惰性,对它来说,这是实现自己增值的目的,而对我们来说,我们不仅在被掠夺,还在逐渐丧失那些关于知识、真理与美的重要的东西。如果说曾经的“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到来改变了我们获取和消化信息的方式,那么当前,短视频代表的“文化零食”正在极力喂饱我们,争夺我们的胃口,我们变得越来越没有耐心。以前我可以在沙发上坐着1个小时不看手机,而现在,我在等车、等电梯、甚至上厕所的间隙都要打开各类视频/资讯app,仿佛没有它们的陪伴,我就不能完成这些事情了。甚至就信息输入这件事本身,我们的口味也越来越“挑剔”,我们似乎需要那些信息同时具有视觉、听觉等各种刺激,并在短时间内一股脑儿地全展现给我们,我们才有胃口“吃”下它们,曾经风行的博客已经成为了“时代的眼泪”,有“网络卢浮宫”之称的贴吧也走向了衰落——单纯的图文内容像没什么味道的清茶,是“寡淡”的,影像也不仅仅要依靠那些会动的图片就能我们感到兴奋了,一定要有刺激的音乐佐餐才“够味”,当三秒钟可以看到一个笑点,五分钟可以看完一部电影,我们为什么还要去看大部头的原作呢?静下来看书这件事变得越来越难,于是就听书吧,到了后面单纯的音频也不够味了,还是得妆容精致、相貌姣好的up主配上各种表情包,玩着各种时下流行的梗的“xx分钟读完一本书”来帮我们嚼碎了讲才有看头,即便我真的让自己坐下来看书,我也会时不时打开身边的手机,刷一下资讯,那种沉浸式的阅读体验变得越来越奢侈了。
上个月抖音刚发布不久的2021年年报显示,“短视频和直播的形象表达和高效传播”激发越来越多的人在抖音上“搞学习”,报告显示,2021年网友们爱上了在抖音“旁听”高校公开课,其观看总时长超过了145万个小时,以一天上八节课,每堂45分钟计算,相当于24万人在抖音上了一整天课,我只说一个我的体验,我曾在B站看过戴锦华讲安迪.沃霍尔的直播视频(视频是从抖音录屏下来的),下面有一堆刷“容嬷嬷”等各种与此无关的梗的(当然也有很多认真学习的同学),我不知道戴老师本人会不会看这些评论,但看到她手上拿的话筒上那个大大的抖音LOGO,我既感到难以避免的必然,却又有些若有所失的怅然。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追求自由是人类的终极目标,而这个过程中一个很重要的条件便是“知道”,知道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能承认自己有什么是不知道的,敢于去知道那些自己不知道的,这样才有可能实现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飞跃,但当文化被置入资本领域,作为商品进行生产、贩卖和消费,知识会以怎样的方式传递?而我们又会以怎样的态度来接受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