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猿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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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猿求道

(取自太平广记)

亿万年的风雨,不断地冲刷坚硬的岩体,侵蚀成若干个岩洞。傲徕峰北崖上,有一个双辕马车宽的石洞。

红彤彤的春光,探入拱券形的洞口,照见里面简陋的摆设。粗陋的石桌上放着一本发黄的书,一只三清铃立在书侧。一盘粉嫩多汁的肥桃,摞成塔状,放在紧贴岩壁的石桌尽头。

一只半人高的黄毛猿,围着粗犷的兽袍,手脚灵活地整理石洞内的杂物。一只尺高的小猿猴,窜在脚下,蹦跳嬉戏,眼睛时不时地偷瞄桃子。黄毛猿眼神凌厉,镇的小猿猴不敢多瞄。

石洞外,一位灰袍老者系着一字巾,迎着燃烧的朝霞,负手站在嶙峋的崖边。透过浓白的云涛,滔滔的黄河奔流不息。老者远眺的目光,在旭日挣脱云雾束缚的一刻,瞬变得微妙。

黄毛猿捧香炉出洞倒灰,淘气的小猿猴趁机蹦上石桌,闪电般地抓向塔尖的肥桃。

挡在中间的三清铃,瞬间撞倒,滚落地上,叮铃铃的清脆音吓住了小猿猴,手握桃子滞在半空。旭日挣脱云雾,老者负手转身。

黄毛猿闻铃回身,睨见偷桃的小猴,三角眼怒立,两只獠牙暴涨。轻放香炉,一道黄风扑向怔住的小猿猴。

夺下肥桃,揪紧小猴脑瓜皮,噼啪两记响亮的耳光,随即猛地掷向洞外。一个小黑点,挟掼劲风,甩出洞口,掠过半空,射向万丈悬崖。小猿猴惊恐地吱吱惨叫,四肢不停地凭空抓挠。

“这是许真君的诞辰供品,岂容你这个小畜生染指。”

老者微微一笑,弹指剪灭劲风,托住小猴,覆手放下。小猴萎在地上,两腿止不住地战栗。

黄毛猿整理好果盘,抬头看见信步走来的老者,急忙上前几步,扑通跪下。

“一枚桃子而已,何必嗔怒严惩。”

“小猴子不知礼数,望师尊莫怪。”

“尔学道多少年了?”

“弟子只记得山中的桃树,花开花落近百次。”

“尔为长臂母猿,贫道昔从十万大山访友归来,路过钦州。见你在市口表演穿钮扣,失败后,遭驯师毒打。心生不忍,舍去化来的一吊钱,收你作个长随。”

“尔虽兽类,却颇具慧根。屈指百年,已有小成。但离脱去毛皮,得成人形,证得道果,还远矣。”

“弟子何时能解脱得道?”

“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一念之慈,万物皆善;一心之嗔,千般为恶。尔心中慎恨未消,脱不得毛,成不得人,证不了道。”

“下山去吧!”

“弟子学艺未成,师父就撵弟子走?”

“尔尘缘未尽,红尘中去历练一番。拔除六根,磨灭贪嗔痴。”

“尔劣性未净,此番下山,定生不良。耍些小手段蒙蔽世人倒罢了,若害人性命,我即知之。削去你百年修为,打回原形,神魂贬入九幽。切记!”

“弟子不敢!”

“贫道与你相识于钦州的戏场,此为缘起,今赠姓钮。苦心修炼,好自为之。下山去吧。”

老道士隔空拈来一片桃叶,随手掷在地上,迎风化成一条长椭圆形的小舢板。

老道士挥手示意,黄毛猿恋恋不舍地踏上舢板。

黄毛猿倒头叩拜,舢板缓缓升起。吱一声嘶鸣,小猴从老道士脚底窜出,跳上舢板,抱紧黄毛猿不放。

老道士含笑颔首,黄毛猿噙满热泪,搂着小猴顿首再拜。

舢板越升越高,跃过陡崖,穿透云层,飘向滚滚不息的黄河。

黄河右岸,郓州城,司理参军关家。

随着“郭桓案”的逐渐发酵,全国各地牵涉其中的人,越来越多,主管郓州刑狱的关司法,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及家中。关氏妻便请了外来的钮氏婆子,帮助料理家务。

此刻,一个身穿紫布长袄的老婆子,叉腰斜立二进院门口。血管硬化的眼睛,狰红如愤怒的老雌兔。

“同是六岁小儿,何有高低贵贱之分。凭何你儿皆是新衣新帽,我孙皆是淘换下的旧衣旧帽?”

院门吱响,闻声进来一位身罩鸦青绢纱褙子的妇人。

“今上多次严训天下,服辨贵贼明威。吾子为主,尔孙为仆,尊卑有别。怜见婆婆携孙操持家务,甚是不易,故将吾儿旧衣裳救济与尔孙。虽为旧衣,无补无漏,用料上乘,例制上也属于破格了。婆婆不感恩称谢罢了,反而无理取闹。”

钮婆婆闻言,怒极反笑。三角眼眯成一条细线,迸出片片瘆人的幽光。抬手指着院内低头玩耍的一对幼儿,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冷笑。

“二子真的不同吗?”

“当然,主隶岂可相同。”

“老身倒要仔细瞧瞧,有何不同。”

钮婆婆随即招呼孙子万儿,和关氏子封六,一同到自己身边来。

二幼子拍净手上的泥巴,手拉手跑向钮婆婆。刚触及紫袄边,刹那,一伞“紫云”从袄角猛然撑开。二子收势不住,跑入伞底,伞面骤收,二子不见。

关妻惊恐地睁大眼睛,片刻,大喝一声,扑向钮婆婆。

紫袄悠然飘后三尺,二子复现。关妻手指刚触及封六脸颊,随即蛰痛般弹回。

明晃晃的阳光下,左边一个小儿,圆领新绸衣,扎着两只羊角辫,挺着高鼻梁;右边一个小儿,圆领新绸衣,扎着两只羊角辫,挺着高鼻梁……

关妻跌坐在地上,手掌拄地,连连后退。

“桀…桀…还能分辨出贵贱明威么?都领回去,同等供养吧。”

万籁俱寂,烛光摇曳。关司法拖着疲惫的身体推开内宅门。

刚掀开门帘,关妻从旁闪出,歪着凌乱的发髻,将关司法悄悄地拽至墙角。瞄了一眼窗外,指着床上熟睡的两个小儿,嘴唇凑近耳朵,哑着嗓子低语。

关司法默坐椅上,扫了一眼床榻,呷口凉茶,神色冷峻,目光捉摸不定。

鸡鸣三遍,晨曦微明。关司法携妻,拎着一卷绸缎,敲响了外院倒座房的房门。

“想不到有神仙潜居敞宅,有失礼数,冒犯之处,望您见谅海涵。”

“大人公务繁忙,何劳屈驾暗室。”

“贱内失言折辱了婆婆,晚辈特来赔罪。”

“呵呵,世人可有贵贱明威之分?”

“凡人岂可与神仙眷属比肩,贱内知错了,请婆婆高抬贵手。”

“将两个小儿,唤到这吧。”

扎着羊角辫的两个幼儿,揉着睡眼,站在钮婆婆身前。

“紫伞”倏张倏合,钮婆婆后退两步。一个小儿站在左边,圆领新绸衣,扎着两支羊角辫,挺着高鼻梁。一个小儿站在右边,交领旧缎衫,脑后垂着鳖尾儿,塌着圆鼻孔。

关氏抢前一步,搂紧封六,喜极而泣。

“婆婆岂可长居于此暗室,前院东厢有一套房空闲。清静明亮,婆婆可移居此处,潜心修养。家务繁杂,不必再操劳。吾遣婢女服侍日常,供给全按婆婆的意思办。请婆婆移步。”

桃花开了又落,冰雪消融,桃花依旧笑春风。

主审官问斩,“郭桓案”逐渐平息。关司法日渐清闲,俸禄少了些许。家中开销却越来越大。

关司法坐在前厅,捏起东厢退回来的桂花糕,不住地翻看。奶白色的桂花糕边,咬出一个缺口,里面残留一丝淡黄色的黏液。关司法捏紧桂花糕,缺口越张越大,咧开大嘴嘲笑不已。

“老爷,钮婆婆新置了一件红裙,裁缝铺来催账了。”

“老爷,米缸快空了…”

“老爷……”

关司法拧紧眉头,烦躁地挥手赶开了婢女。桂花糕扔回碟子,靠着椅背,闭目沉思。

夜幕降临,乌鸦呱呱飞过房顶。关司法瞥了一眼关氏,黑暗中的关氏呵着酒气,轻轻点头。

森冷的雁翎刀,抽出刀鞘,闪烁点点寒光。

“婆婆睡否,有要事相求,能否一见。”

踉跄的脚步声,逼近门口,熏人的酒气,透过门缝,闻之欲哕。门轴轻滑,酒气浓烈,钮婆婆打着酒嗝探出头来。

寒光乍闪,锋利的雁翎刀,迎头劈下,噼啪暴响,钮婆婆扑通倒地。

关氏夫妇大喜,急忙掌灯察看。火光亮处,一段碗口粗半丈长的栗木倒在地上。较粗的根部,斜削去拳大一块,刀口平滑如镜。

关氏急忙呼来仆人,淋上桐油,火把抛在上面。火光熊熊,夜风助燃,半支香功夫,焚化成灰。

灰烬未冷,门轴复响,钮婆婆笑吟吟地推门而出。

“关郎何必如此狠辣啊?”

关氏夫妇,惊见活生生的钮婆婆,面色瞬变死灰,双双伫立灰烬前,闭紧双眼。

门轴再响,钮婆婆哈哈长笑,丢下呆站的关氏夫妇,合门踱回室内。

天色大亮,知府传帖,省按察史莅临州府,着关司法谒见。

关司法安抚好惊魂未定的妻子,神色疲惫地骑马赶去州衙。

及至晌午,门环扣响,关妻急忙跑出迎接。路过阴森森的东厢房,惊惧地瞟一眼,贴着西厢快步逃向门口。

扑进关司法怀里,掩面哭泣。良久,夫妻面面相觑,哀叹一声,挽手欲回院中。

得得的马蹄声,踩着轻尘,由远及近而来。行到门前抱鼓石处,马上甩蹬挂鞭下来一人。

啊一声惨叫,关妻甩开手,猛地推开“关司法”,瞪大眼睛,抖着手指,不停地在两人间摆动。

来人赫然又是一个绿衣皂靴的“关司法。”

两个“关司法”隔阶相对,目光骇然,怔在原处。

太阳悬在当空,衍射炽盛的光芒。两个“关司法”笼在阳光下,身体渐渐虚化,深绿的官衣淡成水青色。透过胸膛,身后的马鬃、门环清晰可见。

两个“关司法”对视一眼,黯然惨笑。

关妻崩溃,号啕大哭,披头散发跌入院内,跑向东厢房。

呯呯地叩首声,催开了房门,钮婆婆冷冷地站在门口。

“请婆婆饶过我等,求您救救夫君……”

钮婆婆冷漠地扫了一眼,额头渗血的关氏,抿紧嘴唇欲回房。忽然,身形顿了一下,缕缕黄毛破衣而出。

钮婆婆跳出门口,扭头遥跪北方,哀嚎一声,随即拉起关氏奔向门口。

春风不期而来,吹动两个“关司法”的虚影,脚尖离地,慢慢地腾向空中。

生死离别,两个“关司法”分别向关氏轻轻挥手。关氏绝望地看着虚影,身体摇摇欲坠。

抢到门口的钮婆婆,身形越发佝偻,黄毛遍生,獠牙挤开下唇角,脖颈处咯咯勒响绞索声。钮婆婆奋力一跃,跳上半空,伸掌按下两个“关司法。”揪出一根黄毛,快速地缠住两人手腕。口中不停地念咒,血管硬化的眼睛彤彤喷火。

一声清脆的三清铃,响彻半空,两个“关司法”瞬间合二为一,淡薄的青色,复叠成深绿的官衣。关氏抱紧关司法,泪透衣襟。

钮婆婆跌坐地上,大汗淋漓,身上的黄毛变短退却。

几年后,钮婆婆的孙子万儿长大,关司法出资送入学塾。又十年,万儿成人,外出游历不见。

靖难期间,关司法携妻回乡避战乱。钮婆婆仍居老宅,日常供给不减。

钮婆婆从此深居简出,不见外人。

永乐末,关司法夫妻先后故去。关子封六独去城内,向钮婆婆报丧。

推开尘封已久的院门,里面杂草丛生,夏日里的蛐蛐肆意鸣叫,瓢虫漫天飞舞。

“钮婆婆…钮婆婆…”

东厢房内沉寂如死水。等了片刻,封六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东厢门。门轴吱嘎刺耳,门楣的尘土簌簌而下。

待尘土落尽,举目四观,房内空无一人。地面积满灰尘,墙角挂着蛛丝。

封六蹑手蹑脚地走向床榻,挑开垂帘,只有破旧的被褥,整齐地摞在右边。向左搜视,一张黄毛皮囊褪成铜盆大的一团,叠在角落。抖开空皮囊,里面飘落一条字帖。

巴掌大的字条,工整地楷书几行字。“吾居关家潜修数十载,今得道。去矣。留皮囊一副,赠与关氏子弟,可避邪魅侵害。”

封六退回院中,清理出一块空场,皮囊扔到场中,拾些干柴杂草覆上,吹燃火折子。

缕缕浓烟,迎着明媚的阳光扶摇直上。火势渐息,一切化为灰烬。

封六伸展双臂,仰头长舒一口气。

注:配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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