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儿时的年味,印象最深的是守岁;而孩提时的守岁,印象深刻的只有两次。
第一次是在五十年代中期。
那时我还太小,刚刚有了一点记忆的能力,只记得过年时在三十晚上吃过年夜饭,就和邻居们在有上下厅的厅堂里围坐成一圈,中间燃起一个大树蔸,火上吊一只大铜壶烧水,十多个大人小孩烤着火,喝着茶吃着点心;大人们聊天,小孩子则围着圈跑着笑着,累了就蜷在父母的怀里,享受那温馨的亲情。
我父亲是从小就跟着祖父离开家乡的,后来在省城安了家,并生下了我们兄妹。我妹妹在婴儿期就感染了肺炎,地主成分的外婆急得没请假就赶来照看,我们家遭受举报说是收留了外窜的阶级敌人,因此父亲被开除工作从省城下放回乡。邻居们却很热情,邀请我们加入集体守岁的行列。
大叔们忙着架起一个早就挖好晒干的大树蔸,劈一些松明子引火点着,然后在火上安放一个铁架子吊一把铜壶烧水,再围着火摆上一圈小椅子小凳子,邀请大家入座;大婶们则张罗着泡茶,在洗净的茶碗里放茶叶、菊花、炒芝麻、炒豆子、萝卜干、盐姜等,等水开了就提起铜壶往茶碗里注水,开水冲开了茶叶菊花,也把芝麻豆子的香味冲出来了。大婶们就端了茶挨个地递给围坐一圈的人,同时还递上早就摆在旁边桌上的油炸红薯片、炒花生、红枣、腊豆腐(烟熏的豆腐干)等茶点。
大伙儿一边香喷喷地喝着刚刚泡出的菊花萝卜豆子茶,吃着薯片等茶点,一边烤着火,在暖融融的氛围里津津有味聊天。他们聊的内容我不感兴趣,大体是一年的收成啊,马上要成立合作社啊什么的,只有一个大伯在聊带着猎狗打猎时逮住了野兔野鸡,这次另外竖起耳朵听了几句。我们感兴趣的是听父亲讲《聊斋》故事。
我记得在那个晚上父亲讲的是“崂山道士”,当讲到那个去崂山学法的道士回家对老婆说已经学会了穿墙术,要在妻子面前试试,显摆显摆,结果却撞得头上起了个大包。听到这里,我们兄妹嘻嘻哈哈地笑了半天。
小孩子毕竟熬不了夜,没等到半夜就在父母的怀里睡着了,所以后来他们大人是怎样守了一个通宵,怎样放开门鞭炮贴春联的,我就不知道了,只是在母亲叫醒我们后,才欢欢喜喜地穿上早备好的新衣,挨家挨户去拜年讨果子了。
印象最深的是五十年代晚期的一次守岁。
那时我父亲已被聘为公社民办中学的教师。因公社驻地在山背,民办中学也就办在山背,我母亲也因此调到山背小学任教,我们一家子就搬到山背了。
那已是三年困难时期的头年了。
过年的年夜饭还是较丰盛的(饿肚子是年后青黄不接时的事),守岁还是要守的,虽然学生们回家了,作为学校的祠堂里除了我们家没有其他邻居。
父亲和母亲早早就作了准备,除了泡茶的佐料和薯片等茶点,还炖了一只大公鸡。母亲说要等过了12点才分给我们吃。所以,我们围着燃起木炭火的火盆,喝着茶,照常要听父亲讲故事。
我有点迫不及待地想吃鸡,不明白为什么非要等到12点后才能吃,就问父亲:“为什么要守岁啊?还一定要守到半夜过后?”
“呵呵,你小孩子不懂,这守岁啊,可有来历呢!”父亲先卖了个关子,接着就给我们讲了为什么要守岁的故事。
“据说在太古时候啊,有一种非常凶猛的野兽叫“年”,它们住在深山密林中,专门吃各种飞禽走兽,包括从虫蚁到牛羊,一天换一种口味,甚至也吃人!人们好怕啊,担心有一天会被年兽吃了。”
我不觉往母亲身边挤了挤。
“后来,人们逐渐掌握了年兽的活动规律,知道它是每隔三百六十五天到年底的时候才会窜到人群聚居的地方,抓点猪牛羊或是抓个人尝一次鲜,而且要在天黑以后才到村里来。半夜过后鸡叫了,天就要亮了,它就会回到山林中去了。
“了解了年兽的这个规律,人们就把年兽要来的这可怕的一夜称作‘年关’,并且想出许多办法来度过这个年关:每到年三十,家家户户都提前做好晚饭,把鸡猪牛羊等关牢,然后躲在屋里吃‘年夜饭’,而且这顿年夜饭要全家老小聚在一起吃,还必须在吃饭前先供祭祖先神灵,祈求得到他们的保佑,平安度过这一夜。吃过晚饭后,谁都不敢睡觉,坐在一起聊天壮胆,等到年初一早晨年兽不再出来,才敢出门。这时人们见面都互相拱手作揖,祝贺道喜,庆幸没被年兽吃掉。”
“哦。”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妈妈说要到12点后才能吃鸡,是要我们平安守岁呢!”
“初一拜年是祝贺庆幸没有被年兽吃掉。哈哈哈,拜年的习俗是这样来的,好玩。”哥哥比我大,他想的就要多一些,“那发压岁钱是什么来历呢?”
“是啊。”妹妹也眼巴巴地看着父亲。
父亲看看我们兄妹,又看看母亲,慢悠悠地又讲开了。
“这样过了好多年,没出什么事情,人们就逐渐对年兽放松了警惕。有一年三十晚上,一群年兽突然窜到一个村子里,把全村人几乎吃光了,只有一家挂红布帘、穿红衣的新婚小两口平安无事。还有几个小孩子,在院子里烧一堆竹子玩,烧得火光通红,‘噼噼啪啪’地爆响,年兽听到响声看见火光,就吓得掉头逃回去了。
“从这以后,每到过年,就家家户户贴红纸、穿红袍、挂红灯、放爆竹来防年兽,这就形成了过年守岁、贴春联、放鞭炮的习俗。后来还给晚辈发压岁钱,是因为‘岁’与‘祟’谐音,可以压住邪祟,晚辈得到压岁钱就可以平平安安度过一岁,也预兆一年到头都有钱。”
“好!发压岁钱好!”哥哥带头喊了一声好,又鼓起掌来,我和妹妹也跟着鼓掌。
母亲慈爱地看着我们说:“几个小财迷!”说完就进里屋拿出三个红包,给我们兄妹一人发一个,还轮流在我们的脑袋上摸了摸,说:“你们又长大了一岁,值得庆贺!”
我偷偷打开红包,里面是一张红色的一元的钞票。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会给这么多?往年都是2角的,最多5角,今年给这么多?
母亲发现了我疑问的表情,笑着说:“你爸今年成了民办老师,有工资了,所以值得庆贺,给你们每人一块钱,可以随你们买什么。”
“不要攥着交开学的学费?”妹妹有点不放心。
“不用。”母亲开心地说,“一块压岁,压住以前的邪祟。你们可以去买爆竹玩,买大爆竹,崩掉秽气,迎接新年!”
突然桌上的闹钟突然响起了闹铃:是父亲定了12点的闹钟。父亲拿出一挂长长的红鞭炮,每隔一寸左右有一个大爆竹,我们叫“鸡婆带鸡仔爆竹”,他点着一根香说:“走,孩子们,到天井里放爆竹去,辞旧迎新哪!”
一家人都走出房门来到天井中。抬头看天,星光灿烂,是一个好晴天。
差不多两三尺长的鞭炮摆在天井中间,哥哥从父亲手里接过香,点燃了引线。引线“呲呲”地燃着,鞭炮炸响了:“噼里啪啦……砰……噼里啪啦……砰……”响得真欢哪!这时,外面远远近近也响起了鞭炮声,过年的气氛顿时热闹起来了。
我们跳着,叫着笑着,无比兴奋,无比幸福。
母亲在房里喊我们:“进来喝鸡汤啰——”
我们一窝蜂涌进房间,桌上一只只碗里已经盛好了鸡汤。我和哥哥一人一只鸡腿,妹妹一只翅腿;父亲一只翅腿,一个鸡头,一只鸡爪;母亲自己一只鸡爪,两只翅膀。母亲说,这个也有讲究。父亲是一家子的头,要吃一个“凤凰头”,一只“抓钱手”;母亲也挣钱,也要吃“抓钱手”,吃“凤凰翅”是要今后飞得更高;我们兄妹吃鸡腿是要长得壮实,能欢蹦乱跳。
吃完,母亲就让我们睡了。临睡前,她在我们各自的床头放上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衣:妹妹是一件用各色碎布拼成的花花绿绿的棉衣罩褂,哥哥是一件新绒衣,我是一条新裤子。我看见,父亲还在桌旁裁红纸,旁边放着毛笔和墨汁,他是要写好春联等天亮时贴呢。
带着满嘴的鸡汤香,想象着明天起床时穿新衣的荣耀,我渐渐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守岁,守着远古的传说,守着传统文化,更表达了人们对未来美好的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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