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有座疯人院之
见光死者
作者:余夕
我隆重介绍下身边这位皮肤透亮的英俊男士——小明,那位一寸照片全黑家伙的主治医生。
哦,当然,见光死者也有名字。
阿亮。
真讽刺。本人却不能见光,一点也不亮啊。
面谈前,小明来向我汇报阿亮的情况,每个细节都不放过,这不,都已经3个小时了,这位单眼皮医生还恭敬地站在旁边,细声细语,就像在讲述朋友的故事一样,神情温和。
我很喜欢他。
哦别那种眼神,别误会,我很欣赏他,他是个好医生,把我所教的“关怀政策”执行得淋漓尽致,我很欣慰。
“……不过,我现在还不了解他大四那年发生过什么……这点……”
他难得露出不自信的表情,眼睛向下看,藏着暗暗的惭愧。
我抬手拍拍他的背,“慢慢来,不能急,他进来才两个月,你能了解这么多就已经很出色了。至少我们已经找到核心了,只是需要时间,不是那么容易的。”
他淡淡地扯开一个笑容,肩膀松懈下来。
我站起身,披上白大褂,带他离开办公室,“难题啊……家庭和谐……”
他点点头。
“没有受到过校园欺凌……”前面走过的小红向我问好,我敷衍地摆了摆手,“……临近毕业,突然就怕光——对了,他见了光反应怎么样?”
“一开始是晕厥,慢慢越来越严重,最近的一次是窒息。”
“窒息?!”我停下脚步。
小明带着哀怨的眼神看我,“我刚刚就已经讲过了……”
我难为情地笑笑,“啊,信息量太多了,一下子……嘿嘿……”
“上个月,一个新来的护士不了解情况,突然把他房间里的灯都打开了。”
“他可以闭上眼睛啊。”
“院长,你闭上眼睛试试。”
我愣了愣。
“我试过。光还是会隐约透进眼里。”
小明说的没错。他继续带路,我跟在后面。
小明停在一扇油桐色的门前,轻轻地敲了三下,停了一会儿,加了力道再敲两下。
我疑惑道,“这是干什么?”
“开门的时候会有很多光,我给他准备的时间。”
我从未见过小明如此严肃谨慎的眼神。
他又加了力道,重重地敲了三下,“阿亮,我们要进去了。”
隔了大概五秒,小明拧开了门把。
门外的阳光按着门的轮廓侵进乌黑的房间,把黑暗切割成不规则图形。
房间不大,很简单,床,桌椅,洗手台,便池,通风口,还有被遮光布紧紧封住的窗户。
我心下一紧,这就像监狱一样……
桌前趴着一个男人,额头贴在桌面上,眼睛好像缠着布,双手还紧紧按着布。
我在他对面坐下,小明关上了门,随后打开手电筒,光很微弱,他慢慢磨蹭到我身边坐下,然后关掉手电筒。
“阿亮,可以了。”
黑暗中,我听见对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是布料摩擦的声音。
因为漆黑,房间里的任何声音都显得特别吓人,包括我们的气息。
正在我不安时,阿亮说话了。
“院长,您好。”
嗓音低沉带着些许沙哑,简单的话里透出善意,具有活力的气息让我觉得对面是个阳光大男孩。
他轻轻笑,“抱歉一直没有亲自向您问好。”
低迷中渗着空灵,这把嗓音对女人来讲,是致命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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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下唇纹路分明,总是比上唇要有光泽。呵,分开这么多年,我都记不起她长什么样了,却还是记得她的嘴唇。”
男人之间有一个话题总不会无趣的——女人。
回忆起大学时期交往过的女朋友,我心里一阵暖一阵凉。想起那段温暖心头会一热,可是却记不起她那张脸,心头也就慢慢凉了下来。
对面的他传来轻轻的呼吸声,带着些许感慨,“啊,真怀念那段时光。”
一旁的小明也跟着应和,“是啊。我还记得有一场期末考试我翘掉了,跑去给女朋友买皮蛋瘦肉粥。”
“哈哈哈哈哈,最后肯定挂科了吧。”没想到我们院帅气温和有原则的小明医生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当初,他刚来上班,小红就跟我评价过他——“有着禁欲色彩的倔驴”,虽然小明五官俊朗,待人接物总是温和的,不过性子里却意外的有很强硬的一部分。
小明的呼吸声沉了沉,哼出不好意思的笑声,“是啊,所以又重修了一次女性生理健康——”
“啥?!女性生理健康?噗哈哈哈哈哈哈——”
我和阿亮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漆黑的室内充盈了活力,好像没那么可怕了。
“怪不得你当医生呢,原来是大学熏陶的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拜托,”小明无可奈何,“我当时读的就是医科——”
阿亮持续响亮的笑声完全淹过了小明的话,“哈哈哈,啊好好笑啊,你太逗了,我做过最蠢的事情也就是帮女朋友买英语四级答案而已……”
“最蠢的是她居然被当场抓住了。我真的被她气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太过份了,白白去了我的钱!”
这会儿轮到小明爆笑,“怎么、会被抓?”
我也不自觉嘴角上扬。
“她把答案抄在大腿上了,估摸着监考老师不会掀她裙子吧。谁料男老师叫来了女老师。然后,她就被学校记过了。”
阿亮压下笑意,正经解释。
一旁的小明胳膊肘碰了碰我,凉凉的。
“那……之后你们的关系还好吗?”我小心翼翼,却要尽量保持随意的语气。
“挺好。我们后来是其他原因分开的。”
“大学嘛。各种原因都不过分。我大四那年因为出路问题就跟女朋友分了。当时哭得死去活来,抑郁了一段时间,现在还是活得挺好的。”
一室寂然。
我寻思着是不是该继续说,正想开口。
“——院长,我大学没有读完。”
阿亮的声音还是充满阳光,沙哑迷人。
他话语里的礼貌和谦卑,让我找不到一点破绽。
“哦?好可惜啊。可以问问原因吗?”我看着他,尽管前方漆黑,我还是希望能看见他。
“发生了一些事情。就辍学了。”
阿亮口吻淡定,更多地透出释然。
这家伙跟别人不一样。他没有逃避。不但主动提起,还没有拒绝我的提问。
他很坦然。
我低头摸了摸鼻子,沉默。
一室寂然。
“什么事情呢?”小明按捺不住,语调上扬,伴了些急,“……阿亮,这里只有我们三个,没有别人——”
我霍地站起身,椅子在地面上拉出沉闷的声响,像低音提琴。
“好暗啊,我去开个灯。”
小明应该是愣了一下,几秒后他才伸手抓住我,尽管只抓到衣摆。
窸窸窣窣的声音,伴着阿亮的特色嗓音——“我很快就蒙好了。可以再等一下吗?不好意思。”
我感受到小明挫败地攥紧了我的衣摆。想来他是真的很想治好阿亮。
可是阿亮,是高手。无懈可击。
他不逃避,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想好起来。
“院长。你身上有血腥味。”
我这才感觉到左边小腿肚上有一点刺痛,应该是刚刚站起身被椅子腿的什么东西刮到的。
“去处理伤口吧。血腥味很浓。”
这话含有逐客的意思。
我也没什么心情继续谈了,只好拉着小明摸着出来。
靠在走廊的栏杆上,我拉起裤脚,看见左小腿肚上只有一点破皮擦伤。贴着擦伤处的裤子倒是破得多些,看来裤子多少护住了腿。
我拉起裤子蹲下,俯身低头靠近擦伤处,深深吸了几口气。
“院长?”
我抬头看见小明不解的神情。
“血腥味很浓吗?”
小明一怔,慢慢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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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
“这种情况下,他的状态很糟糕,所有测试结果都异于常人——”小明轻轻地在我桌上放下一小碗鸡血,随后疲倦地坐在桌前,“院长你的想法是什么?”他始终背对着我。
“我没什么想法。”
我把头靠在沙发上,睁眼望着苍白的天花板,耳边响起阿亮的声音——“血腥味很浓。”
没有家庭虐待,没有校园暴力,我就往男女关系那方面去考虑了,所以谈话的时候,才刻意带入女人的话题,但几乎没有拿到什么线索。
“院长还是靠直觉吗?”
我听出了小明话里对我的不爽。
“不可以吗?”
他没有说话。
“安排谈话吧。”
“不是前几天才谈过吗……”
“快下班吧,今天做测试你也挺折腾的。”
小明靠在椅背上,连带着椅子慢慢转过来,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倾泻进来,他逆着光,表情模糊不清。
我知道他对我不满,不过有时候我也对他不满,他总是为病患考虑太多,总是保护过度,虽然他确实治愈了很多人,也获得了好评,但这里不是一般的医院,有时候过度的保护和纵容只会让他们一直逃避。
“阿亮的病,院长可以不要插手吗。”
这不是询问,他话里的强硬让我更加不可能放手。
我只是无声地起身,打开了门,静静地看着他逆光的脸,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看见了阿亮。
小明医生黑着脸,当着我的面,就摔上了门。
他要是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估计会把我的门都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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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听到阿亮发病的消息后,果不其然,他英俊的脸便变得可怖,当然我也焦急地准备去急救,正要迈出步伐,前面的小明突地猛回头,面目狰狞——“为什么小红会去阿亮的病房!”
这绝对不是疑问句。
“小红根本就不负责看护阿亮!”他狠狠剐了我一眼,咆哮着奔出门。
我抓起桌子上的黄色工具,紧随其后。
是的,小红并不负责看护阿亮。
可是她为什么要去阿亮的病房打开所有的灯?
因为她是个好员工,不会违抗院长的命令。
我见到阿亮的时候,他正双手盖着眼睛,使劲抠,手背上都是青筋,交错纵横,他用青紫的嘴巴,急促喘息。
慌乱中,我想大家都忘记了关灯,也或许是,关灯的话,医护人员很难抢救吧。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他长什么样,棱角分明,稍有点稚气,奇怪的是,长期躲在黑暗中的他却充满着阳光气息。
我看见小明把阿亮的下颌上抬,让他头部伸直后仰,迅速地给他戴上氧气罩,这一系列娴熟的动作令我非常欣慰。
我快步走向前方,握着手中的黄色美工刀,按出刀片,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上狠狠划了一道,上前扯下阿亮的氧气罩,手掌“啪”地捂上了他的脸。
一气呵成。
我对自己的表现也很欣慰。
这个场面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只是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阿亮。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小明,他气疯了,使出全身力气扇了我一巴掌,是的,不是帅气的拳头,而是娘炮的巴掌,我余光好像还看见他翘了尾指。不过他力道很足,我还是趔趄了一下,满血的手掌又蹭了一下阿亮,就离开了。
大家都用诧异不解的眼神看我的时候,我只看见阿亮,血津津的脸上,眼睛睁开了。我才知道,什么叫清亮。
他瞳仁清亮,嘴唇青紫,他脸上还残留着刚刚窒息的挣扎,还有鲜艳的血。
小明顺着我的目光,回身去看阿亮。
他一转身,我才看见阿亮,右手拿着我掉落的美工刀。
阿亮半跪在地板上,挺直腰背,举着美工刀,另一只手抓着什么,他用力地割划,把紧张的空气,划出让人摒息的声响。我看见他的眼睛逐渐失焦,眼泪一点一点渗出来。
“喂……”
我上前拉住小明,不让他打断阿亮,小红在不远处向我传递了一个担忧的眼神,我只能示意她不要有行动。
“下来……”
阿亮的神情破碎,声音怪异,他看着上方的空气低声乞求,“下来……喂……”他似乎不想停止割划的动作,使着全身力气支撑着,“下来……”
“下来……”他哽着声息,仰着血泪纵横的脸,像渴望神明救赎一样,伸长了双手。白惨惨的白炽灯光,犀利地削弱了门外侵入的阳光,被遮光布紧紧封住的窗户,毫不妥协,依然抵御了所有的温暖。
“下来啊你快下来!下来!”他突地尖叫,刺耳的声音仿佛是他体内的怪物发出的,又突然间,他像断了线的木偶,四肢瞬间瘫软,只剩下没有灵魂的躯壳。
我这才有点担心,走上前去,他抬起头,眼睛清亮迷人,噙着泪,眼眶潮红。他绽开一个阳光笑容,眯了眯眼,在场的女护士都因为他的帅而倒吸一口气的时候,我却嗅到了危险。
果不其然,他握着美工刀迅速往眼睛部位刺去,我只能眼明手快空手去抓,谁叫我离他最近,我听见了我手掌裂开的声音,血液蜿蜒而下,幸而刀尖只擦破了他的左眼皮,渗出一点点锈红。
“院长,你身上血腥味很浓。”
“是啊。”
我看着他闭着的眼睛,握着刀片,从他手中抽离出来,递给刚刚冲来身边的小红。
“他(她)看着我。一打开灯,他(她)就看着我,眼睛很亮。”
“跟你一样亮吗?”我跪坐在他面前,用白掛子裹住手掌。
他轻笑,“比我还亮,像不食人间烟火的眼睛。”
“你的也是。为什么不睁开?”
“因为一睁开,就会看见他(她)看着我。”
“他(她)为什么看着你?”
“……”
“他(她)是谁?”小明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边,插进话里,眼里只有那小子,完全无视我手掌的伤势。
周围的工作人员都不敢出声,保持着专业的谨慎态度,一旁的小红拿着录音笔记录着我们的对话。
“一开灯,他(她)就看着我。”阿亮紧闭着眼睛,微微颤栗,哽着嗓子,“我叫他(她)下来,他(她)不理我。我拽他(她)的手……都……是……血……”他小孩般哭起来,深深埋着头,“他们说……他(她)……呜呜呜……他们说……早点……就……”他断断续续,气息不稳,又哭又喊,“如果,我早点回去就好了,如果当时我在就好了。”
他突然睁开眼睛,揪着眉,快速吐完这句话。
“回去哪里?”小明温和地追问。他总是这样,发自本心去关怀,他包容每一个病患的荒谬,同情每一个病患的痛楚,他从不轻视这群疯子,挨了打挨了骂,第二天还是去给他们请安,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他,但他好像可以理解所有人,或许这是他的天赋吧,才可以如此优秀,当然,跟我相比还有一点距离。
阿亮快速扫了小明一眼,伸手抱住他的腿,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他(她)死了。”
然后阿亮就不说话了。
无论我们怎么哄,怎么劝,甚至使用专业催眠,他的嘴巴和眼睛一直都闭着。
有一种挫败感在我胸腔升腾,我看着受伤的手,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再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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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办公室里,我们一直循环播放录音资料,听得耳朵都长茧了,我甚至连阿亮的呼吸声都能模仿出来。
大强已经烦躁地坐不住,踱过来又踱过去,惹得我直想跳起来逮住他关起来。哦,对了,这位胡子有点多,脸色有点黑,微微发福,有一头卷发,邋邋遢遢的男人,是我们院里的医生,刚进院的时候小鲜肉一枚,叫小强,经岁月一番摧残,现改名叫大强。
别以为我们院卧虎藏龙,长得邋遢的说不定是隐藏的高手,不好意思,大强跟他形象一致,医术水平不咋地,治疗手段也比较随便,那为何医院还留着他?因为他笑起来很温暖,仅此而已。
“我猜是跳楼。而且是女人。绝他妈的跟他有关系。”
大强的性情还有点暴躁粗俗,大声说着自己的观点。
我也觉得跳楼的可能性比较大,“不是女人,”我看着小红,“直觉。”
大强耸耸肩,终于累了,把他的大屁股随意地甩在沙发上。办公室里就我们三个,其他人我没让他们参与,至于大强嘛,他根本就不清楚阿亮的情况,我请他来只是让他听录音的,希望他提供点不一样的思路。
他搓了搓油腻的卷发,“灯光……啧,妈的,不觉得很奇怪吗!他不是拽住手了吗!为毛还会死了呢?没拽住?血又是什么鬼?”大强粗俗的语言让小红微微皱了眉头。
“你嘴巴能不能干净点?”
“怎么了?我就这德性啊,你个小护士管不着。”
“你再说一次!”
眼看两人就要打起来,我赶忙阻止。“别吵了。我们等等看小明有什么进展吧。”
小明医生去走访调查了,几天来也没回医院露个面,打电话也只能听见他疲惫地回答——“还没有”,几天没日没夜研究录音,我们也只能猜个大概,主要还是把希望寄托在小明身上了。
我们各自喝了咖啡提神,又整理了一遍。
大学时期,准确点说,大四,一个阿亮亲近的人,很大可能是女生,也有可能是男的,在他面前跳楼死去。死前曾与阿亮有过肢体接触,不知为什么,没拉住还是其他原因,反正就是变成悲剧了。这人没死之前还受了伤,手有血……两人吵架摔东西划伤?还是打架受伤?好像不太可能,阿亮当时应该是从外面刚回去打开灯,就看见他(她)盯着他。还有,阿亮所说的“他们”指的是谁?难道当时在场的不只两个人?还是说,是“他们”让那个人受伤的吗……
我突地心就往下沉了。
小红起身走向门口。
她打开门,小明正站在外面准备敲门,“我听见你的脚步声了,所以……”小红示意小明进屋。
小明站着不动,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
“院长,找到了!大四认识阿亮,曾经有段时间也怕光。”
一个矮小瘦弱的男生从小明身后走出来,眼睛圆圆的,清亮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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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还是个实习生,在医院急救队伍里呆不到一个月,就开始跟着导师跑现场,第一次见到阿亮,就是我第一次跑现场的时候。
跟着导师爬上第五层楼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肺都要炸了,我还记得楼梯很陡,灯光很暗,导师很着急,我们几乎是百米赛跑的速度冲上那栋宿舍的,五楼走廊尽头的那间宿舍门外,我见到一个大男孩,抱着腿,埋着头。
我调整着自己的喘息,脚还发着软,靠着栏杆走过去,恰逢是假期所以留宿的学生不多,围观者基本没多少,倒是老师和医生来来往往,进进出出,阿亮一个人缩在那里。
快到门口的时候,我伸手想去拍拍阿亮,可是屋内强烈的闪光灯“咔嚓”一声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本能地探头往屋内看……
……无、无……无、无法、形容……
他、他挂在半空,脸朝着门的方向,眼睛睁着,像活的……
我着实被吓傻了,里边那位我也想不起是谁了,反正是拍现场照的,“咔嚓”又一声,闪得我都恍惚了,我觉得当时我跟阿亮的状态差不多,就是吓傻了,当时我脚真的就软了,扶着门孙子一样抖。
以前我都没法、没法现在这样,描述这件事,根本不敢回忆。
睁开眼,仿佛他就看着我……
你们能想象到吗?
那个灯管都不知道是多少瓦的,怎么可以那么亮,亮得跟白天一样……
他舍友悬空吊着,左手还流着血,像刺青一样……红色的、太、太可怕了。
他的眼睛,到现在我都没法忘记。
那么亮,就、就活生生的……
我导师说,他左手脉搏伤不深,猜测他下不了狠手,后来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阿亮?
那天他出去和朋友喝酒了,很晚才回去。
据了解,阿亮出去前他舍友曾让他早点回去。
唉……
这也不能怪他,虽然还是有人指责他没有及时发现异常。
呼……让我吐口气先,今天讲太多了,好担心晚上会做噩梦。
晚餐?
不了不了,今天我请假过来的,不能耽误太多时间,你们的好意我心领啦。别那么客气,咱们都是医务人员,一家亲哈一家亲。
想起那时候,我也没敢进屋里,就蹲在阿亮旁边,整个六神无主,完全忘记自己的妈是男是女了,最后连导师抛下我走了我都没清醒过来,倒是阿亮抬起脸叫了我一声。那声“喂”,气若游丝,像鬼一样。
从那以后,我们就常接触,出于医者的敏锐,我渐渐发现阿亮不太对劲,习惯躲在封闭的空间里,不喜欢外出,有时候被我硬拖出门,他就会戴上太阳眼镜,呆久了还会流眼泪,闭着眼睛不愿意睁开……
我一直在关心他的状况,每天都会去找他,或许是因为我是医生,也或许是我们共同看到了那么冲击的场景。我记得,那件事发生没多久,他就搬回家住了,学校封锁了消息,他自己也没多说,估计父母都不知情吧。
是啊……可怜的家伙……
我么?
是的,后来渐渐跟阿亮失去了联系,因为我也开始不能见光了。
治疗?
没法治的。
除了那种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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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了不是女人吧。”
大强默默对我扯起个笑脸,“跳楼这事我们都猜错了……”
怪不得阿亮当时拿着刀胡乱划,原来是想象着放他舍友下来。
真够绝望的。
前面小红带路,我们引着圆眼睛医生去阿亮病房。
“医生,你真的不在这里用餐吗?”
“哎呀,客气啦,我还要回去值班呢,心领啦心领啦。”
谁能料到他的声音这么粗旷,比大强的外表还要粗犷,跟他娇小年轻的脸庞十分不相称。不过他的眼睛倒是很清亮,圆圆的,像萌宠那样可爱。
远远的我就看见猥琐小子从餐厅里出来,我之前提过他是VIP吧,不但单独住一间豪华病房,连只招待领导的餐厅他也来去自如,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来安居养老的。
他用食指抠着牙,手指黏糊糊的,越靠近越是涌来一股酸酸的味道,我屏住呼吸打算直接掠过,他小子倒贴过来,笑嘻嘻,“院长最近忙什么?护士们都在意淫可爱的小故事你怎么没反应?”
我只好停住,示意小红他们一行人先走,大强倒是露出对猥琐小子依依不舍的目光,因为他是主治医生,而且神奇的是,他们俩玩得很好。
我默不作声后退了半步,心想这小子几天没洗澡了?
“……怪不得我就觉得你gay gay的,把医院当家,也不出去约会——”
“等你好了,我就去约会。”我打断他,想随便糊弄过去。
“我的病好不了。不治之症。不对,妈的,别转移话题,说你呢说你呢!”他有些烦躁地戳我,“下周,其他院会转来一个gay,据说帅过吴彦祖,小护士们都兴奋极了,各种意淫你知道么?那情节,听得我都脸红心跳……”他还做作地捂了捂心口,一脸娇羞状。
接收病人的事我是知道,因为是我批准的。不过护士们在讲什么故事,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也不想知道。
或许是看我一脸茫然,猥琐小子嬉笑着走开,“有好戏看囖!”
看来日子又要不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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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聚集在了油桐色的门前,圆眼睛医生一直强调他要第一个进去,而且打开全部灯,还要我们保证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都不能插手。虽然觉得莫名其妙,我们还是同意了,还费了好大劲让小明点头。
只见医生威风凛凛迈进房间,我们缩手缩脚跟在后面保持一定距离,阿亮侧躺在床上,听见声响后马上用布盖住眼睛缠起来。医生走上前去一把扯起了阿亮,飞速扇了他一巴掌,小明见状怒火冲天,小红连忙挡住了他。
又是一团乱。
不过我们并没有影响到那疯子在连续扇阿亮。
“啪!”“啪!!”“啪!!!”……
我有点不忍心,独自上前,看着阿亮像无力的娃娃一样被折腾,有点心疼。
“医生,这是什么原理呢?这么做就可以吗?那不如我们自己来吧,您也累了,歇去吧。”
圆眼睛医生像没听到,持续动作,矮小瘦弱的他此刻却像是一只猛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眼神狠戾,嘴唇紧抿,像看见猎物的猎豹,对,就是猎豹,那精锐的目光,让人害怕的神情,让人战栗的力量,我不禁被他的气场震慑住。
大强骂了句脏话,“噌”一下就推开了挡着的小红,正准备抓圆眼睛医生时,医生停下了动作,稍微喘了喘调整气息,双手微颤,整理着衣领,“愤怒。愤怒,可以淹没一切情绪。激起他的愤怒,他还手的时候,这个,”他转过来对着我,指了指眼睛,“就正常了。”
他的声音,冷冰冰。
小明和大强把阿亮扶起来,交代小红准备药物,示意我把圆眼睛医生带走。我毕恭毕恭把他带出大门口,毕恭毕恭帮他叫了一辆计程车,他上车的时候我拉住门,问了个问题,“打你的是你的导师是吗?”
他顿了顿,随后扭曲起一个毛骨悚然的微笑。
我心下一怔,松开了手。
看着夜里逐渐模糊远去的车灯,我终于明白,对于自己是如何痊愈的为什么一概不谈,其实他根本没有说过自己痊愈了。只是我们先入为主的自以为。
巨大的夜幕再次笼罩了我们,四周高大的树木直耸云霄,空气里无限悲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