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长篇连载】越过那道山梁50

  (五十)

  在深圳打工的唐家岩李氏后人不少,加上他们的爱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算上,超过四十人,分散在市效的各个工厂。包括李源夫妇所住的鹊山社区,实际上也在郊区,以前叫鹊山村,归宝安区龙华街道管,后来深圳成立龙华新区,龙华镇改称龙华街道,鹊山村也相应都改叫鹊山社区。

  李源、袁小兰在深圳的临时之家,安在鹊山的一个居民小区里,一室半的房子,一大一小两个卧室,一卫一厨,外加一个只能放下一张折叠饭桌的小方厅,房间不大,也没什么家具,但收拾得却很干净。进了家门,逐个房间转了转,李良开频频点头,对大儿媳的勤快和利索给予充分肯定。

  “老汉,这是您的房间。”袁小兰把李良开拉进稍大的那间卧室,“东西都是新买的。您就安心地住在这里,莫着急走,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李良开连连摆手:“我一个老头子,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屋子干啥?我看那个小房间就很好。换一换,你们两口子住这间。”

  “不换不换,我们住小房间。”袁小兰的犟劲又上来了,不容公公推却,就此拍了板,“您也莫着急走,这不是外人家,是您大儿子和大女儿家。虽然房子是租来的,但毕竟也是个家呀。您在桥宝儿那里还住了将近十天,莫不成我和李源还不如一个外人三四?”

  “个老子打胡乱说。”李源打断袁小兰,“啥子外人?桥宝儿兄弟是外人吗?都是唐家岩李家大院出来的,什么外人?明明是一家人嘛。对了,老汉,您就听小兰的,莫急着走,刚好小兰她们厂里最近活儿不多,轮流放假,她能休息半个月,正好可以陪您到处转转。深圳玩的地方不少,就让小兰陪您去看一看。”

  李良开没再说什么,表示默许。近些天,自己的胃病好像又加重了,吃饭越来越少,在大儿子这里休整几天,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直到离开深圳,李良开也没有想到,大儿媳她们厂并没有放假,而是袁小兰请假不成,强行辞了工,以便一心一意照顾公公的起居。而那套一室半的房子,也是袁小兰坚持临时租来的,租期一个月。在这之前,李源夫妇一直住在一套三对夫妻合租的房子里。

  这一次,袁小兰铁了心要好好尽一回孝道。李良开在深圳的半个月时间里,除了精心安排一日三餐,袁小兰还带着公公几乎逛遍了深圳的每一个景点,像世界之窗、欢乐谷,包括紧靠香港的罗湖口岸,袁小兰都领着公公去了。每到一个景点,她都用手机给李良开拍照,再一张不落地传给远在老家的婆婆。徐小芳边看边笑,边笑边哭,弄得几个孙儿孙女莫名其妙,纷纷问奶奶怎么了。

  除了旅游看风景,李良开没有忘记此行的使命,在袁小兰的带领下,他挨个找到在深圳打工的唐家岩李氏后人,恳请他们在请愿横幅上签名,说服他们对着摄像机表达对故乡、对老屋、对祖坟、对古柏的思念和珍爱之情。

  九月二十二日晚,考虑到李良开次日要坐火车去上海,袁小兰做了一桌子好菜,还把自己在深圳打工的三个妹妹请过来作陪。

  袁小兰的大妹叫袁小静,二妹叫袁小芸,小妹叫袁小敏。四姐妹中,袁小芸的性格最温柔,但命却最苦,先后失去了孩子和丈夫,至今坚持独身,要不是大姐、二姐和小妹死死拦着,她也许早就削发为尼了。

  袁小芸孩子和丈夫的死,算得上是一出时代悲剧。

  一九九四年夏,十九岁的袁小芸与同村二十一岁的马奎结婚。两人在福建打工时自由恋爱,回老家举办婚礼时,均未到法定结婚年龄。此类事情在偏远的农村比较普遍,只要两情相悦,或是双方父母觉得应该把年轻人的婚事办了,大多采取先结婚先生娃、年龄到了再去补办结婚证的变通办法,村乡两级对此睁一只眼闭一眼,给孩子上户口时派出所也不那么较真,大伙儿见惯不惊,压根不拿这种先上车、后买票的现象当回事。

  一九九五年晚春,袁小芸生下一个男孩,取名马志鹏,哺育半年后交由马奎的父亲马明远、母亲贺维珍抚养,而她则继续到福建和丈夫一起打工挣钱。

  地里有苗不愁长,马志鹏很快就到了四处乱跑的年龄。对于五代单传的马家来说,马志鹏何止是心肝宝贝,是天,是地,是一切。自打儿子会说话,不管多忙多累,马奎、袁小芸每天都要抽出时间给儿子打电话,还不停地往家里寄玩具、寄衣物、寄食品,生怕亏待了小家伙。作为爷爷奶奶,马明远、贺维珍更是不敢大意,宁愿耽误地里的农活,也要把孙子照看好。这也是马奎再三向父母交待的事情,说地可以不种,活可以不干,要钱寄钱,总之不能让娃儿出现任何闪失。

  可马志鹏实在太活泼了,一刻也闲不住,只要没睡着,就会不停地跑来跑去,稍不留神,他就会捅出大麻烦。

  二零零零年端午节那天上午,马明远去月溪场上的农业银行取马奎打回来的钱,准备购买化肥。临走前,他叮嘱老伴:“今儿个你就不要上坡干活了,在家好好看住孙子。”贺维珍嘴里应承着,心里却惦记地里的农活,马明远前脚刚走,她就扛着锄头,领着五岁多的马志鹏下了地。头两天刚割完小麦,贺维珍寻思着得赶紧把地翻一翻,下一步准备栽红苕。家里养着四头长白猪,年底催膘需要大量红苕。

  贺维珍挖地的时候,习惯于脱掉胶鞋,光着脚丫干活。这个习惯当姑娘时就有了。那时家里穷,好不容易买双黄布胶鞋,贺维珍怕弄脏了,更怕弄坏了,便养成了脱鞋挖地的习惯,结婚后也没改过来。跟往常一样,贺维珍挖地的时候,马志鹏在一旁玩泥巴。贺维珍一边挖地,一边不时抬头看看,生怕孙子出现什么意外。

  生活就是这样,越怕什么越来什么。贺维珍这边正担心着小宝哩,那边传来孩子滚落和惊叫的声音。马志鹏从地坎坎上面摔进满是鹅卵石的小河沟里,摔得头破血流,晕死过去。贺维珍吓傻了,连胶鞋都忘了穿,跌跌撞撞地跳进河沟,抱起孩子就往公路上跑,脚板被尖锐的石子划破了也不管,拦了个摩托车往月溪医院赶。

  马奎和袁小芸闻讯坐飞机从福州飞到重庆,再租了个黑车赶到月溪医院时,昏迷着的小宝还在抢救,贺维珍瘫坐在急救室门前,泪流满面,见了儿子儿媳,强撑着站起来赔不是:“都怪我,都怪我……”马明远站在一边,也紧张得直打哆嗦,生怕脾气不好的儿子会破口大骂。马奎脸色铁青,正要骂人,被袁小芸狠狠地瞪了一眼,打住了。袁小芸上前一把抱住婆婆:“妈,啷个怪你?你又要做活路,又要带娃儿,啷个顾得过来嘛?没人怪你。志鹏会没事的……”话没说完,袁小芸伏在婆婆身上,失声哭了起来。

  为防止因抢救不及时留下后遗症,经与医生沟通,马奎夫妇决定连夜将儿子转到重庆万州的三峡中心医院。马志鹏伤得不轻,头上缝了九针,昏迷了两天两夜,终于苏醒过来。好在并无大碍,除了那刺眼的伤疤,伤愈出院继续蹦蹦跳跳的,那个聪明活泼劲儿,一如从前。

  马志鹏出院第二天,离唐家岩只有三十多分钟路程的罗雀湾发生一起因爷爷奶奶照看不周而导致孩子出现意外的事件。这是一户姓罗的人家,男主人的叫罗云杰,时年五十八岁;女主人叫高红梅,比丈夫小三岁,两人生育三个孩子,两女一男,均立成家立业。其中,儿子儿媳在浙江台州打工,把六岁半的儿子和四岁的女儿留给两位老人照看抚养。

  出事那天中午,高红梅在家煮饭,罗云杰去河沟挑水,两个孩子非要跟着去爷爷去。罗云杰下河沟舀水,兄妹两个在河坎上扔石子玩。事不凑巧,一桶水没舀满,原本好好的木桶底盖掉落下来,罗云杰鼓捣了将近二十分钟,才勉强把底盖安上。可就这会儿功夫,两个孩子出事了!

  具体细节谁也不清楚,可能是妹妹不小心滑倒,向下面的深水潭跌去,哥哥伸手去抓,结果被带了下去。等到罗云杰发现时,一切都晚了。把两个早已断气的孩子打捞上来,罗云杰悲悔交加,从附近扯来一根葛藤,把一块石头绑在自己腰上,一闭眼,一狠心,纵身跳进深水潭……等到高红梅煮好饭,见祖孙三人迟迟不回来,一路小跑赶到河边。确认三亲人遇难后,悲痛欲绝的高红梅纵身跳进深水潭,溺水身亡。

  儿子儿媳回来料理完父母和两个孩子的丧事,一把火烧掉了打工挣钱修起来的二层小楼,从此远离故乡,发誓不再回这个伤心之地。

  这件事,对马奎、袁小芸的夫妇的刺激很大,两人一度商量留一个人在家照看孩子,可就是下不了决心。家里的二层小楼修好不到一年,还欠着三万多元外债,这次儿子住院抢救又花一万多块,一个人出去挣钱的话,除去家里的开销,这账可能要好几年才能还清。商量来商量去,两口子决定还是一起出去打工挣钱还债,但为了让父母安心带孩子,他们在月溪场租了一套房子,强行让父母把家搬到街上,还托人把马志鹏送进月溪中心小学开办的幼儿园。

  启程回福建打工之前,马奎把父母叫到一起,说了一席狠话:“老汉老娘,莫怪儿子说话不好听,您们现在只有一件事,就是把我的儿子看住看好,一切开销由我们往回寄。如果我儿子再出什么意外,别怪我六亲不认!”

  从山上到街上,从农村到城镇,远离了土地和熟悉的生活环境,马明远和贺维珍觉得什么都不习惯。但为了孙子,他们只能忍着,如果孩子再出点意外情况,老两口真是没法向儿子儿媳交待。

  很快就到了暑假,接送孩子上下学的任务暂时中止。马明远和贺维珍实在觉得无聊,便带着孙子回到山上的家里,打算等幼儿园开学再回月溪场居住生活。

  既然回到农村,地还是要种的,即使来不及种玉米、土豆、红苕、水稻等主要农作物,栽点青菜还是可以的。马明远和妻子商量好,他负责种菜,贺维珍负责照看孙子,保证孩子随时都在大人的视线之内。尽管两人小心小心再小心,可悲剧还是发生了。一天下午,贺维珍上自家的小二楼屋顶晾衣服,孙子跟了上去,一时没看住,马志鹏跌落到下面的水泥地坝上,当场死亡。

  闻讯从福建赶回来的马奎一句话也不说,就知道抽闷烟;袁小芸就知道哭,死活不让孩子下葬,说要多看儿子几眼。乡亲们好说歹说,孩子才入土为安。马志鹏下葬的当天中午,贺维珍被儿子叫到楼顶,让她指指孩子出事的地方。贺维珍正比划着,一言不发的马奎猛地将母亲推了下去,当即摔死在水泥地坝上。因故意杀人,马奎被判处死刑,马明远也在儿子被枪决三个月后抑郁而终……

  这件事产生的冲击波是巨大的,整个古月乡都受到了强烈震动。一些在老家带孩子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怕承担不起类似的责任,哭着闹着让儿子儿媳、女儿女婿要么至少回来一个,要么强行把孩子送到儿女们打工的地方。

  转眼十三年过去了,很多人淡忘了这出人间悲剧。包括当时协助警方处理此事的李良开,有些细节想不起来了。二零一三年九月二十二日这天晚上,当李良开再次见到憔悴不堪的袁小芸,那血淋淋的一幕幕又浮现在脑海。


  【桐言无忌】

  好样的,袁小兰!给你一百个赞!作为一个儿媳妇,你是女人中的榜样,为了让李老安心、放心、舒心,你租用房子、居然辞去工作陪着老人家游走散心,为人儿媳,理当如你!

  当桐言继续阅读本章回的时候,用惊心动魄来形容此刻的心情已经微不足道了,这惨不忍睹的场面似乎就在眼前。在此,桐言不免要冒昧多言几句了!自古天下事难有两全其美之谈,尤其是针对家庭中维系纽带的孩子,老人带孩子,可以让父母能够正常工作,减少后顾之忧,减轻父母的一些负担,这是有利的一方面。但老人带孩子的弊端也非常明显,最大的弊端就是对孩子的过度溺爱,另外就是老人的一些不好习惯,会不同程度的影响到孩子,再有就是对孩子看护的安全意识不够严谨,尤其是偏远农村的老人照顾孩子较为严重。其实也并不是说他们的防范意识不够,而是生活环境造就了老人们生存方式的亘古不变。比如渝夫文中的罗雀湾发生的惨痛事件,如果两个孩子不和爷爷一起去河沟挑水,在奶奶身边嬉戏,就不会发生惨事,或者说,如果爷爷罗云杰当时不那么全神贯注的修理水桶……归根结底,如若在城里那么封闭的小空间里,决然不会反生类似的悲惨状况,尤其是导致后来爷爷奶奶追随孙子而去的凄惨之事,太过悲壮痛心了!

  说来也怪,这个惨痛的教训是由奶奶亲自看护了,结果还是酿成大祸。逝者已矣,生者如何面对,怎样继续?袁小芸,你也属实是一个命苦如黄连的女子,爱子丈夫同时失去,一家五口,唯有你一人独自品尝余生凄惨的岁月……

  所以说,既然我们有能力生孩子,就要有能力养孩子,不要把这份重任交托在父母身上,给老人带来压力的同时,更多的是责任。父母没有义务帮你承担,生养我们已经不易,为何还要让你的下一代牵扯老人们的精力财力,这也是不孝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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