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花轻轻按在门上,看似几吨重的铸铁大门悄然敞开,阳光和喧闹潮水般涌了进来。外面是一条熙来攘往的大街,行人车辆络绎不绝,两端都望不到头。街边建筑……不,那些玩意儿不能叫建筑。乍看起来,高高低低的楼房在大街两旁形成一个个整齐的街区,但多看几眼就发现所谓的建筑只是一条条高低起伏的水泥坨子,上面贴着似乎是打印喷绘出来的门窗。
“哇,好厉害。”五月花赞叹道。
“什么鬼?这哪厉害了?”唐介岚问。
“这么大规模的梦很厉害。你没注意到之前梦境的场景和人物都很简单吗?绝大多数人的梦境都是一个或多个小场景,这个梦的规模和细节都远超常人啊。”
“我怎么没觉得有啥细节……”一个行人正巧走过,连真正的五官都没有,白脸上墩了两个小黑点儿代表眼睛,一条歪歪斜斜的弧线凑合算是微笑着的嘴。如果从空中俯瞰,这梦境或许是个几可乱真的大城市街道即景,可稍微拉进一点,难以抵挡的山寨气息就扑面而来。不止视觉,连听觉层面也是如此。仔细听,街上的喧哗也是同一段音轨,每二三十秒就重复一次。
“就是这样。大脑力量有限,不可能把所有东西都仔细还原。做梦者特别熟悉或者在意的东西看起来更真实一些,其他都是临时凑数的,反正是一闪而过,他自己也不会在乎。在凑数的场景中能有这么多建筑和行人,这就非常罕见了。”五月花这么说着,抬手在自己的脸上抹过,顿时变成一张同样的儿童简笔画脸。接着她又向杨霁伸出手去——
“等等,这是干什么?”杨霁有点惊恐。
“梦境主人正在向我们接近。你们不希望被他记住自己的脸吧?”
这么说来也有道理……几秒钟后他们四个全成了豆豆眼小人儿,混在人丛中毫不起眼。
“说起来,这是什么地方?”唐介岚这才想起最根本的问题。他说话时弧线嘴居然还会跟着抖动,杨霁见状不禁笑出了声。
“大多数梦境只有象征意义,不一定和现实严密对应。现实里未必有这条街,或者街道和你们现在看到的不完全一样。你们要留心寻找看起来格外真实的人物或者物体,那些都是来自现实世界的——”
“曼哈顿,五大道。”沉默了半天的丹尼尔突然说。
“这是哪门子的五大道?”唐介岚惊奇道。
“看那个。”丹尼尔指着右手边稍远方的一座摩天大厦说,“那座楼的形状不觉得很熟悉么?洛克菲勒中心。凶手对地标建筑的印象一定很深刻。洛克菲勒中心和我们在街道同侧,也就是说那边是南。从距离上判断,我们所在的地方应该是长老会教堂或者圣托马斯教堂,虽然我不记得这两座教堂有这么宏伟的大门——”
“嘘,主人来了。小心跟踪,别暴露目标。”五月花打断丹尼尔的推理。
“哪个是主人?”
“夹在人群中正在向南走。穿黄色夹克衫和牛仔裤,看着要比其他人暗一点,好像笼在阴影里。”
那人若无其事地走过。丹尼尔快步上前,想抢到前面看他的容貌,却被五月花及时拉住。
“低调,悄悄跟在后面。”
如果不是身上那层阴影,凶手几乎可以说是“泯然众人”的完美定义,想在人群中盯住绝非易事,稍一分神就再难找到他的踪迹。五月花他们夹在人潮里跟着凶手走了大约七八个街口,最终他在洛克菲勒中心的下一条街停住脚步,沉吟片刻后走进右手边的一栋建筑。
那建筑只有一扇小门,不知里面什么情形。贸然跟进去很可能被发现。丹尼尔指指马路对面:“到那边去,他出来时正好能看见脸。”
他们刚刚准备就绪凶手就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个信封。面对他们的却是一张和路人完全相同的脸,两个黑点、一条弧线。凶手似乎没意识到自己被跟踪,继续向南走去。丹尼尔的小黑点儿眼睛顿时变大两倍,看样子应该是惊讶的表情。“他怎么长这样?”
“这样的情况我见过一两次,都和心理疾病有关……”五月花的眼睛也变成两个问号。
“现在怎么办?继续跟吗?”杨霁问。
“不如进去瞧瞧,查查那个信封是什么来头。有可能——”丹尼尔突然停住了。视野边缘的奇怪闪光触发了他的士兵直觉,危险!他闪电般转头,一个路人手持雪亮的匕首向他们走来。对方似乎知道自己被发现了,立即将匕首递给身边的另一个人。匕首击鼓传花似的被不断传递,时而露出一道寒光。
“当心——”丹尼尔想发出提醒,但话该怎么说?当心什么?危险在哪?短短一瞬间,匕首再次易主,成功逃脱他的视线。他绷紧所有神经,时刻准备应付来自任何角度的攻击。没有枪,也不能使用法术,情况大大不利。
匕首终于现身,就在五月花背后。西装革履的路人高举匕首用力刺下。丹尼尔用仅有的反应时间飞扑出去。刺客被按倒在地。五月花等人转过身时只见丹尼尔躺在街上,胸口插着一把匕首。
“你们先走……”丹尼尔忍着痛,嘴角流出一道鲜血。他挣扎着掏出按钮按下去。噗的一声,他在青烟中消失了。
倒下的刺客不知何时已没了踪影,下次袭击随时可能到来。三人穿过马路来到凶手刚才进入的那扇门前。门楣上写着“580”,是门牌号。他们急急忙忙推门进去,房子里面总比街上安全吧?
那建筑从外面看足足十几层高,里面却只有一个约二十平米的大房间,没有上下楼的通道,似乎除了这个房间外全是实心水泥坨子。正对他们的墙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小铁门,应该是某种储物中心。一个头戴羽冠的老印第安人站在旁边,像在等着什么:这是他们进入凶手梦境以来遇到的第一个“真正的人”,暗红色皮肤、深浅不一的皱纹、线条硬朗的五官,处处栩栩如生。饱经风霜的样子让人很难判断他的真实年龄,50岁到70岁都有可能。
“我靠,哪个是凶手的?”唐介岚粗略估算一下,墙上怕不是得有几百个储物箱。
“细节最真实的那个?”杨霁也在快速扫视,绝大部分铁门完全相同,只有印第安人附近的百十来个贴着编号。不过所谓“编号”也大多是不知所云的鬼画符,只有一个写着阿拉伯数字“67”。她抬手就想打开,却被印第安老人一把按住。
老人没说话,只是盯着杨霁摇摇头,眼神里带着复杂的感情,像是劝阻,也像警告,也许还带着几分哀伤。五月花上前几步,单手把他提了起来,像折纸似的叠成一小团塞进口袋。
杨霁犹豫片刻,猛地拉开储物箱。一股尖叫的黑色激流喷射出来,把她打倒在地。不,那不是激流,是数不清的大乌鸦洪水似的从小小柜门涌出,连绵不绝,在他们身上撕咬。唐介岚拼尽全力顶着鸦群凑到杨霁身边,用身体把她护住。
“按有!按有!”唐介岚含糊不清地喊。他的嘴唇已被撕烂,血糊糊的脸上两排牙齿暴露无遗。愣了一会儿杨霁才明白他喊的是按钮,五月花给的苏醒按钮!
她摸向胸前口袋,却骇然发现自己胸口已被刚才的冲击打出一个大洞。那一瞬间她绝望地以为按钮已经遗失了——随即指尖触到了光滑的塑料。谢天谢地。她拼劲最后的力气一掌拍下去——
断掉的肋骨戳在肺上的钻心剧痛。四周顿时陷入死寂。沼泽似的地面把她吞噬,在黑暗中缓慢下沉。所有景象逐渐上升离她而去,唐介岚全身爆出刺眼的白光。白色的气味、响亮的颜色,跨越感官的杂乱意象暴风骤雨般袭来,尖锐天空飞过两股辛辣的大雁,蓝风吹拂杯子扬起婉转的床单落在酸桌子上冲刷古老的触感裹挟着宽广的困倦那流畅的扫帚和缓慢的纹理像四十二在召唤它说清晨潺潺青草岩岩——
终于她睁开眼睑中的眼睑,黑幕拉开,露出熟悉的吊灯和圆桌,面前还多了个热气腾腾的马克杯。
“喝咖啡吗?”坐在对面的丹尼尔问,“我回来得早,煮了一大壶。”
这时杨霁才意识到自己口干舌燥、头晕目眩。更重要的是……她连忙摸摸胸口,衣服完好,半点受伤的影子也没有。她松了一大口气。
咖啡还没入口,身旁一声咣当巨响吓得她差点全泼在自己身上。唐介岚连人带椅子一起栽倒,他一骨碌爬起来,又因为用力过猛朝反方向摔倒……折腾两三次,他终于扶着桌子站直了:“操操操操操操操!这都是什么东西!”
“干,这么夸张?你们看见什么了?”丹尼尔翘着二郎腿问。
唐介岚根本顾不上回答,飞速把自己从头顶到小腿摸了个遍,确认每寸皮肤都完好无损才长出一口气。杨霁忽然看向左边,五月花仍坐在椅子里垂着头一动不动。
“五月花怎么样?”
“应该没事吧?”恢复平静的唐介岚说,“我离开前看见她在打乌鸦,一点儿彩都没挂。”
“我很好。”五月花毫无征兆地抬头,看到咖啡后心领神会地一笑:“谢谢。”
“那么来汇总一下各自的收获吧。”丹尼尔掏出个小本子,“我离开最早,只看到五大道和洛克菲勒中心。然后呢?”
“你遇刺后我们进了凶手出来的那座建筑,门牌号580。里边是一个大厅,墙上密密麻麻全是储物箱,绝大部分没标记,少数画着乱码,只有一个写着数字67,应该是凶手的。”杨霁接着讲。
“前边还守了个印第安老头。”唐介岚补充道。
“印第安?你怎么确定是印第安人?”丹尼尔抬头。
“就很明显那种咯,披着毯子还是什么东西,头上顶着大羽冠,红脸膛,西部片我还是看过的。”
“接着我就把箱子打开想看看里面什么样,没想到涌出来无数大乌鸦。然后就也醒了。”杨霁实在不想描述他们几乎被鸦群杀死的狼狈场面。
三双眼睛齐齐望向五月花。
五月花捧着杯子,不紧不慢:“当时太混乱,如果不是唐离开时的白光,我甚至没意识到你们已经都走了。当时我想既然梦的主人——就是你们称之为凶手的——那么重视67号储物箱,想必里面藏着他最重要的秘密。所以我想把乌鸦杀光再看看里面……没想到乌鸦源源不断,大概打死了几百只……凶手也快苏醒了,我只好离开。”
一阵沉默。丹尼尔用笔敲着脑门,专心研究小本上潦草的线条和箭头。
“所以今天的全部收获就是地址和号码……”唐介岚试探着打破沉默。
“也不能那么说。”丹尼尔觉得有点未免偏颇,皱起眉为五月花辩解,“收获还是挺多的,比如……比如……”
“对梦境的解读不能只看表面。除了有形的线索,我们多少也刺探到凶手本人的性格。根据我的经验,这人是罕见的重度被害妄想症,防卫意识非常强。”五月花开始为搜肠刮肚的丹尼尔圆场,“梦里路人的数量和千篇一律的脸,还有凶手本人的脸,都说明他特别在意用人群当掩护、避免吸引任何关注。至于刺客……他绝对没发现我们的存在,但潜意识却感觉到有点不对,于是自发地‘排除异物’。如果当时原地不动,相信刺客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偷袭。储物箱里的乌鸦则可视为防卫意识的再次升级,可见里面藏着凶手绝不希望任何人看到的秘密。你们要找的人可能乍看起来毫无特点,但你们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可能都瞒不过他,而且他应该会在关键位置布置陷阱。”
“印第安人怎么解释?”唐介岚很在意整个梦里唯一的写实人物。
“我不知道……不过那样的印第安人现如今非常罕见。说不定是凶手小时候在影视剧里见过的角色。出于某种原因,那角色曾给他带来极大的安全感,于是在他心里成为‘保护’和‘安全’的象征。站在储物箱门口正是在守护他的秘密,阻拦我们时的表情嘛……似乎是关切和担忧?当然,以上只是基于目前情况的假说,不一定正确。”
丹尼尔啪地合上笔记本:“今天我就去五大道580号转转,到现场自然能找到进一步的线索。你们先回吧,等我消息。”
唐介岚满口答应着,心里却有了另一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