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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李某人
去屠宰场的车一天两趟,早晨六点一趟,晚上七点一趟。因为李某人要上下班,上班开着大卡去屠宰场,卸了猪再开去单位,晚上六点下班,吃过饭再送一批,这活计一干就是好几年,厂子不景气,几年前该走的都走了,李某人留下谋了一个看大门的活计,本来是晚上也要值班的,但厂里没什么重要物品,领导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出事儿,李某人想干啥都行。毕竟仨瓜俩枣的钱,也不能指望着看大门的看见他们给敬个礼不是。
李某人年纪还不算大,刚过四十,家里有个闺女,在市里读书,闺女顶不喜欢他干的活计就是屠夫,可他除了当这二道贩子屠夫也不会干点儿别的,早年也跟着别人办过工厂,李某人不会算计,最后也就挣了个打工的钱,后来又开饭店,几个地痞恶霸整天来滋事又没继续下去,后来李某人还当过兽医,给猪看病,后来延伸到给狗看病,又给猫看病。
城里人都寻着他的名字往来找,给猫打一针疫苗几百块钱,疫苗从城郊进货,成本也就几十,不过这钱虽好赚,也遇上过不讲理的,有个姑娘因为心疼狗,死活不给戴嘴套,后来打不了针,狗死了,还反过来赖上李某人了。问他,你有兽医资格证吗?
李某人哑口无言,给狗看病还要证?那点儿手艺都是他自个儿看书学的,学完了再上手,一上一个准儿。如今你跟我要兽医资格证?
李某人怒火中烧,女子不依不饶,最后女子得了赔款,放了李某人一马,李某人这才转行,干起了二道贩子屠夫,之所以说是二道贩子,是因为,他参了屠宰场的股份,就一点点儿,平时主要工作就是把要屠宰的猪运到厂里去。
他从来不去屠宰现场,他见不得血,无论是猪血还是人血。
十五岁的时候,跟人打架手刮了刀子,没感觉疼先晕倒了。他哪能宰猪呢,他连鸡都杀不了一只。
二、老狗
天还没亮,车子就发动了,一大早老狗就被装上了车,它对着铁栅哭啊,嚎啊,声音把睡着觉的李朵拉都惊动了,她想,是哪只狗哭嚎得这么惨,不过没一会儿她又睡了过去。
老狗很清楚,这次自己走的是条不归路,那铁栅栏是用来圈猪的,猪多笨啊,根本跳不出去,可它老狗不一样,自己是纯藏獒血统,祖辈骁勇善战,几个壮汉都不一定是它的对手,这么一个低矮的栅栏,能圈得住它?
不过它不准备动,他等着人来数数儿,到时候再哭嚎一场,说不定就救了命了。它对装车的场面太熟悉了。从前它每天跟着李某人站在打开的车厢门前数数,李某人还会拍一拍涌上前来的猪耳朵。他挺可怜那些生灵的,不过这不影响他到点儿关门。
老狗心想自己跟这些猪身价可不一样,李某人看见它,必会放它一条生路。
只不过那天,没人来数数,李某人根本没出现。也是,那天车里没猪,就老狗自己,也用不着费心数数了。
车颠颠簸簸地跑了起来,老狗趴在车厢里,肚皮是凉的。
它在家里,有一块儿狗垫儿,李某人老婆给缝的,挺暖和,冬天它就趴在狗垫儿上。夏天它就把狗垫儿踢到一边儿。趴在水泥地上,看女主人洗衣服,它从小在这个家长大,有时候也任性妄为,咬坏过别人家的狗,咬坏过主人的新鞋,年轻的时候也有几次脾气急了,想跟主人龇牙。但每次也就是被李某人拿棍子教训几下。
李某人是知道的,它血液里流血点儿六亲不认的东西,所以只是调教。从不怪罪于它。
它在车里想起李某人冬天踩着雪进家门时,捂得严严实实,脸上就漏了一条缝,它以为他是小偷,正想扑上去撕咬,李某人从怀里掏出了鸡骨架。
老狗,吃吧。
除了李某人,没人会一进家门就先给它吃的。
老狗的眼泪流了出来,它又开始小声哭嚎。
嘤嘤嘁嘁。
李某人刚下岗的时候,自己家煮鸡骨架,也要背着媳妇儿,给它买一个。看着它吃。
老狗,吃吧。
李某人比自己吃还高兴。
李某人有时候闲了,也会带着它到山上玩儿。
老狗,出去不许咬人。
一到山上,李某人就撒开链子,让它自己疯跑一阵子,最后再叫它回来。它最喜欢出去疯跑了,虽然它一生出来就在那逼仄的院子里,但它总想跑一跑,从前它不知道该去哪里跑一跑,直到,李某人把它带到山上,它才觉得,世上还有这地儿,它想常去,不过李某人一周也就带它去一次。
它总盼着,要是总不去,李某人叫它,它也不愿意搭理了。李某人看它耷拉着耳朵和眼皮就知道这祖宗不高兴了,立马拉着它出门。
老狗想着,前爪越上了栅栏,它惊奇地发现,门没锁好,不知道是李某人故意放它一条生路还是,今天没有亲自来点数,忘了锁。车速不快,这个地方,它只要轻轻一跃就可以逃出生天。
车停了。老狗看得出这还没到屠宰场。它用前爪扒开了门。但它没有出去。
门外,李某人跟一个黑皮肤的壮汉互相推搡了起来。李某人的车被壮汉撞了。很显然李某人不是壮汉的对手,壮汉一把掐住了李某人的脖子。
又是你这个看大门的杀猪佬。
李某人脸涨得通红,头上的血管儿外突开来,他费力地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狗站在车里,看着李某人被拽着衣服拖到马路中间。
它的前爪一扑,但很快又退了回来。它扒在门上看见李某人的血开始往外淌。
三、李朵拉
李朵拉原来不叫李朵拉,叫李阿朵,到了市里上学以后,她觉得这名字土气,就改了,改成李朵拉,回到家里,也让家里人这么叫,李某人当然是不乐意的,不过孩子大了,他也就不好像小时候一样拿出尺子来打。只能听了。
李朵拉上的是一所不错的高中,李某人想着这鸡窝里可要飞出金凤凰了。也不枉自己从前夜里还要加班给人卸车,给她攒奶粉钱。
不过每次看李朵拉回来,李某人总是有点儿气儿不顺。
爸,咱家啥时候能买个大桌子呀,我在这小板凳儿上坐着吃饭,咽不下去。
爸,学校里让定校服了,八百一套。
爸,这狗每次看见我都龇牙,能把它弄走不。
咽不下去,我看你吃了十几年也没咽不下去。
买校服,旧的还没穿几天,又跟着买。
这些话,李某人都是自己心里念叨,嘴上就是,行,好,是。
还要赔上一个笑脸儿。唯独说送走老狗的事儿,李某人每次都会怼上她一句,送走,送走,我看我该把你送走。老狗给我看家护院哩,你一共才回来几次。
李朵拉只能作罢。
春天新开学的时候,李朵拉喜欢上了一个男同学,是理科班的,很高,很白,走路身板儿很直,像一个行走的衣服架子。
李朵拉总是能在人群里,一眼就看见他。
有一次,李朵拉参加艺术团组织的合唱大赛,里面竟然也有那个男孩儿。
男孩儿走到她面前,笑着说,你好,我叫陈亚洋。
你好,我叫李朵拉。
李朵拉庆幸,在这个笑起来满屋子都是阳光的人面前。她说出口的不是我叫李阿朵。
听说陈亚洋家里住的是小白楼儿。
啥是小白楼儿?
就是南边儿的别墅区。
他家里人每天都开着那个红色的车来接他放学,
这么大了还要人接。
嗨,这是有钱人的世界,咱们哪能懂。
李朵拉很快就在女孩儿们的八卦中了解了陈亚洋。
她听到这些倒是没觉得什么。只不过后来她在门外听到的话。才让她气恼。
听说,李朵拉跟陈亚洋最近一起练合唱走得很近。
李朵拉?哪个李朵拉?就是那个杀猪的?
一阵哄笑过后。
一个瘦小的女生嗲嗲地说,是呢,除非陈亚洋脑子被猪油洗了。
李朵拉气得耳朵发红,她根本不相信,这种恶毒的话能用那样一种人畜无害的语气里说出来,更不相信,说话的这个女孩儿还是她觉得最要好的朋友。
她想推门而入,但又不知道如何自处。等到那几个不认识的女孩儿离开了,她才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去。
朵拉,你回来啦。
瘦瘦的女孩儿说道。她的眼睛眯成了月牙儿。李朵拉从前总跟别人说,韩如月的眼睛像月牙儿。但当时她只觉得那笑容恶心。
四、肥佬儿
李某人的老婆最近总是头疼。找县里的大夫瞧了也没看出什么来。不过大夫最后一句话可把李某人吓得不轻,这病啊还是去大医院看看,不排除脑瘤的可能。
李某人二道贩子杀猪的生意越来越不好了,县里发了猪瘟,百姓的猪场都受了重大的损失,他自己的也是,养了一窝,就活了一个,听县里的意思是不论病不病都得扑杀。
这唯一的一头,可能也保不住了。李某人的眼里,除了猪可怜,还有扔到水里打水漂的钱。这条供应链断了,他赔惨了。老婆对这一切心知肚明。
我不查了,我也不治了。不该死怎么也死不了。
李某人从老婆的眼睛里还是看出了一点儿怕。
谁人不怕死呢。嫁给了自己这样一个穷光蛋。连命都活不起。这是什么道理。老婆是好女人,一个好女人活得倒是这样委屈了。李某人自己为她心酸。
李某人没辙,想了一夜决定去找肥佬儿,肥佬儿从前跟李某人是朋友,但有些年头儿不联系了。这几年听说肥佬儿富了,李某人虽然不情愿,但想来想去也只有他能帮自己这个忙。
他让老婆把山上采的蘑菇,连着野鸡,野兔打打包。天不亮就向这肥佬儿的家去了。
一到肥佬儿家,是他老婆开的门,那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穿着丝绸做的家居服。看起来刚刚睡醒。
你找哪一个?
我找林子刚。
你等一下哈。
女人把门一关走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
肥佬儿穿着睡衣迷瞪瞪地看了看他。
这是老李啊。快进来。
李某人拎着打包小包的东西,摇摇晃晃地进了家门。
肥佬家的地板光洁如新。李某人踩也不是,不踩也不是。
过了一会儿,女人给他拿了一双拖鞋。
穿上吧,家里新装的地板,不兴踩的。
李某人笑一笑,把鞋脱了。
老李,咱俩可有日子没见了。你这打包小包的都是什么呀?
我说我到这边来办事,正好来看看你,家里让给你带的。
哦,那辛苦家里嫂子了。
你来这边儿办啥事儿啊?
也没啥重要的事儿。
还是你那养猪场的事儿?
李某人一听。倒无话可接了。
看来肥佬儿对自己的状况一清二楚。
两人聊了一会儿,李某人起身要走。女人的脸上终于露出点儿悦色。
走到门口,肥佬儿要去送他,他坚决不用。
他一个人两手空空气鼓鼓地走在鹅卵石铺成的花园小道上。脑子里还回旋着肥佬的话。他在肥佬儿家里不敢发作只能出来了自己生气。
我就说嘛,做个杀猪佬有什么出息?这行不行。人啊,得有点大志向才行。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拼死拼活,永远也成不了有钱人。
富贵险中求,人活一口气,得有的点胆量才能成大事。
肥佬说这些话的时候,弹着烟卷儿,烟雾弥散在脸周围,像是一个成功人士或者是一个领导在教育后辈。
李某人嘿嘿陪笑,屁股是一点儿都坐不住。到最后借钱的事儿也没说出口,他有点儿清楚,他今天要是开口,或许可以借到不多的钱,但他的脸面可就全没了。
他那句勉强说出口的养猪杀猪现在看起来不行,其实也还可以,就等于是打肿脸充胖子。
他不能开口。
回到家里,肥佬儿又给他发来短信,老哥要是有帮忙的尽管开口。
开口,我开你个脑瓜儿瓢儿,有几个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不晓得这盲流子,从一数到五数不数得清嘞。
李某人看了看已经睡去的妻子,出门带着老狗上了山。
那天,老狗跑了很久才回到李某人身边,那是它第一次夜里上山,路不太清,但最后它逮了个野兔子。
李某人摸了摸它的脑袋。
好,好,老狗。你最给人解心宽了。
五、陈静文
陈静文就是李某人的老婆。十几年前的陈静文是村里一枝花儿,陈静文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哥哥有出息,一早考上大学,从此定居在了一个大城市,就陈静文母亲去世的时候回来过一次,西装革履,看起来已然是另一个人了。陈静文和姐姐陈静霞看见他,都要拘几分礼。他们都觉得这大哥是鸡窝里飞出去的凤凰,就算握手的时候,自己也要先擦擦手。而陈静霞呢?早年嫁给了一个经商的外地人,那男的虽然样貌不太行,但属实是有点儿财产,陈静霞嫁过去以后,也是一副富太太打扮,逢年过节到了陈静文家,爱给她带新鲜东西,吃的喝的玩儿的,还有李朵拉,这个有钱的大姨总不来,一来必会带她逛街,买两身衣服。
瞧你这鞋穿得,脚显得那么大,还穿紧身牛仔裤,脚更大了,你穿这个裤子得穿靴子,把裤腿扎进去,那多精神。
李朵拉听着陈静霞的话,总是想起她妈说的话,这鞋呀,要买大一号的,你长得快,明年还能穿。
大姨我脚不大。
她会小声地跟陈静霞说,但陈静霞就忙着给她挑鞋,也听不见她的话。
小时候只有陈静霞来的时候,李朵拉才能穿上好看又合身的衣服。
陈静霞看李某人不在的时候,就爱跟陈静文发牢骚。
早让你别跟着他,你非不听,他李某人不就是占了几分长相的便宜?现在一把岁数,这长相也显不着了。他能挣几个子儿啊?你跟孩子这日子过得……
陈静霞说到急处甚至要流几滴眼泪。
但陈静文却不以为然。
姐,穷有穷过法,富有富过法,我们仨不都没有缺吃少喝吗?人这一辈子挺短的,要找一个跟自己个儿搭对的,脱了袜子不嫌对方脚臭的,真不易,心里舒坦了,钱少点儿没啥。
陈静文是这么说的,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她跟李某人过了这些年了,李某人虽然没什么赚钱的头脑,但也没有半分的算计,对自己和孩子,也肯付出,这样的人,的确也不是很好找的,她陈静文不爱说话,更不爱为琐事操心,算计她懂,但又不愿意费心,跟着李某人她心里最舒坦。
早年喜欢陈静文的人也不少,有钱的也不缺,但陈静文自始至终都明白,有些人的富有不是没道理的,如果不是一夜暴富,那多多少少脑袋瓜子对于钱有相当敏锐的嗅觉,她不愿意跟别人搞心理战术,也不想被别人轻视,更是看不惯有钱人总觉得高人一等的坏习惯,所以她最后选择了李某人,那时候的李某人是一个普通的工人,算不上有钱,但也是正经单位有编制的工人,加上年轻时候的李某人长得又帅,陈静文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这门婚事。
十几年过去,哥哥跟姐姐都过得越来越好,只有陈静文跟李某人,日子倒是越来越难以为继。
这个社会,可不给老实人活路啊。
她想到了老娘的话。该怎么赚钱呢?她无计可施,但省钱她是一把好手。她总是能买到新鲜便宜的蔬菜,买到实惠好用的拖把,怎么洗衣服既能少用洗衣液又能让衣服洁净,这些陈静霞从来不考虑的事儿。她全知道。
她盘算着过日子,也有些自己的成就感。
直到大夫跟她说她可能得了脑瘤,她才忽然觉得盘算不动了。这事儿,她盘算不了。她能盘算到的唯一的方法,就是不治了。这是最省钱的妙招,她甚至有点怨恨自己的脑,咋就不能健康一点儿。给女儿李朵拉省出点儿钱呢?
她有几个晚上没睡着觉,头更晕了。白天衣服也不洗了,家里也不收拾了,就躺着补觉。
妈,你咋成天躺着,我拿回来的毛衣再不洗干不了了。
李朵拉回来以后边看书边说道,
陈静文没吱声,又躺了一会,把李朵拉的毛衣洗了。
六、送货
李某人不去厂子里坐班儿了,就一早一晚过去报个到。他得把陈静文进一步诊治的钱、李朵拉上学的钱还有这个家日常的开销挣出来,他想了很久,也知道自己啥都不会。最后决定用拉猪的车给家具公司拉货。这么一来他挣得倒是比以前还多,半个月下来大概能挣五千块。
月底了,他倒是没见着公司给他卡里打钱,又等了两天还是没动静,他跑去公司,负责人瞅着他说,钱还得再等等。
他说等不了了,家里用钱的地方多,
不是给了你三千吗?
咱们不是说好的那是你们先垫的钱。
负责人还是不松口,只让他再等。
我不管,今天拿不到钱我就不走了。
负责人一听似乎更不高兴了。
你呀,老李,你再等等怎么样?我自己的工资还没领到呢,我找谁说理去。
过了一会,又来了一个人,
这是那个老李吗?
对呀,来要工钱的。
我正要找他呢,
那人走到老李跟前,给他看了几张照片,老李啊,这套家具你眼熟不,老李点点头。
少了一个角的呀。你怎么开的车,你知道这套家具多贵吗?现在客户不要了,这损失谁来承担,我没找你要钱,你倒是找上我了哇。识相点赶紧揣着手里的钱回家吧,再纠缠咱们就只能摆摆理喽。
老李眼看着几个穿着黑衣服的壮汉从四周包抄了过来,只好作罢。
回到家里,他不知道该怎么跟陈静文交代。
拉着老狗上了山。老狗在山上跑了一圈又一圈,也不见他召唤。
回到山顶的老狗发现他正站在山崖边儿上,烟头忽明忽暗。
老狗叫了几声也不见他吱声。
陈静霞骂得不错啊,我就是个废物,现在倒是连废物也不如了。他想。
陈静霞每次跟妹妹骂他的时候,他其实也不都完全听不见,就算他没听见,他也看得出。
他想着,腿倒是开始晃了,他一天没吃饭了。为了要回这钱,他穷耗了一天。他笑了一下,腿彻底软了下去。
等他清醒的时候,老狗还叼着他的裤腰带往田里走。
他看了看远处的山崖。摸了摸老狗,谢谢你啦。可怜你啊跟错人啦。
七、客人
家里来客人了,老狗趴在地上,睁开半只眼瞅了瞅,一个女的,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李某人跟在她身后,耷拉着脸一句话也没说。看样子李某人是让她进家门的。
老狗又闭眼趴下了,它觉得这人没什么危险。
太阳晒得老狗很舒服,今天李某人给它扔了一块儿鸡骨架,它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吃鸡骨架了。它想这大概是李某人奖励它的吧。它吃了一半儿,另一半儿埋在了垫子底下,它喜欢藏食物,跟所有的狗一样,这是它的天性。
天开始黑了,屋里的声音渐渐嘈杂了起来,大部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老狗竖起耳朵,也就只能听见李某人的只言片语,老狗起身趴在窗台上往里望,只见那女人指着李某人的鼻子在叫嚣,老狗叫了几声。那女人根本无视它,还在大吵大闹。
老狗开始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它又趴上窗台叫了几声,那女人回过头来,指着它又是一阵叫嚣。
老狗被她凶狠的眼神激怒了。它抖了抖毛,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它在等,等这个女人出来,老狗很有耐性,它毫不吭声地忍受着刺耳的声音,静静地等待着目标出现。
过了一会儿,门帘开了,先出来的人是李某人,李某人看出老狗的不动声色和蓄谋已久,摆了摆手示意它走开。
老狗得了指令只好悻悻地走开了。又过了一会儿,那女人出来了,不仅出来了,还拿着一包行李卷。
李某人一看惊了,慌忙阻拦,但女人始终坚持不懈,她抱起行李卷向李某人砸去。
李某人没防备向后踉跄了几步,老狗一看,刚才咽回去的火又窜到了头上。
它跃起身扑向了女人的脖子,那细小的脖颈和喉咙已然被它锁定为獠牙下的脆骨。
就在此时女主人推门而出,她推开女人,试图用一只手挡住老狗,老狗来不及刹住腿,顺势将二人全部扑倒在地,而它的尖牙,却扣在了女主人手上。鲜血染红了它的牙,染红了水泥地面,染红了女主人手里的那条裙子。
很快,李朵拉也冲了出来。她尖叫着说,早让你把这条狗收拾走了!
李某人抄起木棍狠狠地抽了老狗两下。
老狗哀嚎起来。
院子里在一瞬间被人的哭声和狗的哀嚎充满,显得更加拥挤和狭小。
你除了会养这没用的畜生,还会做什么?
女人说罢摔门而去。
夜里,老狗听见李某人在小声叫它,李某人把妻子安顿好后,出去了很久才回来。
老狗装作听不见他的呼喊,它有些害怕,有些委屈,也有些愧疚。他不过是为了保护李某人啊,谁成想,女主人突然扑了出来。
老狗悻悻地躲在窝里,那两棍子,是它挨过最疼的棍子。
一只手伸进窝里抓住了它的项圈。
老狗,来,老狗
老狗闻到了鸡骨架的味道。
老狗吃吧。
李某人摸了摸它的头。把鸡骨架放在它嘴边。
你知不知道你把我老婆咬了?
李某人笑了笑。你知不知道我兜里还剩几个子儿?
你呀,你没错,就是跟错人了。
他又摸了摸它的头,咱俩这缘分尽了。这个家,容不得你了呀。
李某人说罢摇摇晃晃地走了,老狗闻到了一阵浓重的酒精味儿。
老狗垂着头把鸡骨架埋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老狗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它被拉上了那辆装猪的车。
它觉得自己罪不该死。所以它不逃,它等着李某人来放它。
直到车子开到半路,李某人跟人撕打起来,它才发现,门没有锁死。
他看着那名壮汉锁住李某人的脖子,本想冲出去,但最终又将腿收了回来,它不大明白,自己到底该不该出手了,它只有一根筋。就是主人遇到危险,立马扑倒对手,但它因此挨了打,这根筋不敢动了。
很快警车将他们围了起来。李某人被送去了医院,老狗又被送回了院子。
它把鸡骨架翻出来,扔在院子中间,自己躲回了窝。它想,李某人一路上都没准备放它。
八、裙子
那条被血染红的裙子是李朵拉的演出服,那是大姨陈静霞给她买的,那天,陈静霞指着李某人的鼻子骂他窝囊废以后,母亲就不让她收那条裙子了。
陈静霞拿着陈静文的行李卷要让妹妹搬出这个家的时候,陈静文从李朵拉手里抢出了裙子,准备追上去拦住姐姐,她不能走,也不会让孩子收这么贵的东西。
岂料裙子最终被毁了。
李朵拉抱着裙子在家哭了很久。她刚刚选上合唱团的主持人,跟陈亚洋一起主持,她必须有一套配得上陈亚洋那身西装的礼服。
那套裙子是她问大姨要的。她从不主动跟大姨要东西,她知道父母要面子,她也要面子,但是怎么办呢?她除了校服连一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更别说礼服了。
她要等着那群骂她是杀猪佬的女的看笑话吗?还是主动放弃主持,她很喜欢那种站在舞台中间的感觉,而且可以收放自如,她的外形靓丽,声音甜美,她是为舞台而生的。所以她披荆斩棘,通过重重选拔拿到了这个名额,有多少人垂涎欲滴啊。
难道她要因为买不起一条裙子放弃,一条裙子而已,那个眼睛细小,表面和善背地歹毒的同桌有很多条,每一条都比她要的那条贵,她凭什么要为了别人指甲缝里哆嗦一下就有的钱放弃自己的舞台?放弃自己想要靠近的人?她太委屈了,她曾跟李某人开口要过那条裙子,李某人拒绝得简单干脆,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好不容易得到了,最后却被老狗毁了。她听着老狗的嚎叫,越发生气了,她甚至觉得要是自己没有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该多好,没有狗叫,也没有拮据,更没有摇摇欲坠的自尊。
老狗被送走的那天,李朵拉开心极了。她知道,老狗不仅走了,还能换来一些钱财,她可以跟李某人讲,让他给自己买条新的,不然这钱又该怎么花?毕竟那条裙子坏了也都是老狗惹的祸。
没想到晚上老狗被警察送回来了。李某人也进了医院。
李某人第二天就出院了。伤得并不重,只是看见大量的血,他有些发晕。对方赔了他一笔医药费,他决定谅解,因为钱不少,还包括欠他的工资,撞他车的人正是家具公司的。假如他使劲追究,难免就会追究出一个故意伤害,甚至是故意杀人的动机。对方只能用钱了事。
李某人出院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老婆做检查,第二件事是给李朵拉买了条裙子,第三件事是又一次把老狗装上车。
李朵拉看父亲一言不发地收拾老狗的东西,总觉得气氛有点不对。
到了学校,她翻出作业本发现里面夹着一张化验单。名字是陈静文。她搜索可一遍,才知道,母亲正在做癌症筛查。
此时班主任走上了讲台。
我宣布这次我们班由韩如月同学去合唱团担任女主持。
李朵拉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跑到办公室追问原因。
班主任说,你呀,心思多放在学习上不好吗?当这个主持人有什么好的,让给如月吧,这个孩子为这个事儿在家哭了很久。
让?
李朵拉完全不明白班主任的意思。
因为她哭我就要让给她吗?我是凭本事选上的,为什么要让给她?
你呀,格局放大一点,站位放高一点,下次学校再有主持,老师一定推荐你。
班主任说了很多劝她的话,但始终不肯松口。
她只能无功而返,回到教室里,韩如月正眯着眼睛对着她笑。
朵拉,谢谢你哦。
韩如月的话好像在跟她说,你有什么办法?你能拿我怎样。
那帮围在韩如月身边的女孩儿脸上也都挂着莫名的笑容。
父亲用自己的医药补偿给她换了一次演出机会,就这样被取消了?
她又跑到了老师办公室。
一次主持何必大费周章呢?
不,我就要这次,合唱团有竞选结果,上面的人是我,如果她想去可以竞选。
你就是在纠结这个竞选对不对?好,我让合唱团取消那个竞选,由我随机指派。以后都不竞选了,你满意了?这个竞选也说明不了什么,你这个脾气哪能当主持人呢?一点儿不知道转弯。
李朵拉,怔怔地站在原地,眼泪被她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为什么?
她盯着老师的眼睛,像一只愤怒的小兽,这种愤怒除了对外也有对内,她更愤怒自己让家人做了那么多退步来成全自己可笑的追求。
老师避开了她的眼睛,说白了吧,韩如月他爸赞助这次晚会,赞助学校的大会小会开支。什么设备礼服全包。你说呢?你的父母一个月挣得赶上人家一天多?
李朵拉忽然觉得办公室不再是办公室了,老师的身形变得影影绰绰,这不再是她心里能主持公道的地方了。
她走出办公室,血液直冲头顶,地面有一瞬间变得凹凸不平,远处陈亚洋迎面走来。
我听说学校不要你主持了。怎么回事?
她径直像班级走去,无视了陈亚洋的询问,陈亚洋一路小跑跟在她后面。
她又去找老师了?哈哈哈。
真是不自量力。
自己是什么身份自己不清楚?
这也想争?
杀猪佬先把手上的猪油洗干净再说吧。这种光鲜亮丽的事她也配?
教室里传来一阵哄笑。不久后门被踹开了。
李朵拉抄起走廊里的一条木棍,重重地抡向了韩如月笑容还未收起的脑袋。
九、影子
老狗再次被送走的时候,几乎绝望了。
它不再挣扎。老狗很倔强,它觉得自己没有大错。如果李某人狠得下心,就随他去吧。
凉凉的车底贴着他的肚皮,它感觉到了很强的困意,李某人肯定在它的狗粮里放东西了。很快它就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是一片树林,没有李某人,没有车,它被拴在一个院子里的铁柱子上,院子很大。不再逼仄拥挤。它看见一个全新的狗窝。
夜里,一个老头儿开门进来,呦,你醒啦?
以后就跟着我在这山上守山吧,你不是爱跑吗,小李真会找地方。
一会儿老头把吃剩下的猪脚骨头扔给了它。还有糠和菜汤。老狗闻了闻,低下了头。原来李某人没想让人吃它的狗肉啊。
你这家伙,这么好的东西都不吃,老头儿关上了门。
老狗就这样疲疲地趴着,一连几天不吃不喝。老头儿开了门它也不愿意动一动。
到了晚上它就低声地哭嚎。
直到有一天晚上,墙外扔进来一包东西。它凑上前去,发现那是一包鸡骨架。
老狗,吃吧。
它听见墙外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
又有一个鸡骨架扔了进来。
老狗,吃吧。
这次的声音换了一个人。老狗迅速窜上狗窝,双腿跃上围墙,不远处的小路上,它看见有一大一小两个影子被灯光拉得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