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梨花开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年少有风过,ID:陆凉,文责自负。


外公确诊为阿尔兹海默症时,院子里的梨花开了。

那如团团云絮般雪白的枝头,纤细的树枝随着微风摇曳,抖落下一片“雪”,来自梨花的芬芳清新又自然。外公就站在梨树下,他看着飞扬的花瓣,眼神逐渐迷离,嘴里一直低声喊着:“阿梨……阿梨……”。

我靠近外公,手摇着他的衣袖,“外公,外公,阿梨是谁啊?”外公慢慢低下头来,用一种陌生而惊恐的眼光看着我,他挣脱我的手,“你是谁啊?”他大叫道。

我愣在原地,一向温和慈爱的外公从未如此。我喊着外婆和其他人,他们看外公这样,急忙拉着他去医院。

外公在车上茫然地看着众人,外婆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反复问外公:“老头子,你真的不记得我们了吗?”外公皱着眉摇摇头。

到了医院,医生说外公得了阿尔兹海默症,这种病无法医治,只能暂时吃药缓解。

这无异于晴天霹雳,印象里对所有事都平和的外公,不记得我们,不记得他所生活过的一切。

外公外婆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此刻大家聚在一起商量着如何照顾外公。两个舅舅一直争着外公去谁家,平时忙于在外的儿子,如今才后知后觉感到恐惧。他们害怕在他们心里想大树一样的父亲突然倒下,于是谁都想要陪着他。

一直没有发言的外婆突然说:“我来照顾吧,你们都这么忙还是我来吧。”她的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水,整个人显得更苍老了。

送外公外婆回家的路上,谁都没有说话,外公好像累了,靠在椅背上睡着了,我小声问着外婆:“外婆,阿梨是谁啊?”外婆抬起疲惫的双眼,有些惊讶,“你怎么会知道?”

“在梨树下的时候,外公一直喊着这个名字。”我解释道。外婆又沉默了,末了,她叹了一口气,“没想到他真的死都忘不了她。”

我看向车窗外,已接近傍晚,远处的天边由浅蓝换上了一层夕阳红,太阳已落下一半,外公家在乡下,田野里嫩绿的秧苗随风晃着,有几户人家屋顶已冒起了炊烟。

我们到了家,还不算太晚,吃过饭,喂外公吃药,舅舅陪着他看电视,外公眼神依然迷茫,聚不起光,但他不抗拒我们了,夜里的风比白天大,将梨花的香气带进屋里,外公嗅了嗅,陷入了神游。

我猜外公又想起了“阿梨”,我看向外婆,外婆向我招招手,我走过去跟着她进了房间。

她从柜子最底下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张泛黄陈旧的信纸,递给我,我打开一看,上面好像还有些早已干涸的血迹。我一眼就认出来上面的字迹是外公的,沉稳刚健,如同他泛不起任何涟漪的眼睛。我看出来这是一封情书,字里行间都藏着男人对女人的爱恋,不直接但让人陶醉。

我看到开头的名字是阿梨,说实话我有一瞬间的吃惊,我还以为外公这样的人一辈子只会爱一个人。外婆发现了我眼底的波澜,她望向窗外皎洁的月亮,“你外公的确是个痴情种,阿梨是他的初恋。”

年轻时候的外公是个邮递员,推着自行车,将每封信准备无误地分发到各家各户。他长着一张清秀的脸,见人就笑,村里很多姑娘看见他对她们笑都会脸红害羞地跑开。正值壮年,煤人争先恐后地上他家说媒,每次都被他婉拒,媒人嗔怪他怎么这么挑,他摸摸自己的鼻子笑了笑。

某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去分发信件。他照着地址来到了一户人家门口,门口有一棵梨树,梨树下有口井,井旁有个姑娘在洗头发。

许是他脚步轻,她没有发觉他,如瀑的长发倾泄而下,乌黑发亮,她用勺子往旁边水盆里装水往头发上慢慢倒下,动作幅度有点大,藏在袖子下如藕似的手腕露出来,在阳光下晶莹透亮。不断有梨花吹落下来,外公看痴了眼。

他一时忘记了自己是来干嘛的,拿着信呆呆站在那儿,“你是来送信的吗?”姑娘发现了他,她把长发往后一沉,露出脸来,远山眉,樱桃唇,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盯着他。

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拿着手里的信晃了晃,她快速向他走近,他闻见了她头发的香味夹杂着梨花香,“给我吧,辛苦啦!”她边说边伸出手,纤细白嫩的手和其他姑娘不一样,他把信递给她,眼睛还在看她,姑娘红了脸,接了信连忙往家跑。

他看着那个背影,笑了笑,春意盎然的季节,那朦胧的情意如花一般在少年心头盛开。

外公自此每天都故意从她家门前过,即使要绕很远的路才能到目的地。并不是每次都能看到她,看到她时,他步伐放慢,用眼角的余光一直看他,偶尔也会对视,仿佛触电般,少年红着脸别过了头。

有一回,外公终于忍不住了,他经过她家门口,看到她坐在梨树底下好像看什么东西,他脚步轻轻靠近她,是本书。

“原来你识字啊!”

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姑娘一跳,书掉在地上,他弯腰捡起给她,一脸歉意。

姑娘有些迟缓地接过,低下头看着地面,“你上过学?”他发问,觉得该找些话题。

姑娘手指紧紧捏着书页有些吞吐:“没……没有,是爹教的,他以前上过私塾。”

他点头表示了然,但又觉得奇怪,她一直低着头。

“你为什么一直低着头,我长得很可怕?”他盯着她头上的旋问道,姑娘听了立刻抬起头急忙解释,但看到他眉眼弯弯的笑意,双颊染上一层绯红,眼神躲闪。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笑意更盛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说出心中的问题,姑娘抿了抿唇开口:“阿梨。”

阿梨,他在心中默念两遍。

“书上的字都认识吗?”他又问她,阿梨摇了摇头,眼睛像太阳下的湖面,发着亮,他突然很想摸摸她的头,可不能。

临走时,他说:“以后我每天来教你认字吧。”说完眼睛又转移到她身上,征求她的同意。

良久,她极轻地点了点头。

他又笑了,“我叫谢琛,记住了。”他甩下这句话推着自行车消失在前方。

第二天,外公果真来了,他怕阿梨的父母回来撞见,两人便约定去后山,两人一左一右蹲在石头下,外公用手指着字一遍一遍教阿梨认,阿梨的长发挽起,露出雪白细腻的脖颈,外公好几次走神。她真不像个农村女孩,外公心想。

晚上回到家,外公坐在桌前,拿出信纸,他分发了那么多封信,自己却从没写过信。他家庭条件不错,上过高中。此刻油灯下,他拿着笔沉思,该怎么表达出对姑娘的情意呢,晚风吹过,漫天繁星预示着明天的好天气,一切寂静无声,可外公的心里却像夏夜里的蛙鸣,喧闹不已。

他派发完信第一时间去找阿梨,阿梨早早就在梨树下等他,见他,露出腼腆的笑。他带着她去后山,教她认字,累了就并排坐着,看天边的落日,看四处山林,阿梨话不多,只是低头微笑,大多时候都是外公在说,她的脸上映着浅浅的酒窝,醉人心脾。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外曾祖父病了,得上县城医院,他们家就他一个儿子,外曾祖母去世得早,所以只能他去照顾。走的前一天,他照例去找阿梨,教她认字。临分别时,他手里捏着那封信,这些天他都没有送出去,总想着下次吧,下次吧。

“阿梨,”他叫住转身的她,阿梨转过来脸上挂满疑问,“我爹病了,得上县城,我要去照顾他几天,所以这几天不能来找你了。”他仍然捏着兜里的信,手心出了汗。

阿梨笑了笑:“没关系的谢大哥,你好好照顾你爹,不过我听说去县城的路上有日本人,你小心点。”她眼里的光忽明忽暗的。

外公点了点头,却把头埋低了,“阿梨……”他有些紧张。

“嗯?”阿梨等着他说下文,“这个给你,回去看。”他终于把信交出去了。阿梨手掌上多了张纸,脸又红了。

“没事了,你回去吧!”他冲她摆摆手。

在阿梨往前走了几步后,外公又叫住她:“阿梨!”阿梨又转过头来,跟我一起去吧,跟我一起去吧,这句话在外公心里酝酿了很多遍最后化为:“你要好好的等我回来!”现在还不行,但是来日方长,他看着阿梨的背影渐行渐远。

并不是所有来日方长都能如愿以偿。父亲身体好些了,他抽空回去,他太想见阿梨了。可是眼前的景象让他头脑发昏,日本人屠村了,原本郁郁葱葱,宁静安详的村庄已不见踪影,被烧的房屋冒着浓浓的黑烟,地上随处可见的尸体,他飞快地冲一个方向跑,心中忐忑不安。

冲到阿梨家门口,梨树还安然无恙,阿梨的父母倒在血泊中,他一步一步慢慢走向里屋,胸口剧烈起伏着,地上躺着一个女人,衣服被撕破了,身上都是血,长发散乱遮住了她的脸,他用手捂住脸,眉头紧紧皱着,走到她身旁。

他撩开她的发,是阿梨,脸已青肿,嘴角渗血,眼睛大大地睁着,可没有了生气。他抱起她,弓着身子,眼泪一直流,“啊……,”他低吼着,带着极大的痛苦。

他开始懊悔,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表明心意去她家提亲,那样的话,他就有理由带她去县城,她就不会遭受这一切。他把她的脸深深埋进他的胸前一遍一遍说:“阿梨,对不起……”

她手里好像还紧紧抓着什么东西,他打开她的手,是他给她的信,他的泪意更汹涌了,旁边柜子上有本书掉下来了,是他教她认字的那本,从里面飘出来一张纸,他捡起来看,满面都是他的名字,一笔一画,他能想像她有多认真。

他将她和她的父母的尸体葬在了后山,他本想将他给她的信也埋进去,可想到她死前都在护着这封信,他就放弃了,将信和那张写了他名字的纸收起来,做个念想。

天空万里无云,层叠的山林起伏着,传来几声鸟叫,春天还没有结束,可属于他的春天已经结束了。

他家也被洗劫一空,外曾祖父病好后带着他投奔北平的的亲戚,期间他多次想去当兵,被外曾祖父阻止,将他锁在家里。外公每晚看着那张纸都能想起阿梨的脸,想到阿梨孤独的一个人在那里,他五脏六腑都在痛。

一恍又过了几年,外公迟迟没有成家,外曾祖父以命相逼他才愿意接见媒人,媒人带着他去了外婆家,彼时的外婆也是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乌黑长发,一双眼睛透着灵气,他怔住了,临走时他跟媒婆说:“就他了。”

接着就是定媒,结婚,可紧要关头,外公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北平,回了原来的村庄,那里一片荒凉,梨树也倒了,他首先就是去后山,阿梨的坟上已长满青草,他在那一刻,沉浮的心才得到安定。

他去城里请了几个人,在平地搭建了一间房,房前他种了梨树。外婆从没有离开过北平,可那时,为了外公,她一个人跋山涉水,冒着危险,灰头土脸地出现在他面前,她一见到外公就不停地哭,外公站在原地震惊了好久。

外公将所有事情都跟外婆说了,并劝她回去,外婆死活不肯,说要一辈子跟着他,没办法,他写了封信回去报平安,外婆的父母气得不轻,但也无奈。

于是他们生活在了这里,自然而然地成了夫妻,他们在附近种田种菜,外婆细皮嫩肉的手被岁月磨成满手老茧,日本人被赶出后,陆陆续续有人家在这安户,村庄又恢复了生机。

“外婆,你怨外公吗,”我看着她苍老的脸,有些悲伤。外婆爽朗一笑:“有什么好怨的,是我死活要跟着他,你外公对我挺好的。”她笑得那么开阔,可眼角分明有泪。

早上,外公突然不见了,我们慌乱地寻找,在后山发现了他。他坐在一座坟前,眼睛红红的,他一遍遍抚摸着碑上的“阿梨”,口中念着:“阿梨啊,我生病了,会忘记很多事,可我不想忘记你啊!”

我们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舅舅想上去叫他,被外婆阻止。外公带着愧疚活了一辈子,最后最怕的是忘记他心爱的姑娘,我突然眼睛发涩。

从后山可以看到外公种的梨树,那一抹白在四周绿色的树林,黑黄的土地下格外显眼,风吹过,梨花落下,群山背后的鸟飞起,外公又陷入了神游。

我想,他永远不会忘记阿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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