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精神病院抗抑郁》出版以后,《知音》的记者陈老师联系到我,于是有了这一篇——
《惊涛骇浪38天,笨拙的父爱博弈在抑郁岁月》
原文如下
访谈摘要(一)
《知音》:你是何时发现身体异样的?
左灯:如果真的要从头追溯,那可以和童话故事的开头一样,说到“很久很久以前”。然而那个时候,由于缺乏相关知识和了解,面对身体的种种异状,(头痛胸闷、莫名哭泣、自残自伤等)我只能用困惑来形容彼时感受。
直至2017年的9月下旬,抑郁这颗“炸弹”的引信才被真正点燃。在多重压力的联合攻击下,它终于撕开它阴鸷险恶的脸孔,如洪水猛兽般向我汹涌而来。
病况一路急转直下,直到阅读和表达障碍严重影响了日常工作,我才去医院就诊检查,起初我怀疑是脑神经受损,后来被医生确诊为抑郁症。
《知音》:确诊后,你当时是什么反应?
左灯: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挺奇特的,我确诊后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如释重负。
像溺水的人终于露头吸进了第一口氧气,像交卷前一分钟终于解出了大题,我有如醍醐灌顶一般反应过来:自己先前的那些矫情、消极、不安、孤独、痛楚,还有莫名其妙的心如死灰,不合时宜的歇斯底里,如影随形的绝望崩溃,它们都有了原因和答案——不是因为我真的糟糕,不堪,也不是因为我无能,脆弱,而是因为我生病了。
只是因为我生病了。
我攥着确诊单走出病院,在深秋傍晚凛冽的寒风中,一边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旁若无人地放声大哭。先是庆幸,恍然,欣慰,后来哭出了一种迷茫,无助,伶仃。
那时候的我并不了解这个病,只是初尝了它可怖的威力。我曾说过,抑郁症患者的痛苦,其实是一种孤独到极致的痛苦。因为它把浩如烟海的芸芸众生丢在你身边,却逼你承认你永远是踽踽独行的孤独个体。
抑郁好像就是无时无刻都想让我明白,这阔广寰宇里的任何一个人,其实都与我无关。
《知音》:你爸爸是什么反应?
左灯:第一个知道我生病的人,就是我爸。他是个知识面涉猎很广的老干部,听完我的陈述后,他相当冷静,先是引导我积极面对,然后鼓励我配合治疗。
有时,我钦佩他的理性,有时,我又厌恨他的冷静。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面对孩子的问题,父母的每一份“不动声色”背后,其实都隐藏着一场“惊涛骇浪”。那一晚,他几乎一夜未眠,上网查了一整晚的抑郁症资料。
《知音》:你父亲有想过要放弃吗?
左灯:看到这个问题我有些许疑惑。毕竟没有一个称职的父亲可以随随便便放弃自己的骨血,这应该是普天下大多数父亲的本能。如果是要说父亲坚持下来的不易,那的确有一整本新华字典那么厚的篇幅可以写。因为在和死神交涉的过程中,我爸确确实实动用了他最大的耐性。由于抑郁的影响,我对世界的感知被颠覆,我看待问题的思维被扭转,所以我整天沉浸在一种极度悲观的情绪当中。
《知音》:你入住的是哪个医院?什么时候入住的?
左灯:医院是本地三甲医院精神科室。(不具体指出,怕有广告之嫌,也怕给医院带来困扰)
大概2018年1月初入住。入住没几天就是1月6日,是我的生日。
《知音》:入住之初你的心理情况如何?
左灯:其实我无暇去顾及环境,病友,自己的病况,我一点都没做好我要长期留院的准备,因为我首先要突破的心理障碍就是接受我在精神病院里的事实。
住院初期,我无法自拔地陷入某种情绪上的偏执,每天都像个祥林嫂一样暴风哭泣,自怨自艾,怨天怨地:
“我为什么会得这个病?”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为什么会和这些人在一起?”
当时在我眼里,“这些人”,是千奇百怪的一群人。一动不动站一下午的人,走着走着突然放声歌唱的人,乐此不疲找人聊天的人,一天到晚念耶稣的人,从头到尾都自言自语的人,时时刻刻都焦躁不安的人,坚持不懈地找监控的人,不停宣教着自己被跟踪的人,说话永远逻辑紊乱、牛头不对马嘴的人......
我始终接受不了自己与他们“沆瀣一气”,对待他们的态度永远都是:
—吃饭时间。“呜呜呜呜呜,我怎么和这些人在一起吃饭??”
—睡觉时间。“呜呜呜呜呜,我怎么和这些人在一起睡觉??”
—跳舞时间。“呜呜呜呜呜,我怎么在这里看这些人跳这么羞耻的舞步??”
可能是病魔的驱使,又像是一种控制不住地自我为难,总之,我每天都是“呜呜呜呜”,每天都像行尸走肉一样在病院面无表情地飘来飘去,每天都用“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问题诘问自己。
《知音》:那你爸爸妈妈的心理状况怎样呢?
左灯:后来我才知道,我爸远没有他自己口中所说的那样洒脱。对于我住在精神病院的事,他始终讳莫如深,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也无法突破自己的心理障碍,对外人一直难以启齿。有一次我无意听到他和别人的对话:“我女儿住的是精神病院,这我心里怎么能接受得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和别人说,一时半会真的很难想开!”
至于我妈,三魂已经没了两魂半,我住院初期,我妈也曾一度陷入抑郁情绪难以自拔。直到现在,她还对“中邪”的理论深信不疑,一直用怪力乱神来解释我的极端和异样。
那段时间,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很艰难,所幸,现在回头一看,我们终是一起熬了过来。
《知音》:家人爱的力量,在你抗魔过程中有什么作用?
左灯:这个问题,列举几个点吧。
1.由于生病失业,我退化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啃老族”。在经济方面,父母始终无条件给予支持;在心理方面,我爸为了宽慰我总是轻描淡写地说:“人生百态都要体验一下,回家体验体验啃老的感觉吧。”
2.都说父爱如山,我爸这座“大山”更是缄默,但是为了治愈我,他把这辈子能说的暖心话都说尽了。什么“我们很爱你”“我们不能失去你”“你是我们这辈子的牵挂”,有时我嫌矫情,摆手让他别说了,他却总红着老脸别别扭扭地继续说下去。
3、生病以后,我发现原来我妈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坚强,我的一点点头疼脑热,都在她那里成千上百倍地放大。我的这次劫难几乎葬送了她半条性命,但她从不在我面前软弱分毫。所以我从来不知道,在我看不见的角落,她脆弱成了什么样子。
4、写书的过程里,很多人私信我表达对我家庭的羡慕。但我想说,一个人的家庭和人们的人生遭遇一样,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家庭是症结,是桎梏,同时也是守护,是归宿。
我想,一个家庭有一个家庭的美,一个家庭也有一个家庭的痛,我们浸润其间,徘徊游走,只要做到爱就好了。爱我们的父母,爱我们的家人,同时爱我们自己。
我们的一生,总要学着与家庭、与自己和解,然后再用最诚挚饱满的爱,去爱其他每一个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