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相随(五十)

五十

加清把魏松声和周小冬比较,她知道不应该这样比,应该把魏松声放到茫茫人海中,放在“人”这一概念中,而不是周小冬这样一个对她而言具有特殊身份和意义的地位上来比较。但加清做不到,加清把魏松声与周小冬比较,只跟周小冬比较。周小冬笑起来——他什么时候笑过呢?或者他什么时候当着自己的面,对着自己笑过?仔细回想……如同战争摧毁了一种信仰重塑另一种很可能是绝然相反的信念一样,冷静从而准确地寻找。仔细回想……从十四年的残垣断壁中搜寻,像战乱后毫无生存意志的人,明知无望而机械地固执地在断瓦残垣间翻检,找到食物的碎渣塞进嘴里,漠然地咀嚼着,等着那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明天。

仔细地回想……他站在院子里,说他回来了。他笑了吗?我没有看他,我站在厨房的窗前听到了他淡漠的声音但是没有抬头。我笑了,不是向着他而是向着愣在院子里的新新。新新怯生生地看着她爸爸的模样让我心疼,于是,我向着新新微笑,直到她拘谨、疑虑的目光看见我风轻云淡的微笑。从此以后,我常常、很容易就微笑,因为我已经不在乎了,在此后的岁月里随时做好了离婚的准备。不是冲动、气愤;我已经深思熟虑。从那以后,我很少关注他的表情,甚至在刻意地回避。

仔细、冷静地回想,向着更前的时光……他的蹦跳、跺脚、叫嚷在安静的夜里如此清晰,而谭兰芳胸有成竹、心平气和的尖叫多么节奏分明,简直是在为他呐喊助威。我患焦虑症的父母,他们的话语为什么忍气吞声,难道是怕这么大的动静惹邻居笑话?或者被女婿指着鼻子叫骂的同时自尊也被摁住了?不,我不能参与进去,我甚至不能生气,因为要为三个月大的小莫提供母乳,那么走进房间,把一切争吵锁在门外。他隔着窗户向我嚷嚷:“离婚!离婚!你记好了,加清,是你们家人逼得我离婚的!不过了!离婚!”。要笑,对着怀中小莫天真的眼神,用麻木的手臂搂着惊恐地直往怀里钻的新新,一遍遍地笑,波澜不惊、讥嘲地、骄傲地笑。

仔细、冷静地回想……我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止是由于阵痛,还是想要他知道阵痛比他的手还痛,因为我想让他在往后的日子里记得我生产的疼痛从而对我有一点点好,我不想一直在单方面努力,我想要得到一点体贴用来白头偕老。我看着他抱新生的小莫,我期待他投向我的目光。谭兰芳在诉说生他时的痛苦:“我肚子疼又不好意思跟别人说,就坐在椅子上死命抵着不让孩子出来……我生我家小冬的时候吃了好多苦啊,还是现在条件好……”我看着他的目光爱怜地投向谭兰芳……我固执地等着他的目光投向我……我转过头。如果谭兰芳的生产是一个正在发生的事件,我的生产也是一个正在发生的事件,他扔下我,回头奔向他妈。有两个人在安慰谭兰芳的生产,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的儿子;而我,身边空荡荡的。在那一刻以及以后的岁月,我告诫自己,我的儿子绝不应该奔回我的生产事件,我也绝不会让他回来,他应该在他的妻子身边。

仔细、冷静地回想……要回溯到十一年前,在产房——别哭,那天我已经哭得够多的了,几乎把怀孕期间受谭兰芳的脸色、明骂暗咒以及他的冷落所积聚的委屈都哭出来了。十一年前在产房,他就已经扔下我了。

继续回想……在往事的碎片里寻找,执着地寻找,他一定笑过的……新婚后所谓的蜜月期,年节和祭祖的日子,一切他认为应该在他们家的日子。虽然是蜜月期,但留下最深印象的却是谭兰芳的样子。有几次,我一转身或者一抬头发现谭兰芳正在盯着我看,那目光似笑非笑;那目光带着笑意时好像在看一件她买来的玩意儿,那是农人卖了小鸡小鸭养大了可以吃蛋吃肉的满意目光;那目光收了笑意时是……是……,那目光收了笑意时,好像是成竹在胸地看着一个关在笼子里的猎物,那目光让人惴惴不安。

继续回想,不带感情地回想……可是我不能不带感情,那时我满怀希望,我觉得每个人都那么和善,世间都是美好的事物,我满怀信心认为有美好的未来等在前方。我知道世界不是铺满鲜花,但是被荆棘、小石块刺伤磕破,都有一个人在旁边相互安慰,即使是艰难险阻是山路崎岖我么也可以互相鼓励着,我和他牵着手一切风雨都不惧怕。即使我独自一人静下来有那么一会儿疑惑,对他在家庭里的默默无语,他爸妈收了客套后流露出来的鄙夷神情、不屑语气、粗俗用语、一些从未见过的行为觉得不舒服,但那也许是生活习惯不同,只要诚心诚意总能解除隔阂,获得相互理解,我有了另一个家另一个父母,真好啊!即使是现在,历经这么多,还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欢欣雀跃,那信心,那希望!

继续回想——我的脑海中有他的笑容,我不能欺骗自己,必须诚实,因为这时候欺骗自己便是在诋毁他。人,可以轻视、仇恨别人,但不应该诋毁别人。在往事中不屈不挠地搜寻……记忆中的这个笑容在哪里?那时候的往事多么枯燥,远没有我一个人的时候那么丰富多彩和单纯,掺杂着焦虑、忐忑、混乱,好像是独自一人面对爸妈的否定、一些领导同事的直言不讳。

继续回想……有一束微光照亮那个夜晚的水泥路,顺着微光向前走,两个人的脚步声在夜里多么清晰,我陪他去查考研分数。他以为英语终于及格,他激动地挂了电话,我站在他身后,看见了他转身时满心欢喜的笑容,那个毫不掩饰的真心诚意的笑容啊!记忆中办公室的光依旧很亮,那个我从不曾抹去的笑容,那个因从未有过再也不会有因而极其稀有的笑容,我的背后是橱柜,他的笑容分明,他的目光落在橱柜上。在格外安静的夜晚,我看着他再次拨打电话,看着他脸上不属于我的笑容,看着他脸色陡变,狠狠地砸下电话:“又是英语!还是没及格!”我以为这是一个好时机,不合时宜地又一次劝他:“你不应该死记硬背单词,你应该运用。你不是作文扣分多吗,用每天背的单词写一篇小作文,把语法知识、词意都运用了……”“我初中时就这样学英语的,我英语成绩全班第一名。”他还是一贯的对自己满怀信心,对我一屑不顾。一直是这样。那时候,为什么只悲悯他的失败却没有反思他的态度呢!一个轻易改变的人不足取,一个从不改变的人亦不足取。

继续回想……向着和他相遇的尽头回想……回溯得太久了,劳而无功,不,继续回想,因为有笑的容貌的点点碎片从眼前闪过。我对自己说过:那么结婚吧。我开始想要认识他、了解他,但我从来看不懂,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觉得他在眼前却很远。我凝视他从不正眼看我的双眼,但是看不下去,觉得冷,觉得怕,觉得是个永远也不会认识的人。在一个晚春的下午,合欢树上开满了孔雀翎毛一样花序的季节,我问他为什么从来不笑,他说自己从小就不会笑,不过拍照的时候他妈教过他怎么笑。他把那笑容做给我看——哦,加清想起来了,周小冬的笑容,以谭兰芳教给他的笑容为摹本,在日常生活中偶尔显现的模糊剪影拼凑出来的笑:咧开嘴把脸颊的皮肉往两边扯,嘴角努力上提,露出紧紧咬合的牙齿,这就是一个笑容;而眼睛一动不动地睁着……加清浑身一哆嗦,在十四年后的废墟中回到十四年前空旷的地面,从周小冬那冰冷的目光里,她发现了谭兰芳的笑脸和目光。有一天,加清在会议前的间隙读《曼弗瑞德》:“我从你笑容里捉到了恶蟒,它盘成一团,如同在林莽。”她猛然想起了谭兰芳的目光,她内心深处莫名地怕谭兰芳的目光。曾经有几次,她想从谭兰芳的眼中看到戴锦凤让人信赖的目光,或者得到周小冬给不了的家庭的温暖,于是,她言笑晏晏地看着谭兰芳的目光,她看着看着竟然浑身一哆嗦。那天,借着拜伦的诗,她终于贴切地描述谭兰芳的目光——大会议室内有很多同事,那是等待开会的轻松氛围,加清却几乎惊恐地叫出声来——谭兰芳的眼睛里盘着一条毒蛇,它盘成一团,昂起了三角形的脑袋。

可他真心诚意地笑过,凭着他被推出电梯时那微弱而短暂的笑容,也可以在残垣断壁间搭建生活的窝棚。可是,他已经说过“离婚”,最根本的,他对谭兰芳的那颗药丸淡然处之。真冷啊!即使他发自内心的笑容也不能驱散那透到骨子里和生命意识深处的冷。况且,因为那一叠声的“离婚”和前因后果,我已经把他和我分得清清楚楚:那笑有几分是照向他手术后延续的生命,有几分是照向等待在电梯前的加清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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