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胖子之死-1

第一章 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的疑问


1


死胖子就要死了。


是的。当我在医院看到他时,他正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这个单人急重症病房的床单雪白得几乎有些刺眼,就像房间四周空荡荡的墙壁。没有一丝的风,空气略微有些沉且稠,就像一碗正在冰箱里逐渐凝结冻住的白米粥。


房里并没有任何人,监视器上偶尔跳动的数字,以及他嘴巴鼻子上套着的微微起伏、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呼吸面罩不断提醒着进到这房间里来的任何人,这并不是一幅静止的画。


是的,这并不是一幅画。尽管他头上包扎得严严实实的绷带渗出来的鲜红的血就像雪地里盛开的红色花朵,美得简直不像这个现实世界里该有的物种。


2


死胖子在我们公司呆了已经快十年了。作为人力资源部的员工,因为职务之便,也因为职责的缘故,我在之前得空时曾翻过所有员工的入职档案,在部门那个叫“现职员工”的公共文件夹里,我见过死胖子的入职登记表。十年前的死胖子,根本就跟“胖”这个字搭不上边。电脑档案里的入职登记表扫描件上,那张一寸红底照片方方正正地贴在框里面,照片的四边和表格上稍微大一些的黑色边框几乎严格地一一平行互不交叉,就像是一个打印出来的方方正正的“回”字。这个“回”字的唯一一点缺憾,就是入职登记表本身在打印的时候,或许是因为打印机里纸张放歪了的缘故而显得稍微有些歪歪斜斜的。“回”字里的照片上是个脸型瘦削、有棱有角的年轻人,眼光犀利,嘴角上扬,跟现在的大肚子猥琐油腻中年大叔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形象。我入职比较晚,跟他也算不上熟络,只是平常在走廊里碰到会彼此微笑然后默默走开的点头之交,所以除了入职档案上显示的资料外,我对他的事情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么一家私人家族小企业里一呆就是十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以超过一般中年人的速度发胖,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非得在那本来就带着歧视的两个字前面加上个“死”字——


我只知道死胖子在公司里没有什么朋友,做事相当低调。低调到就算在人力资源部上班的我,都不知道原来他一直孤身在这城市里,家人远在千里之外。以至于现在,车祸发生的第二天,公司为了联系上他的家人,几乎绞尽了脑汁。我的老大——也就是人力资源部经理——一个姓陈的中年大姐,右手拿着一杯在楼下咖啡店里点的外卖咖啡,左手横放在胸前,手掌在右边胳肢窝下夹着,在我身后站了整整三个小时。我坐在座位上,汗流浃背,右手鼠标从电脑里的一个文件点到下一个文件,又从下一个文件点到下下一个文件,几乎翻遍了人力资源部十年来存储在电脑里的职员档案扫描件,依旧找不到死胖子的一丁点资料——除了那张单薄得几乎可以用来做草纸的入职登记表——假如我的电脑里有这么一个电子小人,愿意用这样的一张电子扫描件去上一次畅快的电子厕所的话。


“怎么办?”我绝望地回过头,看了陈姐一眼。原本是可以通过指纹解锁手机打开他手机里的电话本找到相关的联系人的资料的。无奈的是,这个微薄的希望早就和他的手机一起在昨天晚上被撞到他的那辆车的轮子无情地碾了个粉碎。


陈姐啜了一口早已经冷掉的咖啡,看着电脑里入职表上联系人电话那一栏里的空白,以及联系人地址栏里面填着的那个十万八千里外的小村庄的名字,缓缓说了几个字。


“派出所。”


3


“前面有位派出所的民警,说是来核查咱们策划部的小史的资料的。”


陈姐的话音刚落,前台小张的声音就在我头顶响起。我抬起头,小张穿着一条清爽的连衣短裙,表情清清爽爽地正站在办公卡座前。不多不少正好一年前,她就是这样同样神清气爽地站在我的办公桌前,怀里揣着一张不知哪个大学的专科毕业证,前来应聘公司的前台职位的。那时候的她,说话还带着家乡口音,英语只会ABC,还是带家乡口音的ABC。当然,那时候的她穿的可没现在这么清爽。面试前公司老板王总交代了,一定要试试应聘者的英语,“咱公司好歹也算有些客户资源,来了老外客户不能接待的前台,岂不是丢我的脸?”但当我这个英语刚过六级分数线的小本学历的面试官把几个应聘者的资料递交上去时,老板却偏偏选了英语分数最低的她。我当然不能问领导为什么出尔反尔,但据说他老人家对陈姐说过,“看这女孩面相,相当聪慧,不会的话可以教嘛。”好像还说了另外一句文绉绉的,“孺女可以教也。”


小张的英语有没有被教出啥成绩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小张一来,立马就成了公司的司花。所有结婚的没结婚的离婚的想分居的有女友的没女友的小伙子全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前台瞬间就成了公司人流量最大的地方。小伙子们吃完饭或上完厕所总爱跑到那里去要报纸要杂志要纸巾要各种乱七八糟的你所能想象得到的可以在前台那儿要到的东西,上班时间就跑过去要笔记本签字笔订书机订书钉文件夹——这直接导致了那段时间公司里的各种耗材成本与业务量不成比例地直线升高并且长时间居高不下——然后找机会死乞白赖地或坐或站有一句没一句地没话找话。小张对任何人都没有任何表示,谁要东西就给,谁说话就可有可无淡淡地接着,没人说话或要东西时,她就只是趴在桌上玩手机或者逛购物网站。从站着的角度看穿着吊带小背心趴在前台办公桌上的她,我开始有点明白我可能有点儿误解了老板的“孺女”的含义。后来的某天,公司的八卦组疯传下班后有人看到小张上了老板的特斯拉。再后来,前台除了来访的客人,几乎门可罗雀。到了现在,小张就是个女神一般的存在,一般人等如我,都是不太敢正眼看她的。


可就算我有那个狗胆,现在也是没有那种心情把目光往她身上放的。我撅起二十斤重的屁股从城堡一般的卡座隔板上探出半个头朝办公室入口望去,果然有一位穿着警服的同志挺直了身站在那儿。很明显,公司里的同事们都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刚才还略微有些吵闹的办公室,立时鸦雀无声。有几个不得不站起来走动的哥儿们,在经过那位挺拔直立的警察同志身边时,都会在他身边半径一米五左右的地方精准地绕过,仿佛那儿有一个无法突入的透明的半圆形保护罩。我坐回椅子上,回头问道:“怎么办?”


这句话和刚才小张跑过来说的话,很明显都是对着陈姐问的。陈姐本来就站着,不用探头也可以看到那位警察同志。但她的眼睛仍然盯着电脑,眼神貌似有点儿呆滞。或许她脑子里正在飞速旋转地问自己一个问题也不一定:“怎么我一说派出所,警察立刻就来了?”


“怎……么办?”


这是两分钟里问的第三个怎么办了,我的声音不禁加大了些。陈姐猛然惊醒一般晃动了下身体,如梦初醒般说道:“小张带警察同志进会议室。你——”陈姐低头看了看扭头看着她的我,很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什么怎么办怎么办,警察就是来核实昨晚的车祸情况的,我们该配合就配合,还能怎么办?被车撞了又不犯法。和我一起去会议室。”说着,又啜了一口杯子里的咖啡,仿佛这时才发觉咖啡已经完全冷掉似的,皱了皱眉头,像是咽下一大口中药般把剩下的咖啡喝了下去。然后,转身,回头,迈步,顺带把咖啡杯子丢进旁边的垃圾桶,动作一气呵成。当然,右边胳肢窝下的左手手掌也终于得以解放。


我心里嘟嘟囔囔,嘴上却一个字也不说——懒得说,也不能说——拿起桌上的会议记录本,和陈姐一起进了会议室。


4


“不用不用,谢谢。”互相自我介绍握手完毕,警察同志坐了下来。婉拒了递过去的一瓶瓶装纯净水后,他打开了自己携带的公文包,从里面掏出一个本子在桌面上摊开,拧开钢笔盖,颇开门见山地问道:“史XX同志,是贵公司的员工吧。”


“死……哦,史XX同志是我们公司的员工,在我们公司兢兢业业十多年……”陈姐才说了这一句,眼眶不禁有些红,“谁知会突然碰到这样的车祸,而且是在下班回家换了衣服出门准备跑步的时候……”似乎有意无意地,陈姐又重复了一句。“上班一般都穿着西服戴着领带,要跑步一般都得先回家换一套跑步装备……对吧?”最后两个字,陈姐是转头对着我说的,似乎是想得到我的回应。


“他平常表现怎么样?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一般都和什么样的人交往?”警察同志正襟危坐,并没有接过陈姐关于跑步装备的话题,也没有给我回应的机会,而是连珠炮似的问了几个问题。


“不对劲?和谁交往?”陈姐喃喃自语一般把这几个词语重复了一次,刹那间警觉了起来。“这个员工平时在公司里——怎么说呢,工作表现尚可,但性格可能较为孤僻,除了正常的上班时的业务沟通,我们并没有太过关注他下班时的其他动态。”


“嗯嗯。”警察同志用手抬了抬脑袋上的帽子。“是这样的。昨天其实我们接到的是两起报案。其中一起是路人报案的——是关于一个中年男子,也就是贵公司员工史XX在夜跑时被车辆碰撞并导致昏迷不醒的事件,这一件事本身没有什么疑义——虽然事发现场位于该路段摄像头的拍摄死角,但二十米后的另外一个摄像头还是拍到了肇事车辆在碰撞到史XX后迅速驶离现场的录像,所以肇事车辆及司机已经被找到。但另外一起么……”警察同志低头把记录本往前翻了两页,“是一个女孩子打来的。这位受害者在经过公园旁的阴暗路段时,被嫌犯使用暴力行为将其挎包抢去,该嫌犯还涉嫌在抢劫的同时趁机猥亵受害者……”


“但,这跟死……史XX又有什么关系?”我在旁边忍不住插了一句。陈姐使劲瞪了我一眼,压低了声音咬牙说道:“吵什么,听警察同志说。”


“本身这是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案件。”警察同志翻过一页笔记,“但是,巧合的是,第一,尽管那个女性受害者的报案时间迟于车祸目击者的报案时间,但考虑到其手机被抢、追逐案犯、在路边借到手机报案的这段时间差,其实她的手机被抢和车祸的发生这两起案件,不过是前后几分钟的事。”


尽管陈姐的眼珠都要被瞪出眼眶来了,我还是决定再插一句嘴。我硬着头皮问道:“警察同志,这样也只能说是时间上的巧合吧?”


“是的。所以还有第二点太过巧合的地方。这第二就是,我们的同事在勘测车祸现场时,就在离碰撞现场不到十米的地方——准确的说,是在离碰撞现场贵司同事倒下的地方九米左右的一个草丛里——发现了那位女性受害者的挎包。”


“那个抢劫犯把包丢草丛里了?”这回我没逮到机会开口,陈姐倒是忍不住发声问了一句。


“一般的抢劫犯,”警察同志并没有在笔记本上寻找什么,很明显,这回他讲的,是他多年办案的经验。“一般的抢劫犯,都会在抢到包时,在把包里的东西洗劫一空后,将毫无用处的空包随意丢弃。因为这类人一般都是惯犯,并不怕包上留有指纹之类的证据。再说,一件小小的抢劫案,也不至于大动干戈地去验指纹。再者,相对于包里的现今和手机,空包对于抢劫犯并无太大的可利用价值,拿在手里的话目标太过明显,容易被现场抓获——当然,除了IV之类的奢侈品牌包包之外——但又有几个拿IV包的女孩会在晚上八九点这种时间背着包在路边步行?……”


“抢劫犯把空包丢在车祸现场附近,和我司员工纯粹因为偶然而发生的车祸,有什么关系吗?”这次的问题还是陈姐帮我问的。


“有关系。因为,在车祸现场找到的这个包,里面并不是空的。而且,根据我们的报警记录显示,该嫌犯并不是初次犯案。在这个公园的附近路段,去年到今年,接近两年的时间里,我们就接到了三次女性遭受猥亵的报警电话。”


警察同志盯着陈姐,一字一顿地说着。他的眼睛,就像是见到猎物的鹰眼,射出来一道凌厉的光。


“该嫌犯非常老道。公园里及跑道边无法进行全面覆盖式的监控,在我们非常接近他的最后一次的侦查里,只拍到了他穿过马路时的照片。照片上,该嫌犯穿着一身的——


“夜跑服。”


5


送走了警察,陈姐和我都愁眉不展。这下子问题可就大了。


根据警察的描述,在死胖子发生车祸被撞飞的现场附近,找到了一个女性挎包。而这个挎包,则是一位几乎和车祸同时发生的抢劫兼猥亵案的女性受害者所丢失的。挎包丢在离车祸现场约十米远的地方,里面的财物俱在。这就否定了挎包是被抢劫犯洗劫完财物后丢弃在案发现场的可能。而剩下的可能性,不外乎以下几种。


第一种可能,就是劫匪在抢劫了挎包后,刚好碰到死胖子的车祸现场。惊慌之下,将还没来得及掠去财物的挎包匆匆丢弃。但这明显很不符合常理。一个能在抢劫的同时趁机猥亵妇女的案犯,碰到一场突如其来但不关他事的车祸,只会借助车祸所引发的混乱趁机脱身,并不可能太过惊慌甚至丢弃辛苦抢来的战利品。


另一种可能,也就是现在警方重点考虑的可能,那就是——这个劫匪嫌犯,就是死胖子。


为此,警方提供了最重要的推导。女受害人在被抢去挎包后,因惊慌曾在案发地短暂停留了一小段时间——按受害人的说法,这一小段时间可能就是半分钟到一分钟之间——然后在其回过神后,便立刻大声呼叫并追逐嫌犯。在这途中,虽然因为体力及一开始便落后的原因,受害人曾经在距离上大幅落后于嫌犯,但是她在追随的过程中,始终没有跟丢过:因为,路只有一条,车祸的发生点就在她追逐嫌犯的路线和机动车道的十字交叉口上。而且车祸发生的时间,和她追逐嫌犯的时间恰巧可以对得上。


这几乎可以算得上板上钉钉。没有任何一个劫匪会把抢到的战利品随手丢下逃走——除非,他身上发生了一件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


这件事就是这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而其他的一些更重要的细节也在渐次浮出水面,比如胖子的夜跑服,和之前嫌犯被拍到的夜跑服看起来并无二致。也是同样的深灰色速干T恤,黑色运动短裤。短裤及T恤边上本该有的反光条,也同样的剥落或者已经失效。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陈姐在老板的办公室里大倒苦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然而她可能突然想起,截止目前为止,这件事对公司本身的财物并没有造成什么损失,于是便立刻改了口,“看这个人平常挺憨厚的,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


“知人知面不知心嘛。”老板悠悠地点燃一支香烟,随后吐出一大团白色烟雾。谈话仿佛又回到了起点,我拿着笔记本坐在办公桌对面烟雾缭绕的沙发上,突然有种强烈的呼吸不畅的窒息感。老板吞吞吐吐几个回合,见陈姐和我都默不作声,便开口问道:“现在案件已经定性了吗?”


“那倒还没有,据那位警察同志说,还在调查及取证阶段。”


“那就是说,随时可能会有不同的结果咯?”


“理论上,是的。现在最重要的一项,指纹的验证工作正在进行中。除了受害者的指纹外,包上还留有其他几个不同的指纹,警方正在进行验证。”


“唔。”老板往桌上的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这个烟灰缸造型颇为奇特,是一个不知名的怪物,有点像是猴子——或者不如说是一个变异版的金刚。这怪物张大了嘴巴,双手出奇的大,做抓物往嘴里塞状。那双手铁筋暴起,毫毛毕现,而且造型也设计得极为巧妙,恰好可以把未抽完的烟头搁在上面,乍一看便像是它抓住了烟要把烟灰往自己嘴里送似的。假如把烟头反过来放,你甚至会产生这只变异猴子在抽烟的错觉。这烟灰缸已经有了一定的年头了,自打我入职起就看它一直呆在老板的办公桌上。但清洁阿姨却将它打扫得极为干净,如果你在上午——也有可能是下午,只要是老板刚到办公室还没来得及坐下点一根烟的时候进去汇报工作,就能看到这变异猴子坐在桌子上,张大了嘴巴,手里抓着一股无形的空气。身上光洁靓丽,材质就像那条老板手上盘了几年的小叶紫檀一样,反射出一种诡异的暗色的油腻的光。


“现在人还在昏迷?”弹完烟灰,老板使劲吸了一口,还没来得及等烟雾从口鼻散完便问道。我看着他一边说话一边七窍生烟,脑子里想到的却是家里冬天用的那个形状怪异不断喷出白色蒸汽的加湿器。那一道白烟从老板座位上方飘渺渺升起,慢慢从陈姐脸上滑过散开,但陈姐却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应声答道:“是的,还在昏迷。”


“已经确认他在跑步时是事先回家换过衣服的?”


“是的。不是下班路上,也不是工作途中,所以这起车祸其实和公司没什么关系,算不了工伤。”陈姐想了想,皱了皱眉。“通过派出所,也查询到了他的家乡亲人的信息。现在他家里的一个姐姐据说正在赶过来。不过……”


陈姐踌躇了一下,继续对老板说道:“不过,您看,咱们要不要给他家人安排一下住的地方——从人道主义的角度?”


“安排什么?”老板往仅剩的一小截烟屁股上狠狠吸了一口,剩余的烟叶瞬间绽放出最后的一抹亮红,随即便已同样迅速的速度暗了下去。老板把烟屁股丢到变异猴子的嘴里,说:“人道什么?现在虽然没有定论,但你就等着看验指纹的结果吧——上面没他指纹那就奇怪了。我早就觉得这小子有点不妥。如果包上有他的指纹,那基本板上钉钉,他就是那个抢劫嫌疑犯。这样的话,咱们公司也是受害者——谁知道这家伙潜伏在这里这么多年有没有动过什么手脚?作为受害者,我们为什么要去给他家人做什么安排?我们对别人人道,谁来给我们人道?”


“是。好。”也不知陈姐听进去没有,只是边连声诺诺,边拉了我顺势转身出办公室。


临出门,老板像是想到什么一样,把陈姐又叫了回去。我站在门口,有点不知所措。不知是该和陈姐回去,还是应该自己先回座位。想了想,觉得还是回办公位好,于是便回头轻轻把门带上。


那扇对开的实木大门关上的一瞬,我看到陈姐站在老板面前,老板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


“让财务部……组织……还是把公司的资产盘点一遍……比较稳妥……”


6


那位警察同志来公司做调查的第二天,派出所的指纹检测报告就出来了。不出老板所料,受害人丢失的挎包上,只检测到了两个人的指纹。一个是受害人,另一个,则是死胖子。老板如临大敌地给人力资源部和行政部、财务部下命令,一是责令人力资源部彻查死胖子在公司里的人际关系,按老板的话说,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势必要“找出隐藏在我们公司里,那个可能存在的知道他底细甚至是同党的人”。二是责令行政部、财务部对公司资产进行了一场细致的地毯式的盘点,大到公司门口的防盗门,小到茶水间里的一次性纸杯,“不要怕麻烦,统统过一遍。”


公司因此而鸡飞狗跳。相对于行政部和财务部的任务,人力资源部,也就是陈姐和我的任务可谓是相当轻的了。因为谁和胖子比较熟悉这种事,压根儿就不用去进行筛查——在公司里,他可是是出了名的孤僻。否则的话,也不至于在出事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的家庭背景。当然,也可以解释为这是他的自卑。一种出自对自己出身、能力、相貌、家庭状况的自卑,自卑到不敢和任何人交朋友乃至沟通。就在我和陈姐不痛不痒地点击着电脑里的员工资料文件,边喝咖啡,一边多少有点儿幸灾乐祸地看着办公室玻璃墙外的空中花园里,行政部和财务部的几个哥儿们爬高滚低地一盆盆地清点那十几盆千年不变的绿植的时候,老板出现在了我俩面前。


“你,”老板盘着手里的小叶紫檀,也不知是对着我还是对着陈姐说的,“最好去一下史XX家里一趟。”


“好的。”我和陈姐异口同声地答道。


“让你们去他家里看看,一是看看他家里有没有什么可能的公司资产,譬如说U盘、移动硬盘之类的移动设备——还好一开始就没给他配手提电脑。”老板继续盘着手里的串珠,“二是看看他家里的电脑里是否有公司的资料或者商业机密,如果有,记得清除干净。”


“是。”我和陈姐异口同声地答道。


老板很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走了。陈姐回头开始关电脑,我愣头愣脑地问了一句:“真去?”


“去,领导交代的任务,怎么能不去?”


“每个员工在行政部领取的用品——小到一支签字笔一个本子——都是有记录的,找一找记录就不用去他家啦。再说了,”我转头看着老板已经远去的背影,“咱公司哪来的什么商业机密啊?就是有机密,也不是胖子这个阶层的员工所能接触到的。”


可不是么。我们公司最大的机密就是小张一星期坐几次老板的特斯拉。


“别废话。”陈姐已经麻利地收拾完了,苹果手机、车钥匙什么的已经统统装进了她小臂上挽着的那个小挎包里。我赶紧也滑动鼠标关了电脑。


“叫上行政部的小孙一起,就说王总交代的。”陈姐捋了捋鬓角,弯腰又给她桌上的绿植吹了吹灰尘。


“哈?叫行政部干嘛?”


“所谓移动设备也好,公司机密也好,都不是咱们部门的事。领导叫咱们去,最多也只是配合。行政部商务部至少得去一个,有什么事也算有个见证。”小孙是刚到公司行政部实习了不到两个月的实习生,领着低于全市最低水平的实习工资,干的是公司里最基层的找领导签签单盖盖章之类的活儿,平时虽然也不太好说话,但委实是目前形势下行政部里能叫得动的唯一人选了。


“哦。”我转过头,小孙刚清点完了空中花园里的绿植,正拿着个大本子大汗淋漓地趴办公桌底下挨个清点桌底的电排电线呢。我过去对她说了陈姐的意思,伊灰头土脸地抬起头,压根没费什么思索时间,立马就爽快地答应了。我顿时有种中了五百万大奖的幸福感和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惊诧——要知道如果在平时,就算只是找她盖一下公司公章这样的小事,她都可以用她的三寸不烂之舌把事情推到九霄云天外,更不用说这种需要她本人亲自出马的大事了。


7


派出所已经完成了对胖子家的检查,当然没有找到什么有利或者不利的证据,再加上那地方又不是什么重大案发现场,所以就算我们这样的闲杂人等,也可以自由进出。现在这个逼仄的小单间是胖子的一个专程赶来处理这事的不知是他的堂姐还是表姐的姐姐住着。我们三个赶到的时候,这个穿着朴素的中年妇女正愁眉苦脸地在小厨房里做着蛋炒饭。


厨房位于单间里房间与厕所的通道上,被一道木质的推拉门隔开。这推拉门呈一种和雨前天空一样的深灰色,上面有几个不知为何形成的可疑的浅色污渍,底下并无滑轮或轨道,看得出要拉开它必得全凭蛮力。所以我看到推拉门与墙壁几乎成为一个固定在一起的整体大敞开着——看起来胖子平常并没有关这个门的习惯。他的这个不知名的姐姐估计并没有足够大的力量拉上已与墙壁牢牢卡在一起的这个门关闭厨房烟雾通往房间的通道,所以这会儿,那个油腻的油烟机在厨房里轰隆作响地做着无用功的同时,这个小房间里烟腾雾绕,简直有如仙境一般。


如果配上西游记里的配乐,摆上几颗桃子,几乎就是齐天大圣大闹王母娘娘仙桃宴的现场。可惜多了一股子呛鼻的油烟味。


胖子的姐姐站在开着的门的一边,任凭我们三个人连鞋也不脱就走进了房间。其实,就连她自己,也没有脱鞋子。她穿着一条脏兮兮的小围裙,头发有点儿凌乱,眉眼紧锁拧在一起,也不知是因为对我们这群不速之客的反感,亦或者只是紧张。也许这一个愁苦的表情仅仅只是在担心她的堂弟亦或表弟的正在逝去的生命和他因此给这个家族蒙上的耻辱的灰尘?


对于外人来讲,这灰尘用手一拂便可轻松抹去。可对于那个遥远的山村来讲,这些灰尘几乎可以说是拌着五零二胶水涂上去的一般,是伴随整个家族一辈子的阴影,是笼罩那片干枯大地的如影随形的乌云。


“我们是小史的同事。”陈姐进门后,皱着眉看了一下房里四面的墙,对着胖子姐姐自我介绍道。


“领导好……领导,你一定要跟派出所的同志说说,我们家XX是冤枉的,他绝对不会……”胖子姐姐搓着手,嘴里自言自语般说着话,眼睛却不敢看我们三个人,只看着眼前空地的地面,仿佛那里站着一个个头不大的小人儿,她正对着他说话似的。


“知道。”陈姐平淡地回答,“你们要相信国家和公检法机关,是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好人的。”


“谢谢,谢谢。”胖子姐姐如释重负般地叹了一口气。我心里还在嘀咕着陈姐的“错过”是否只是我听错了,还是她本人一时口误,把“错怪”和“放过”两个词结合在一起组成的新词儿。


“开始吧。”四个人站在这么小的房间里不说话也不干活多少有点不像话,陈姐回头对我和小孙说道。我指了指摆在那张凌乱的单人床旁边的电脑,胖子姐姐很理解地点点头。也许这两天她已经习惯了在这里进出的陌生人对这个房间所拥有的毋庸置疑的检查权,也许仅仅只是因为顺从。“你们……忙,我也去……忙。”她吞吞吐吐地从嘴里挤出这几个字,像一头年事已高的老奶牛尽职尽责地往外拼命挤出那些有营养的白色液体,徒留下一具空虚的驱壳。勉强挤出个像哭一样的笑脸后,她回到厨房,叮叮咣咣地又炒了起来。


又一波烟雾从厨房涌出。“开始……吧?”陈姐已经从电脑桌旁顺手拿了一把仿竹材质的塑料电脑椅,坐到门口去了。我回过头,稍微迟疑了一下,对着小孙问道。


“开始咯。”小孙放下斜背在背上的单肩包,轻松地说道。


确实应该轻松。胖子的所有家当,就是一张单人床,一张电脑桌,外加一个拼装起来的布艺衣柜。这个衣柜外层的防尘布已经烂得七七八八了,所以胖子把能扯掉的布层全部扯掉,现在这个衣柜只是一个裸露的黑色金属框架,架子的上层堆放着乱七八糟的T恤牛仔裤,下层却整齐地挂着几件西服衬衫。房间里的所有东西几乎一眼就可以看完,所以,压根就不会有任何的检查和搜索。所需要做的,仅仅只是打开他的私人电脑,检查一下里面是否有公司的文件即可。


“开始吧。”我蹲下身,按下了桌底下的电脑电源。主机的CPU风扇立刻“嗡嗡嗡”地响了起来。


8


电脑启动的速度很慢,可以看出这是一台上了一定年纪的机器。显示器是十多年前流行的十九寸宽屏,屏幕比14:9,在那时候,这样的一台显示器几乎可以耗费掉一个普通工人一整个月的工资,是沉迷游戏或追剧的宅男的标配。但在如今,这样的一台显示器就显得稍微有点儿落伍了。


显示器底座上的透明薄膜还没有撕掉,这让人产生了一种极其怪异的时空穿越感。十几年前的工厂里,当它还是一台崭新的机器的时候,这层透明膜就这样紧紧贴在它的黑色塑料材质的底座上,像一件浸湿了汗的紧身内衣。现如今,这层膜依然紧紧依附在底座上,如同一个不离不弃的情人——亦或者朋友,只不过彼此容颜渐老。它的塑料身体逐渐变得硬脆,而它的边缘逐渐变黄,慢慢卷起。仅此而已。


“从心理学上来分析,他是个相当念旧的人。”


小孙不遑多让地坐在电脑桌前唯一的一张椅子上。这是另一张仿竹材质的电脑椅,和陈姐坐的那张应该是一对。


“心理学?念旧?”我问道。陈姐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低头摁着手机,并没有关注这边我们两人在干嘛的意思。


“是。我之前自学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学。”


“哦。”


“旧的显示器及电脑,显示器底座上不撕掉的透明膜,这种程度的布艺衣柜早就该丢掉换新的了,还有……”小孙伸手用拇指和食指拈花一般夹起一小段床单,“看见了吗,这床单的颜色磨得几乎都快成没用过的画布了。”


“所以?”


“所以,以我自学过的心理学里所学到的,一直用着旧的东西,不舍得丢掉,新家具或者新电器上的保护膜甚至也不舍得撕下,类似这样的行为显示此人应当相当念旧。可能对于明天比较踌躇,对于昨天又十分地怀念,然而对于现在也就是今天,他并没有能力去把握并加以改善,直到今天也变成他十分怀念甚至懊悔的昨天。这就是我所理解的念旧。”


“或许有点儿道理。”我说,“但留着这些老东西,并不也一定是因为念旧,还有可能仅仅只是因为他没钱换新的。”


“我说你能不这么俗吗?”小孙被我噎得无话可说。


“活在这个世界里,想要不俗,那你必须非常俗地,先赚很多钱。”


“去你的。”


电脑的开机程序已经运行完毕。小孙抽出电脑桌上的卷纸筒里残留的几截纸巾,小心翼翼地把鼠标、键盘及鼠标垫旁的桌面擦了一遍,大致勉强规划出了一个无尘操作区。无线鼠标“咔咔咔”地响着,电脑屏幕显示的内容也因此从桌面向硬盘里的各个文件逐级递进。


“我说,那个猥亵抢劫犯应该不会真的……是他吧?”


电脑的硬盘分区一共就两个。C区很明显无可置疑地装的是系统文件及软件游戏,但D区,乍一点进去,眼前赫然出现的就是一个名叫“娱乐”的文件夹。再点进去,是一个叫“电影”的文件夹。再往里点,是“中国”、“外国”,从“外国”这个名字往里点,是“A日本”。


如果让小孙再次从心理学的角度来分析这种命名方法,应该可以很容易就得出所谓的“A日本”是为了让这个文件夹可以排在所有文件夹最前头的一个办法罢了。因为很明显的,在“A日本”后面,还有一个叫“A欧美”的文件夹。


“你说呢?会是他吗?”小孙一只手抓着鼠标,转过头往斜上方看着我。因为角度问题,我总觉得这个眼神充满了一种狡黠的笑。


“会不会是他届时自有定论。”


“本来吧,我觉得平时他这么老实的一个人,应该不敢做出那样的事,所以这次可能是误会也不一定。”小孙回头,鼠标“咔咔”地不断在那两个文件夹中间点来点去,“但你看你看——”


“我知道。”我平静地看着那两个文件夹,这是从命名方式就已经可以看出端倪来的一件事。很明显,里面是成人影片。


“现在我觉得很大几率应该就是他。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


小孙没有回头,犹自说着。我回头看了看门口,陈姐已经停下了摁手机的右手拇指,尽管她的脸依然朝着门外阴暗的走廊,但我知道,她听到了我和小孙之间的谈话。


9


从心理学上来分析,一个人的电脑中保存着这么多的成人影片,说明他存在一定的性压抑的情况。


短期的压抑可以通过某些行为得到释放,如性伴侣、自慰,亦或者找到一项可以使自己全身心投入的爱好……


但长期的压抑如果在得不到释放的前提下,可能会产生某种铤而走险的行为,如猥亵、强奸……


“喂。”小孙又抬起头斜看着我,那对长的眼睫毛下的大眼睛闪动着,像是会说话一样。“你说,我们要不要点进去看看?”


“随便。”我不置可否。


“还是算了吧。真……恶心。”小孙的右手食指摁了一下鼠标左键,“你说警察会不会把这个当成证据?”


光标在文件夹窗口左上角“返回到XX文件夹”的按钮闪动了一下,点击鼠标的“咔”的那一声几乎还未落下,画面已经返回到上一层文件夹那里了。


“这个肯定不能算是证据。如果有几部成人影片就是猥亵嫌疑犯的话,那估计全国的男生都逃脱不了嫌疑。”


“这么说,你们所有男生都会看这样的片子?”小孙问道。不知什么时候,陈姐已经离开了门口的椅子,站到了我的身边。她脸上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右手拿着手机,左手横放在胸前,手掌夹在右边胳肢窝下——这个熟悉的动作让我感觉有点恍惚,像是穿越到了无时无刻嘈杂无比但同时又寂静莫名的办公室里。


“算是吧。”我狠狠眨了眨眼睛,以避免在不是自己的地盘里灵魂出窍。


“真……的?”小孙看起来是颇有兴趣的样子,“是不是就像传说中的一样,每个直男的电脑硬盘里就几样东西——游戏、歌曲、电影、苍老师们的图片和影片?”


“不知道别人是不是,总之,我好像就是这样子。”


“你们恶心不恶心呀?”


“恶心?”我问道,“看这些片子就是因为有快感不恶心才看的,有什么好恶心的?”


“不恶心?就这样看着两个陌生人直接做那种事,不恶心?”


“说真的,你们——就真的没看过?真会觉得恶心?”我觉得我们的这次沟通极有可能变成“是吗?不是吗?”式的对话,便不自觉的有点不耐烦起来。


“谁看这种——”小孙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通红。


“干活干活,瞎聊什么呢?”


语气虽然有点责备的意思,但陈姐的脸上还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小孙得了救般地立马扭过头去。我看着她的后脑勺——假设她的头发再疏一点的话,估计连头皮都得是红的了吧?因为就连耳根下面的皮肤,也红得有如朝霞般绚烂。


说不定这丫还真的没看过呢吧。我心里暗暗想着,生生把到嘴边的那句“大部分的时候可不止两个人呢”咽了回去。


10


从胖子家出来已经是接近下班的时间了。

陈姐打了个电话给老板汇报了工作情况,估计老板现在的心情挺好,特别恩准我们几个可以不用回公司打下班卡直接回家。


于是三人分道而行。我到了公车站,把蓝牙耳机塞到耳朵里,打开音乐软件,顺带刷了刷豆瓣和微博。热门话题里,赫然出现了“某某路公园猥亵狂人猖狂多时终于落网”的字样。


某某路公园,即胖子夜跑的那个路段。原来,这个案犯还是个惯犯。


我点进去大致看了看,帖子大致分两类。一类姑且称之为“证据收集贴”,即有过类似遭遇的群众在帖子里发表曾经的受害经历。另一类可以称之为“普天同庆贴”,吃瓜群众们在杂乱无章的帖子列表里语无伦次地表达着对嫌犯落网的欣慰和狂喜。帖子里的内容五花八门,但可以看出,真实的受害者绝不止一个,因为住在附近的女孩子们已经把该公园列为一个人时绝不会去的危险地带,也只有像胖子这样的男性中年夜跑者和初来乍到的不知所以的女孩,才会经过。


我突然想起在公司走廊里碰到胖子的情形。格子衫T恤牛仔裤,头发长度依时节而定,有时是板寸,有时却能长得盖过耳朵。尽管人变得胖且油腻,但他的笑可一点也不敷衍。啊,对。那种嘴角略微上扬的微笑——就和我在他的人事档案里看到的照片上的一模一样。我这才发觉,原来胖子除了变老和变胖,他的微笑几乎和以前没有任何不同之处。


这样的一个人,会是一个猥亵犯和抢劫犯吗?不。我心里想着,即便他的电脑里塞了一百T苍老师的小电影,即便他习惯在公车上偷偷看穿着低胸T恤的女生,这样的一个人,也绝不会是一个知法犯法的猥亵犯和抢劫犯。当然,醉酒的时候另说——人们,特别是男人们,总有醉酒耍酒疯的时候。酒精和其他药物一样,能麻醉头脑、蒙蔽意志。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做出什么不合常理的举动,在人们的眼里,这可能还是个说得过去的借口。不然男男女女们为什么总会把喝酒作为放纵的借口?因为一句简简单单的“我昨晚喝多了”,绝对胜过千万条印在书里的法律条文。只要不犯法,几乎所有的道德问题,都可以用这句话顺利搪塞过去。


而另一种意识不清的可能性,就是嗑药。但在胖子身上也可以基本排除这种可能。第一,胖子几乎连烟都不碰。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依据,以胖子的工资,绝对嗑不起药。


所以,回到胖子这件事情本身——没有一个人会在喝完酒或者磕完药后去夜跑。即便有这样的人,也绝不会是胖子。因为,除去胖子本身的情况及做这两种事情的可能性,警方的通报及医院的入院诊断里,也没有丝毫文字提及这两件事。所以,他的电脑里有半个硬盘的成人影片,他可能好色或者思想龌龊,但这些并不能做为指证他是抢劫犯的直接证据。但是,监控里拍到的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夜跑服,更重要的,包上的指纹,又该作何解释?


这几乎已经就是铁证了。


“嘎吱。”


我从沉思中惊醒,眼前的人群正在费力地挤上一部姗姗来迟的公交车。我看着公车上光亮的茶色玻璃窗,那上面倒映出这公交站里的一切。巨大的显示屏里的巨大的手机和美女,因为不断贴了又撕的小广告而显得有些斑驳的公交站指示牌。有的人坐在椅子上头也不抬地划着手机屏幕,有的人正不知所以地看着前面蜂拥挤在车门口的人群。有的人从车站后面匆忙经过,有的人默然地盯着这个巨大的窗口,那里面是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我低下头,点进一个“证据收集贴”。


我们从来都习惯了别人递给我们的答案,几乎所有人都不会问哪怕一个为什么。疑问,不是每个人都会有。但是,表面上的没有,不代表它并不存在。



本文为原创 作者披着能皮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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