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萍(原创)
我们总是容易被生活的洪流推着走,也很容易在柴木油盐的琐屑中向现状缴械,日复一日得过且过。
我们总是容易被太多的欲望所俘虏,也很容易在索求无度的执迷中掏空了自己,疲惫不堪了无生趣。
所以,如果有一天你成为别人眼中的“另类”,无须烦闷,那也许说明,你很特别,也活得洒脱。
多年前,我在报社做国内版的责任编辑,这个活,不需要出去采访,但需要下午上班、晚上熬夜。
下午上班途中,我常常经过一个城中村。村南路边一个破旧的小院里, 住着一个五十来岁被人们称为“收破烂的”的人,白天总见他骑着三轮车,或外出收废品,或吃力地蹬着满车的废品回来。他的饭似乎经常是青菜面条,就偎在乱糟糟堆满垃圾的院门处端着那么一大碗,破旧的衬衣半敞着,于嗡嗡乱飞的苍蝇中低头挑筷,吸溜吸溜两大口,然后仰头大口嚼着,一脸的平和和满足。
事实上我对他本来是无感的,反而因为他的满院废品,更因为他院子紧邻的垃圾堆腐烂的臭味和漫天的苍蝇,常常在经过时加快了步子。晚上城中村没路灯,我下夜班时一般不抄近路走这里,但有天晚上回来得早,习惯性地又从这里路过,远远便听见悠扬的二胡声。
走近他的院子时,但见他正坐在院中一个长板凳上,一把二胡放在腿上,左手指尖按弦,右手执弓拉奏,动作娴熟,姿态自然。我听不出是什么曲子,只觉得旋律既质朴舒展又跌宕生姿,弦上似有一泓清泉,流淌有声,明澈有形。
我不由大为诧异,悄悄驻足。院内白炽灯昏黄的光倾泻在他背后,随着他拉弦时头与身的投入摆动,光影忽明忽暗地映在他脸上,似无表情,又似有万千情绪,与飞扬的弦音和四周斑驳的夜色融在一起,倒也相映成一副充满岁月质感的画。
就在此时,两个村民路过,一人说:“拉得怪好听哩!”另一人扭头瞄了一眼,颇为不屑地说:“一个收破烂的还天天晚上拉,有啥用?不当饭吃,不当钱花!真是另类!”两人脚不沾地地走了,唯留我一人聆听和叹息。
白天再见他时,依然是骑着三轮车为一家生计奔忙(据说他靠买卖废品供养老家的父母和两个上学的孩子),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不会关心也不会知道,这个看起来邋遢的男人,会在幽暗的夜色中拉出那么动听的声音。但于我而言,那夜的二胡声穿透命运的卑微,让我看到了一个于拮据生活中仍不失情怀的灵魂。
几年后,这个城中村在城市的发展中消失,我自此再未见过他,但无论他生活何地,处境如何,有二胡相伴,再黑的夜也会有一抹亮色吧。
前些日子,公公回了趟老家后,再次提起乡下那位近过七旬的老人,说对方又提起想通过我向报社投稿的事。老人一生坎坷,读过高小,通晓诗文,但年轻时因家庭成分不好未能娶亲,还因写匿名信提建议被冤判入狱数年。直到中年时,他才与一名带着孩子落难到村的外地女子组成了家庭。虽一生清贫,至今吃着低保,但老人一直热爱文化,农闲之余常四处跑着找报纸看,也时常动手写剧本和戏词。
我不知道他写有多少东西,更不知文字质量如何,但在面朝黄土背朝天辛勤耕作的乡下,在人人念着如何从地里“刨金”如何去打工挣钱的村野,他的所作所为让他成为村里一个被不少人戏称为“神经病”的另类。
“我知道你们报纸不要戏词和剧本,但他一见就说想投稿,神神叨叨的。”公公嘟嚷着。问及他是否真的如村人所说“精神不正常”,公公认真想了想说,“他肯定不是神经病,就是爱读诗,爱写。”也是,一个年过七旬的乡里人,一个至今不得不为生活在地里刨食的老农民,有点闲工夫不是带孙不是唠嗑不是打牌却在那儿写写划划,与乡间众多留守老人的生活相去甚远,不被视为另类又是什么?
我不由筹划着什么时候见见他。70多年的时光,也许正是诗文和创作撑着他度过漫长的贫困和沉寂年月,即使曾家徒四壁,箪瓢屡空,想必他荷锄戴月而归时,也会因想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而忘了疲累和孤寂吧。
余华的《活着》中说,人只要活得高兴,穷也不怕。世界并不完美,生活已然有那么不容易,但至少,我们可以选择不为难自己,努力把另一面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2)生活已如此枯燥,何不自己追寻美好
我们小区门口有个私人诊所,看病治病的是位女医生,丈夫不知道有无工作,但常会在诊所帮忙抓药。
诊所生意不错,每天里面都有不少人,看病的,买药的,打点滴的。我也在这里看过诸如感冒上火之类的病。渐渐地,我发现女医生过得很不容易,每天六七点开门,晚上一直熬到最后一名打点滴的离开往往都十一点多了。
诊所里有时同时有多人打点滴,这个得配药,那个要拔针,还有需续水,女医生还没忙完这些,外面又来几个人候着等看病。她一天需要来回走动很多次,所以总忙里偷闲捶一下腰;她一天需要和病人说很多话,所以她的嗓子一直嘶哑着;她一天忙得脚不沾地,所以她吃饭极无规律,有时忙得顾不得吃,有时累得吃都吃不下去。有一次,她妹妹过来,感慨说姐姐好几天都是只吃一顿饭了。
生意这么好,自然赚得多,但女医生留给我的印象却是极为悭吝。去年春节前我在她那里打点滴,有个会抓药的熟人来买药,看他们太忙便留下帮了一会儿忙,离去时,女医生的丈夫说什么都不肯收他的十元钱药费。熟人推辞不过便拿着药走了。此后女医生一直小声埋怨丈夫,丈夫先是不吭声,最后被激怒了,掏出十元钱扔在女医生面前说:“好好好,这个钱我给你!”
然后就是,她的外甥女假期来帮过忙(小姑娘会抓药,也会拔针),因为马上到新年,忙乎几天后小姑娘便一心想去买新衣服。但诊所太忙,女医生不想让她去逛街,便托人在对面的超市为她买了一件仿呢料的大衣。小姑娘倒不挑剔,拿到衣服忍不住就穿上了。女医生不知道是心疼钱还是对外甥女这么爱臭美不满,嘟嘟嚷嚷指责外甥女不懂事,只知道玩手机买新衣。诊所人多,小姑娘脸上挂不住,一怒之下哭着把衣服脱下走了。(那是个开朗的小姑娘,隔了一天便又来帮忙了)
别的诊所大年二十九后便不开门了,但女医生的诊所一直开到大年三十傍晚。她说自己过年要歇几天,但事实上大年初二她便又开门营业了。我听见她偶尔抱怨太累,但我知道,她已把自己整个人揉碎砸烂融入到诊所生意中,她的丈夫,她十来岁的儿子,也陪着在日复一日的诊所忙碌中消耗着时光。
与她截然不同的,是南阳张仲景健康养生研究院院长刘世恩。
因早年一个采访后我们虽相识多年,但彼此往来却少。我对刘世恩的认识,仅限于他医术非常好、找他看病的人非常多,以至于对他诊室外一排排清晰标明是他著述的书籍直接选择了“无视”。他也从不多言。直到不久前见到他,一向平和的他居然有点激动,说起我国首部《中医药法》额手称庆,感叹不已。我不由动了写写他的念头,并为积累素材,习惯性地在网上搜搜关于他的报道。结果出人意料,除了零星的专家介绍和学术书籍外,竟未搜出一篇关于他的人物报道。
于是,认识多年后,我们第一次坐下来认真交谈了几个小时。事实上,他不仅是河南中医药大学研究生导师、仲景国医导师,还在20年间耗神费力写了二十多部与张仲景相关的书籍;他的像册内,与政界相关领导、与国外人士的合影也比比皆是……在医疗服务领域竞争日益激烈的当下,在各类“包装”屡见不鲜的当下,这些,哪个不是他足以大肆“炒作”和炫耀自我的资本?但他偏偏没有。舆论场中,他竟是“隐士”般的存在,只是谦卑地以“民间普通中医人”自居。
不仅如此,交谈中,他还充满感慨地聊起南阳城中一些民间文化人,充满敬意地说起他们所做的种种,再满怀遗憾地说起他们中谁谁的病叫人忧心。令人惊讶的是,一些他满怀尊敬的民间文化人前来看病时,他不肯收费,只“因为对他们满怀敬仰之心”,收钱对他来说竟成为“一种人格的污辱”。
这俨然又与个体医疗机构的经营理念相悖。一个有着精湛医术的人,不是一心一意利用技术挣钱,却时不时地关门外出讲课、讲学,费心耗神地带徒带研究生,潜心学术研究写书出书,甚至免费为他所敬仰的文化人治病,如此率性而为,不仅与我们小区门口的女医生所为大相径庭,在街头林立的其他个体医疗机构中显然也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存在。更何况,他不是全天候出诊,他有正常的上下班时间;他也不是每天都出诊,周日便是休息日。
林语堂说:“一般人不能领略到尘世的乐趣,那是因为他们不深爱人生,把生活弄得平凡、刻板而无聊了。”生活本身是枯燥的,倘若活着只是为了挣钱挣地位,那么我们收获的只有焦虑和疲惫。狠命过度,往往活得苟且沉重。
拉二胡的人、于贫顿中写文的老人,还有刘世恩,如果按常人的标准来衡量,他们似乎是非主流之外的另类。但我觉得,“另类”在此绝非贬义,它甚至早超越了“另类”的内涵,却可以无限地延伸入生活的“情怀”。
情怀,无关身份,无关贫富,更远离了功利得失。有了情怀,生活可以一面艰难,一面淌诗;也可以一面乏味,一面有歌。有了情怀,身处困顿而不觉得生无情趣,身处富贵而不失赤子之心,人生仿佛有了另一种可能,有了另一个通道,有了另一层追求和深义,不为世俗所困,不为人情而扰,或以慰小我,或惠及大众,处低不陷颓废,居高不觉清冷,任众声喧哗,始终听得到内心的召唤。“不忘初心”,大概就是如此吧。
所以,如果有一天你成为别人眼中的“另类”,无须烦闷,那也许说明,你很特别,也活得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