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
上个月看完了这本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东方故事集》。
对于法国人来说东方是哪里?尤瑟纳尔的东方故事分别来自中国、南斯拉夫、阿尔巴尼亚、希腊、印度和日本的传奇与神话故事,从地理看真是法国以东都是东方。
看过尤瑟纳尔的上本书还是段映虹花十年翻译的《苦炼》,实在惊艳,很推荐大家去读一读。
我就按本书目录顺序挑几个感兴趣的故事来聊聊。本书共有10个故事。
第一篇是《王福脱险记》
生于富足之家的小林因缘巧合收留了身无分文、居无定所的画痴王福。在王福的指导下,他看到了世界与以往不一样的色彩,自此小林觉得自己获得了全新的灵魂和感觉。
他娇弱美丽的妻子也成了王福的绘画素材,她憔悴与衣带渐宽的模样非但没有得到丈夫的怜惜,反而让沉迷于绘画的王福与小林如获至宝。最后可怜的女子像朵凋零的花那样挂在李树枝上自缢了。
小林丧妻后,索性倾尽家财陪伴王福去往汉国飘泊。
文中这句颇为浪漫:他的弟子林在装满画稿的口袋重压下,弯腰曲背,毕恭毕敬,仿佛他肩负着天穹,因为在林看来,这个口袋装满了白雪皑皑的大山,春水浩荡的河流和夏夜月亮的玉盘。
他们的名声远扬,招来世俗的追捧,无非要求王福行点睛技能,都是求财求物求得偿所愿。
正在客栈休息的两人被一队士兵带到了汉皇宫,见到了年轻俊美的天子。王福对自己触怒君主感到惶恐,想了解自己所犯何事。天子道出在他孤独的王者成长之路上是王福的画作陪伴他将近十年,那些瑰丽的画帮他想象宫门外的世界。而天子亲眼看到的现实世界并非如此美好,土地泥泞、女色衰颓、士兵无智,一切都令他厌恶和不快。天子认为只有王福能享受到那个完美的世界,而他拥有不了,于是下令要弄瞎弄残他。小林护主心切被侍卫当堂斩首。天子要求王福补全他以往的一幅画稿,修补上“鸟嘴或者孩子的脸颊”,那些忘掉画出的“波浪的蓝眼皮”,没有画完的“大海披风上的流苏”和“礁石上海藻的发须。”
这幅画使王福想起青年时代,那种心灵的纯真是他再也不能表现的,但那时“他还没有足够地观赏过崇山峻岭和浸没在海水中的悬崖峭壁,也没有足够领会黄昏给人的惆怅感。”
此刻,王福接过奴隶递过的笔,在画稿上添加起云彩尖端的粉红、海面的小波纹……渐渐殿中升起了水,淹到了齐肩深,一叶扁舟在他笔下变大,伴着桨声,是小林划着船来了,他接上师傅王福直接去了海外。此时,朝臣的辫子宛若蛇一样在水里荡漾,皇帝苍白的脑袋像一朵莲花漂浮着。
小林告诉师傅过一会潮水会退去,除了皇帝心里会留下一滴海水的苦涩味,其他人甚至记不起他们的袖管曾经泡湿过。最后果然朝臣们的朝服都是干的,只有皇帝大氅的流苏里还留着几朵浪花。
王福的画卷留下了,天子看到王福的小船远去,画上航迹也在海面慢慢消失,王福和弟子小林就这样消失在他创作的蓝玉般的海上。
这个故事与我们《神笔马良》有那么点相似,但内容的主旨却很不相同。后者主要是表达人性的善良与贪婪,而尤瑟纳尔的这篇小说则是对美学的审判。
故事中的王福是绘画艺术家,他对色彩的敏感与对人和生活的冷漠与残忍有着巨大的反差,技艺远离了心灵,远离了活生生的美,陷入了对事物的表面、纯粹的形式的追求。很符合黑格尔的唯心美学,对王福而言美是高于生活的。
只有当王福再次看到自己年轻时的画稿时,才让他想起创作初期的精神满足。而最后神话般的结尾,算是让艺术的美独活了。
小林就是被王福领进了绘画艺术的殿堂,他对王福就像对待偶像那样偏执和狂热,是盲目热烈的仰望者和甘愿自我牺牲的殉道者。
天子眼里的美是抽象的绘画的美,是绝对的美,是永远不变的,千篇一律的美,由此产生了对现实中美的责难,他对生活里真实的粗糙与不完美的有着绝对的偏见。皇帝眼里真实和美是背离的,他忽略了美的思想性,并不单纯是技艺精湛或形象完美的呈现。他嫉妒艺术家创造美的能力,他对现实世界失望后就成了厌世者和毁灭者。
其余的那些寻求从画家那里得到切实好处的普通人,并非是对美的欣赏,更多是现实的功利者。
关于对美的解读,哲学家们也是各有见地。
黑格尔唯心美学提到“美实际是我们想像的创造物,在现实中在自然中没有真正的美”美它是客观的。这很贴近作者所表达的对美的定义。强调观念与形象纯粹的一致性。
而康德的唯心美学观点是:“美源自主体能力,关涉人的目的性、人的选择性。”美源于鉴赏判断力,是通过选择雕琢后的作品,是理性的。小林的复活不就是王福的艺术创造之力的故事化。
而苏联的哲学家批评家车尔尼雪夫斯基唯物美学则是另一种观点:“真正的最高的美正是人在现实世界中所遇到的美,而不是艺术所创造的美。”审美中强调体验和表达的一致性。他的观点与作者的美学观点并不一致,但在某一方面却解释了天子的动机。
当观念>形象 是崇高; 形象>观念 是滑稽,就像皇帝对美的理解过于狭隘和局限,造成了对现实世界的失落,走向了虚无。
艺术是由人们企图弥补美的缺陷而产生的,那些缺陷使得现实中实际存在的美不能令人完全满意。
绘画是根据艺术家的思想创造出来的。而艺术家也有高低之别。艺术家的技艺和表现美的能力也会影响创造出的美,之所以大师与庸材有别了。
美丽地描绘一副面孔与描绘一副美丽的面孔是两件不同的事,相当于前者是艺术高于生活,后者是生活高于艺术。单纯讲究技艺,而忽略真实,会制造出悬浮的、概念的美,而走向虚无。生活是繁琐的,易逝的、单纯复制生活不能算艺术家,在我看来拥有发现美、提炼美、表现美的能力的人才能叫艺术家。
这个故事或许是作者较早期的作品,美学观点也更倾向于形式与概念的美,她后来的作品更具现实主义倾向,或许那时再来写王福的故事,又有另一番味道了。
接着想给大家聊聊的是《源氏亲王的黄昏恋》,在书中是第四篇。
贵族光源氏在晚年眼睛已经快失明,进入了山野隐居,他往日的情妇花散里来探望他。花散里身上同他亡妻相同的香水味激怒了他,唤醒了他心酸的往事,他就把这个无辜的女子驱逐了。而花散里早对光源氏深情难弃,改换成佃农的女儿行平、贵族的妻子明三与光源氏欢好,假借身份来照顾他。直到光源氏临终前回忆他曾经的红颜时,那些美人的名字一个个从他的嘴里带着眷恋的味道说出,甚至有行平与明三,而花散里的温柔却在光源氏的记忆里一点点位置都没留下。光源氏遗忘了这个对他最忠心最深情的女子的名字。
而在《源氏物语》中花散里由于身份没有那么尊贵,容貌也不出众,虽然得了光源氏的雨露,却并不受宠。她因为自己的性情柔顺和知足不贪求,受到了光源氏的照顾。
而且日本小说中花散里因自己色老颜衰拒绝再和俊秀的光源氏同枕共眠,更没有亲密行为,两人只说些知心话,光源氏对花散里更多是信任不是爱怜。
所以作者笔下的花散里与原作的性情是完全相反的,集齐了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贪嗔痴 。写得也像山野间的香艳故事,痴情女子在情海里挣扎,最终酿成了悲剧与悲惨命运。
顺嘴提一句书中的第七篇《寡妇阿芙罗迪西亚》。
这是一篇血淋淋的爱,似乎法国作家都有点《红与黑》那种,让少妇手捧情人头颅的情节。究竟是对断头台有什么特殊喜好,还是对悲剧的表达有某种喜好?不得而知。
接着来介绍书中的第八篇《砍掉脑袋的迦利》
完美的女神迦利被嫉妒的诸神砍下了脑袋,身首分离。她的头被安在了一个死去的妓女身体上。从此迦利成了沉溺欲望,委身贱民与囚犯的堕落者,她失去了声誉、变得污秽,她压死自己生下的孩子,生食人类,她仇恨所有拥有生命的生灵。直到她遇到一位贤者,对她究竟是纯洁还是卑劣的困惑作了回答:“你的钻石之躯也没有比你的泥土和血肉之躯更能避免不幸。没有幸福的女人,你在大路上游荡,声名狼藉,更接近空无。”真想问一句是作为女神的不幸,还是女性的不幸?
而这整篇文章只为了最后那一句:“欲望使你懂得了欲望的空虚;悔恨教会你悔恨的无用。……再后面的文字过于说教了”就是这一句也有些为哲理而哲学的味道。我的理解,大概就是灵和肉的关系,物质的充盈并不能让思想满足,智慧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这是西方玄学的套路吧。无论东西方,妓女在故事里都是很别致的人物,要么是沉溺在欲望里的妖物,要么是善良如温顺小羊般等着被拯救。
最后介绍的也是书中的第十篇最后一篇《柯内琉斯·贝尔格的悲哀》
柯内琉斯是位肖像画老画家,晚年时他手指不灵活了、眼睛也不太行了,还嗜酒抽烟,已经没办法再作画了。他的才华在一点点消失,他的亲戚假装不认识他,唯一还向他打招呼的是一位老居民。老居民会请他欣赏自己培育的花朵。老居民惊叹于上帝之手的巧夺天工,老画家柯内琉斯看到进行展示的是一个独眼龙奴隶时,感慨“上帝不仅仅画景色”,这个世界还有美的背面。暗嘲上帝创造出的人类并不可爱。其实这源于老画家失去了才华也失去了别人对他的喜欢,拥有易变人心的人类在他看来没那么美好。
自然的美是无意图的,艺术作品是照人的意图制造出来的。
现实中的美又稀少又易逝,需要有甄别能力才能被发现。
这篇与第一篇相呼应,很有一点意趣。第一篇歌颂艺术创作之美,这篇则赞美自然之力。
《东方故事集》就介绍到这里。最后,还有些看法不吐不快。
有关于译者,希望有译者的修养,不要行些喧宾夺主的事,看着让人不爽快。
让我不喜欢译者有这几种:
第一,专业技能不过关,翻译中错漏百出。
第二、把故事的梗概在序言里就毫无遮拦地全盘托出,完全的剧透破坏了读者感受原作者故事的完整性和内容设计。
第三、把自己对作者作品的点评在序言里大聊特聊,毫无文人的矜持,后记里不能写吗?
第四、长篇大论后,译者把原作者的故事诠释的浅薄和毫无吸引力,提前打击读者的阅读兴趣。
以上本书译者条条都中。因为译者郑克鲁专著众多,译著中名著也不少,实难想象这本书是他译的,看评论有读者怀疑不是本人的译作。但既然用的是他的名字,我也只能当作郑克鲁的译作来评论。
摘录:
《王福脱险记》
他的弟子林在装满画稿的口袋重压下,弯腰曲背,毕恭毕敬,仿佛他肩负着天穹,因为在林看来,这个口袋装满了白雪皑皑的大山,春水浩荡的河流和夏夜月亮的玉盘。
鸟嘴或者孩子的脸颊使你忘掉画出波浪的蓝眼皮。你没有画完大海披风上的流苏,也没有画完礁石上的海藻的发须。
《死去女人的奶》
“是这样啊。您像我们大家一样。我在想,有些白痴说什么我们的时代缺少诗意,仿佛当代没有超现实主义者、预言家、电影明星和独裁者。请相信我,菲利普,我们所缺乏的是真实。丝是人造的,可憎地合成的食品就像用来填塞木乃伊的食物复制品,为了防止不幸和衰老而绝育的女人,已不再是女性。只有在半开化国家的传说里,才能找到奶水饱满、泪水滂沱的女人,做她们的孩子会感到自豪……我在哪儿听说过一个诗人,他不能爱别的女人,因为他在阴间遇见了安提戈涅?一个像我这样类型的汉子……从安德洛玛克到格丽泽尔达,一打左右的母亲和恋女,使我对这些貌似真人却打不碎的玩偶嗤之以鼻。”
《燕子圣母堂》
每次出现灾难以后,泰拉皮翁修士向魔女藏身的树林挥舞拳头,可是那些村民继续看重这些半隐半现的鲜艳仙女,他们宽恕她们做坏事,就像宽恕分解疯子脑髓的太阳、吮吸入睡母亲乳汁的月亮和使人撕心裂肺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