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花令》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 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 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 比翼连枝当日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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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有无数次与陌生人的相遇。也许是菜市场叫嚷的小贩,也许是公交上售票的阿姨,也许是在这世界上某处与你擦肩而过的人。你们是陌生人从未有过交集,因为在你的生命里有无数这样的甲乙丙丁出出进进,你从不亦无需在意。
但若有一次你偶然留意主动靠近,就会与一个从未有过生命交集的人展开一段不同的生命旅程。若你从未留意,那么他们将默默的守候在你人生的支线里,等待你开启或是永远隐藏下去。
一、
忘了是怎样蓝天白云的一天,亦或是阴霾天空的一天,然而背景环境与那一刻相比都不再重要。我只记得在熟悉的从府里到街旁市集的路上,在熟悉的海棠树旁,遇见了一个身着深红色长衫晴朗如春的少年。
那是多大的一队人马,各个提着一个沉重的箱子。领头的人我认得,是哥哥的同僚,每年进京赶考时安顿各省举人的侍从官。刚想挥手向他打招呼却在抬起手的那一瞬看到一个身着深红色长衫的少年。我无法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好像有一股气息向我扑面而来。我只能说我看到一个干净的少年,脸上净是年轻的稚气与自信,这个场景与我不知名的某个梦境完全相仿,如是我像喝了忘忧酒一般呆醉在那里。
然而他并未注意到我,继续与身边人有说有笑的走着,而我也缓过神来,向松鹤楼走去。哥哥说了,今日想吃松鹤楼的醉花鸡。而我与他,应该不会有再交集。
忽而,一朵海棠花飘落到地上,一股芳香的气息在四周弥漫,悄然袭入一个懵懂少女的心房。
二、
待过了几日,今年主笔考官在翰林院召开了各省举人的第一次入京集会。无非是督促各举人在翰林院用心修习,待两年后考取解元等年年都说的流水账。因着哥哥在翰林院当差,今年主笔考官又是他的老师,因此我便跟着他早早的来筹备此次入京集会。
翰林院有这样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是翰林院士家眷无论男女处于读书之龄便均可来此修习功课培养国之栋梁。我是个女流之辈不求做个股肱之臣,来此纯属扫盲。
待集会正式开始,我便躲在树旁望着站在庭院里的各省举人,有的已两鬓斑白似是不惑之年,有的还是年轻俊朗稚气未脱。想到这儿,我忽然一愣。似是想起了什么,于是目光立即四下寻找。找了许久,却仍未寻到那个几日来常常忆起的长衫少年,即刻些许落寞攀上心头。
我已无心在看,从远处听着大哥主持集会进程。
“有请江浙乡试举人,叶致航代表各省举人汇报。”
忽而,干净的犹如清泉般的声音缓缓传入耳中。我抬头一看,恰是那日偶然撞见的明朗少年,只是他今日换了那件深红色长衫,穿的像个大人。叶致航...叶致航...原来他叫叶致航,我反复默念他的名字。见他在台上谈吐斯文神情自如毫不怯场,便不由得从心底泛起了欢喜。
我就那样注视着他,仿若第一次相遇那般。毫无知觉的将整个人整颗心深深的陷了下去,可陷入哪里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就算那里是深渊,我也想去看一看。
终于,集会结束了。各省举人依据资历被分配到了不同的修习堂学习,而他被分配到了甲一,临着我日常学习的沁心堂。因此,我趁着各省举人纷纷回到各自学堂的时机悄悄消失在了人群中。
三、
等到晚课结束,我便第一个走到门口张望着甲一修习室的情况。果然,他们也下课了。可是看了许久却仍不见那叶致航出来,我正感奇怪向甲一的门口走去,刚要推门却被一股力道顺着门向里的方向拉去,一头撞上一个温热的胸膛。我抬头一看,正是那叶致航。我脸畔一热,立即跳开到旁边。
他一脸诧异,道“这翰林院还收女孩子?”
“我...”我面色绯红,而后镇定下来继续说,“我大哥是翰林学士,因此我来此处修习。”
“我明白了。这是翰林院的家眷随习制。”他边说边冲我明朗的一笑。
他这一笑仿若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好像我们已经认识许久,而刚刚只是多年未见后的一面。
我鼓起勇气,说:“你今日在台上的表现真好,一看就是家教温良、满腹经纶。”
他的嘴角再次轻轻上扬,道“谢谢夸奖,只是叶某不才还有许多要向长辈们学习请教的,今日代表汇报实在是各位长辈厚爱罢了。”
见他答的这般小心翼翼,我便缓和气氛道:“那帮老学士都已经回家去了,你与我相差不了几岁,倒是不必像在他们面前那般套话一堆了。”
他见我说的直白,不禁又一笑,“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我莞尔一笑,还未答话便听见大哥在长廊中叫我,“灿儿,灿儿”。
我冲他点了点头,而后转身便向长廊跑去。
“大哥,我在这里,不要喊了。”说着便跑到大哥身边,挽起他的手臂。
“不是约好放课后在院门口等着我么?你又跑去哪里了,总是一天四处乱跑半点话也不听。”说着大哥佯装生气的样子不再看我。
我摇摇他的手臂,灵机一动道“我放课的时候看到一只小心翼翼的小刺猬,我怕它无聊便和它说了会话。”
“我在这翰林院待了有五年,怎么从未见过刺猬?”大哥挑着眉狐疑的看着我。
“是吗?那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今天刚来的。”随后偷偷一笑,道“走吧大哥,我的肚子都咕咕叫了!”
大哥一听我说肚子饿便不再多问,默默拉着我往家走去。我心头一乐,我这个大哥就是这样,平日里总是一副严厉的样子,但向来对我疼爱有加,我们兄妹俩相依为命,长兄如父。
在长廊的那一头,叶致航望着两人相挽离去的背影,嘴中无声念叨着“灿儿。”
四、
时光转瞬即逝,各省举人已在这翰林院修习了有一月之久。因着沁心堂与甲一挨的近,我便时常能看到他,有时撞上了还会说一两句话,像是朋友一般。只是他这个人向来独来独往,很少见他与谁熟络的谈天说地,我便总觉得他似是有心事一般,闷闷不乐。
这天,学堂的伙食房出了些问题,午膳不能供食。因此学员们便三五成群的去街市觅食。大哥怕我挨饿,便把小厨房专供学士的饭菜给我送来,和其他学员约着出去用膳了。
我放好饭菜刚要动筷,便想起了那个独来独往的人。因此,便放下筷子慢慢挪到甲一的门口。果然,学堂里只有他一个人,似是坐在那里抄写着什么。
于是我便走回去将饭菜重新盖好端上,然后轻手轻脚的走到甲一门口。
“你吃饭了么?”我问道。
他闻声抬起头来,见是我便微笑道“还没,待会去。”
“我大哥给我多送了一份饭,我看你还在写,待会怕是也没时间吃了,若你不嫌弃,我把这份给你可好?”说着便走到他的书桌前。
他目光一聚,推辞道“这样不好吧,你大哥给你送的,我怎么好吃。”
“可是我已经吃饱了,你不吃岂不浪费了。若他知道给你这个如此勤勉之人吃了,高兴还来不及呢。”说着我便将饭菜放到他书桌上空置的一角,看着他说:”就不要推辞了。“
他看着我,点点头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将食盒接下,忽然看着我笑了笑,说:”谢谢你,灿儿。“
听到他叫出我的名字,那一瞬我的心头轻轻一颤,低下头来羞涩一笑不再看他。而他适才的笑容就像是第一次见他那般明朗如春,温暖而不炽热,犹如山间清风,犹如古城阳光,覆盖我周身所有的肌肤,如此简单。
五、
再过几日,便到了各省举人第一次修习检测的日子。所谓修习检测即是考察举人自身学识以及在翰林院修习一个多月的适应情况,考察优秀者将会获得往年考官亲授指点和参与学士大臣议事的机会。
也难怪这几日我透过窗子偷偷望他,从未见他抬起头来过,想来这次检测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趁着用午膳,我便走到他旁边询问道:“没有几日就要检测了,你紧张么?”
他摇摇头“倒也不是紧张,平常心吧。”
“我听说此次检测优胜者可旁听学士与大臣议事,你可想去?”
他轻语说“那是自然,寒窗苦读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入朝为官,此次议事有助于他日考取功名,自是求之不得。”
我点点头,说“尽力而为。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拔得头筹。”
“大话不可说,能够名列三甲我就满足了。不管结果如何我努力去做便是了,不会后悔。”说着笑了笑,便端着食盒与同修用膳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忽然一个念头涌入心头。
六、
第二日一早,我不等大哥先前出了门。然而我却没有向学堂跑去,转身去了孔子庙。
听说孔子庙求学均很灵验,凡是真心在此求学者都能学业精进。于是,我便在门口领了签牌将他的名字书写一面,又将名列三甲书写于另一面。紧紧握着签牌在孔子身像前叩拜,虔诚默念心愿。
待叩拜完毕,我便来到庭院中挂满红签牌的古树旁。听人说凡是能将红签牌挂到高处的枝桠上,求学者便可拔得头筹精进学业。我望了望挂满签牌的古树,而后找到它最高的枝桠。
我想了想,这样的高度我断然是扔不上去的。
于是,我便转身向后院走去,四下寻找。果然,在后院厢房的角落里放置着一个落满灰尘的梯子。
我趁着四下无人,偷偷抱着梯子挪蹭到古树下方。见没什么人注意我便摆好梯子立即爬上去,待站稳后我拿出别在腰间的签牌,对准高处的枝桠用力一抛。
那红签牌在惯力作用下向着最高的枝桠飞去,签牌的红线在空中旋转一圈而后轻巧的挂在了枝桠上。
我见签牌成功挂上喜不自胜,用力一跺脚便出溜一下从梯子上滑了下来,结结实实的摔在古树的泥土上。好在身下是泥,并不太痛。
于是我便趁着旁人发愣时连忙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归还了梯子。
临出来前我领了红签牌对应的木字牌,而后加速的向学堂跑去。
尽管孔子庙与翰林院相隔不算太远,但等我跑过来却已到了用午膳的时候。我偷偷的跑回沁心堂,将先生放在书桌上的花名册翻开找到自己的名字,而后伪装先生的笔迹签到。
我长舒了口气,还好没有被大哥发现,不然就不得安生了。
“灿儿?你怎么没去用膳?”
忽然从后门传来他的声音,我一颤然后慢慢回过头,“我...我还不饿,待会再去。”
而我一转头便见他一脸诧异,问道“你去哪里了?怎么灰头土脸的。”说着便走了进来,从衣袖里掏出一块手帕,递到我手边说“擦擦吧。”
我忽然想起刚刚从梯子上跌下,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服,果然满是泥土。我不好意思再看他,于是接过手帕便转头胡乱擦拭起脸上的污垢。
“你这般年岁的姑娘家大多都是在家里读书写字,跟着母上做绣工,少见像你这般淘气的。”他一边说一边轻柔的笑,似是宠溺般的摸摸我的头。
我忽而一顿,抬头望向他,“我...我自幼与大哥相依为命,没有人教我那些姑娘家的事,大哥又是个男子,自是也把我当个男孩子般对待。”
他见我眸光暗淡下来,便有些惊慌的说道:“灿儿,我不是有意那般说,我并不知...”
见他似是有些自责我便明朗的一笑,道“不知者不怪,大哥待我很好。”
他似是松了口气般的也笑了笑,而后拿过我手上刚擦拭过的手帕,“你看,还是没擦干净。”说着便抬起手在我右侧的脸颊轻轻一抹。
我心里一颤不知哪来的勇气,抬头看向他问道:“你喜欢,你口中那般的女子?”
他手一顿看着我,却笑而不语。
我自知问的有些唐突,便也不再说话。尴尬间忽然想起别在腰间的字牌,我连忙拿出来放在手掌中。“早上我随大哥去孔子庙办差事,顺道帮你求得,愿你此次修习检测能名列三甲。”
他似是有些出乎意料,看看字牌又看看我,“谢谢你灿儿,那我便收下了,借你吉言。”说着从我的手心里拿起端详着看了看,而后握在手心里。
“不谢,你的手帕便给我吧,待洗干净了我再归还于你。”说着便从他手中抽走了手帕,在衣袖里安妥放好。
他点点头,笑着道“走吧,一同用午膳。”
于是,我便跟在他身边,一蹦一跳的向着伙食房走去。
那日阳光正好,屋梁上停留着两只叽叽喳喳的麻雀,为平日里索然的生活增添了几番趣味。生活其实就是这样,多数时像一杯温热的开水,每每喝起来虽然解渴却毫无味道,若偶然放一两颗糖在杯中,那酸酸甜甜便随着温热在白水间四散开来,打开了往日索然的味蕾而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七、
接下来几日他便用心修习,而我也知趣的不加打扰。
修习检测那日我早早来到学堂,在他们前往考场必经的路上等着他。等了不久,便见他一个人向考场走来。他的面色有些许憔悴,眼圈颜色发深,想来定是他昨晚熬夜看书使然。
等了会,我便向他迎上去。
他看到我似是并不吃惊的样子,道“我就知你会来。”说着在他略显疲惫的面容上轻轻一笑。
“那是自然,放心去考吧,孔老先生自会保佑你。”
他点点头,指了指衣袖“嗯,我已把那字牌带在身上,自会显灵的。”
“你快进考场吧,莫要迟到了。”
“好。”说着他冲我一笑,大步向考场走去。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在心里默念:愿孔老先生保佑你名列三甲。
懵懂时期的感情总是如此纯粹简单,喜欢一个人便用心的对他好,把他的愿望当做自己的愿望,把他的梦想当做自己的梦想,把他当做自己一般去对待,不需要回报,不奢求平等,只希望他一切都好。
修习检测连考三天。等到第三天考完时我才跑来看他,见他笑容满面与同伴有说有笑,我便知道他定是考得较为满意。
他眸光一转,见我站在考场外的槐树旁便与同伴告辞,向我走过来。
“考得如何?”我见他过来,满脸笑意的询问道。
“想来是你的字牌显灵了。”说着便看向我。
“那便是极好的,何时放榜?”
“三天后。”
“好,那到时我陪你一起来看。我想,一定会在三甲里寻到你的名字。”
他腼腆一笑,道“还是到那时再看吧,若能名列三甲,我便请你松鹤楼一叙,以感谢求签之恩。”
“那我便不客气了。”说着便相视一笑。
八、
三日后申时放榜,我便按照约定陪他一同到放榜处看成绩。
第一名,孟乡溪。山东焦作人
第二名,李孜埠。安徽皖南人
第三名,徐霍明。河南安阳人
待榜出到此处时,我不由一顿,看向站在我右侧的他。而他似是也察觉到我的目光,回过头来动了动嘴唇轻声说:“无碍。”而后继续抬起头,目光锁定在出榜处。
并列第三名,叶致航。江苏徐州人
看到这儿我忽的松下一口气来,拉了拉他的衣角。他也似是放松下来,回过头对着我明朗一笑。而后拉着我穿过拥挤在放榜处的人群,我便跟在他的身后安心的走着。
如果可以,我多希望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停留在我们都如此单纯无暇在人群中穿越的时光里,不必为失去担惊受怕,不必因舍弃纠缠不休。
终于,我们从厚重的人群中出来,相视一笑。
我侧过头看向他,道“松鹤楼?”
他点点头,“走。”
不知是不是我们来得早,松鹤楼的客人并不多。小二带着我们在二楼找了个临窗的好位置坐下,我们二人便点起菜来。
“你是江浙人,可有什么忌口?”我翻看着菜谱问道。
他会意一笑,道“都好,点你喜欢的即可。”
“我无碍的,听说你们南方人口味清淡,可是如此?”
他点点头,而后转过头顺着二楼看街景,似是对吃食并不在意。
因此,我便以清淡为标准,点了几个菜。两荤一素一汤,再来一今日特供的小吃,扁豆仁糕。
“恭喜你今日名列三甲。”说着便端起酒杯与他相碰。
他笑了笑,“我本以为那三甲名单里没有我,想想那时真是紧张了。”
“嗯,想来是老天爷在捉弄,偏偏要有个并列,虚惊一场。”
“说起来是要谢谢你的,也许我未进三甲,孔老先生见那红签牌抹不开面子,便将这名次提了一提。”
我扑哧一笑,“原来你也会讲笑话,不止是个书呆子。”
“我们读书人自是无趣,多是书呆子罢了。”说着他拿起茶杯,抿了口茶。
“你从何时开始读书的?我见你年岁相比其他举人尚且年轻呢。”
“致航自三岁起开始读书识字,至今已有二十余载。家父便是读书人,年轻时入朝为官只是后来遭到奸人算计,被贬回了老家。那年恰逢我三岁,自此父亲便亲自教我读书写字,相比同龄确是精进的快些。”他平淡的说起这段往事,话语里未有一丝波澜。
“原来如此,若是照这样说你父亲定不希望你入朝为官罢,他因朝廷之事受挫大抵看破了官场是非,希望你做个平凡的读书人。”
他眼眸一亮,道“确实如此,但我却想一展抱负为国效力,父亲起初也是百般阻挠,到后来我中了举人他便说这是天命,不再拦我。”
过了片刻,菜肴被陆续端上桌。每上一道菜我便问他一遍,是否可口?他都点头说好,正和心意。
“你应该不食辣吧?”我见那道醉花椒麻鸡他只夹了一口,便开口问道。
他点点头“嗯,我不能吃辣。”
“那甜呢?”
“不喜吃甜。”顿了顿他又道,“不能吃辣,不喜吃甜,不吃冰,其余均可。还有,不吃苦。”
我会意一笑不再问,安静的与他吃起饭来。
午饭过后,我们二人一道从松鹤楼出来。
“今日下午学堂无课,我送你回家吧。”
我点点头,“好”
说罢我们便一同往家的方向走去。路上途径相遇那日海棠纷飞的地方,想起当初擦肩而过的时刻,再看看此时并肩走在身旁的他,不由得感怀生命的神奇。若是那日我没有遇见他,那么之后的人生是不是会有许多不同,他也许会变成我生命里某一个甲乙丙丁,隐藏在支线中再不见踪影。
九、
不知为何这几日他待我似是与以往不同,每日午时放课便在沁心堂等着我与我一同用午膳,下了晚课也时常约我湖心亭对诗。他还时常逗趣我,与我谈心打闹,亲密的似是已熟识多年。
有一日下了晚课,我们相约湖心亭饮茶。那日晚课先生拖堂许久,因此我到竹心亭时已晚了大约一个时辰,待我到时那亭中已空无一人。我不免失落,想着他大抵是走了。
于是我慢步走进亭中,见那石桌上放着两盏茶杯,不由伸手一摸,竟还是温热的。我心下一喜,茶杯温热说明他刚走不久,他若是不等便早就走了不至于等上一个时辰。
那他...定是去找我了。想到这,我一路狂奔连忙向家跑去。
终于到家门口上接不接下气,却未见他的身影。不由得摇摇头,笑自己痴傻。这时辰,他大抵早回书院休息去了,怎会在家门口等着我。
于是便低着头推开门,进去后刚转身把门合好,便听见有脚步声向门口跑来。我猛的一回头,便见大哥和叶致航一同出现在我的面前。
“灿儿,你跑哪里去了?这么晚也不回来,你可是要急坏大哥?”大哥见是我立即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我的肩头担心的问道。
我低下头,道“对不起大哥,今日是先生拖堂了,让你担心了。”说着目光瞟向站在大哥身后的叶致航。
听到我如此说,大哥似是放下心来,松开适才紧握在我肩头的双手,道“原来如此,你今日晚课的赵学士确喜拖堂。”说着大哥回身看了一眼在他身后的叶致航,“致航,这是舍妹灿儿。”随后叶致航依礼向我作揖。
而后大哥又看向我说道“灿儿,这是翰林院的叶致航,江浙举人,今日来府上与我探讨诗词,是个有学识又勤勉的聪慧之人。我见你如此晚归不回,本想带着他一道去找你,还是他言你许是不会四下乱跑,让我在家里等上一等,这一等便把你等回来了。”说着大哥开怀一笑,似是十分中意叶致航。
“见过叶举人,举人果然聪颖十足,能料到我会回家来。”我看向他同样礼数周全的请安。
大哥笑着将我与他带入正厅,吩咐厨房做好晚膳,说是要留叶致航用膳。没想到他也不推辞,就这样我们三人第一次共进晚餐。席间,他与大哥相聊甚欢,我仿佛已经看到以后很遥远的日子里,我们三人就如此时一般平常的用着家常便饭,像是一家人。
待晚膳后,叶致航以宵禁为由告辞,大哥也不再留。因此我便将他送至门口。
“我去湖心亭找你了,但那时你已经走了。”穿过庭院,我向他解释道。
“嗯,我想你也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但还是怕你会有意外,便来到你家门口,谁知站了不久你大哥便回来了,我不好明说只好言是来向他请教。”他看着我笑了笑。
我扑哧一笑,“果然是我大哥口中的聪颖之人,就连他都被你骗过了,叶举人。”
见我这般说,他扬手摸了摸我的头“莫要取笑我,灿儿妹妹。”
言罢,我二人便不由得笑起来。
“好了,我要走了。再过三日便是中元节,到时你陪我一同去放水灯可好?”临出门他笑着询问我。
我点点头,道“好,一同去。”说着便从衣袖中拿出一块手帕,“喏,这手帕洗好了本是想在湖心亭给你,现在给许也不晚。我书写了墨宝,待你回去了再看。”于是便把手帕塞进他的手心里,将他推出了门口。
他将手帕握好,笑了笑说“好。灿儿,明日见。”说着便迈出了门口。
我连忙将门关上,身子靠在门上。小声的说“叶哥哥,明日见。”
叶致航才出了门口,便将手帕平展开放在手上,看着上面隽秀小巧的字体写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灿。”
十、
中元节,又称盂兰盆会。民间多在此时点放水灯以聊表对逝去亲人的思念之情。
那日,我们相约在江边小筑。远远地我便见到一个年轻俊朗、温润如玉,身着深红色长杉的男子独立于江边。他正向远处眺望,我依照他看去的方向也向那里望着,只见江面烟雨微朦无数薄雾正缓缓飘浮在平静的江面上空,在夜晚尤显得冷清、寂寥。
我走过去静静地在他身边站好。我想他一定也体验过亲人离世的滋味,而他的心里也一定有过百般的酸楚,往日里那些不被常人所听的话语、所知的故事、所探寻的心间蒙上灰尘的角落,我都愿意去听、去知、去清扫他心里小小角落的尘埃。
他将双手被到后方,与我在江边站了许久,忽而开口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很孤僻的人,总一个人闷着,独来独往。”
不等我答话,他继续说道“其实,以前的我并非如此,那时我要比一般同龄的孩子淘气的多。虽说我从小受父亲亲自教导但我本是不好学的,祖父常常怪责也劝说我,但多是不顶用的。我仍旧听了训诫还是与三五好友约着出去,那时淘气的做了很多不好的事。而祖父一面说我却还在父亲惩罚时护着,生怕父亲真的生气打伤了我。后来,在我十五岁那年,祖父恍然离世。我也像大梦初醒一般变了个样子,若他知道我今日考取功名,不知道他会有多高兴...”
我静静倾听他的每字每句,而后不自觉的将手攀在他肩头慢慢抚慰。待他说完,我便缓缓地道“祖父地下有知,定会为你考取功名而高兴,他日也会庇佑你高中解元,居于朝堂之上为国效力。”
他转过头看向我,而后拉住我放在他肩头的手,紧紧地放在手心里。
“灿儿,我向来是一个人,本以为来了这诺大的京城更是独身一人,从未预料到我会在这里遇见你。”
“我也未料想到,那日会在海棠树下遇见你。”我任由他拉着,而后缓缓地说道。
“海棠树下?”
“在你们进京那日,我恰巧去松鹤楼途径那片海棠树林。就在那里第一次遇见你,那日你身着深红色长衫,就是今日这件。”我抬头望向他那清澈如水的双眸,略带庆幸的说着。
他明朗一笑看向我,眸光里似乎有些东西在闪烁“原来,缘分早就注定好了。不论早晚,该来的总会来的。”
相视一笑,我点头道“是啊,该来的总会来的。”
他紧了紧握着我的手,眸光忽然一滞,似有些低落的道“灿儿,我知你心意。可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我忽的有些慌乱,从他手心里将手抽出又反手握住他的手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
他似是更加落寞,说“我知道,但就连我这个人,都无法给你。”
我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于是放开手道“你不喜欢我?”
他摇了摇头“若我不喜欢你又何苦将我的故事说给你听,对你的特殊对待照单全收而非视而不见。我知你的心意,但如今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为什么?”我扭头看向他,寻求一个答案。
“我寒窗苦读十余载,如今以举人之身进京入学翰林院。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以报答父母养育之恩、祖父祖母隆宠之恩。现今我只能一心向学,不辜负父母期望也不辜负自己,我虽对你有意却实在不敢有非分之想。”他一字一句说完,似是十分落寞的低了低头。
听到他这般说,我反而松了口气。
将他转过身来,看向他认真的说道“叶哥哥,你这般说便更是说明你是个忠孝之人,我自是没有看错人。我有意于你,但我并不会耽误你施展你的才华和抱负,我什么也不求,只求能在你身边陪着你。”
忽而他的眸光闪过一丝光亮,却在顷刻间黯淡下来“灿儿,我知你能理解我。但你如今已到待嫁之龄,距离会试还有两年之久,我如何能耽误你。”
“没关系,我等你。”我仍旧认真的望向他的眼睛,只希望他能通过我的眼睛一眼望穿见我心里的坚定。
“可你如何与你大哥说,两年时光又会生出几多变数我们谁也不知道。”他似是有些沮丧的别过头。
“你不想我等你?”
他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
“告诉我,你想不想我等你。”
他抬起头望向我,四目相对。动了动嘴唇,只说了一个字“想。”
即刻我便扑在他的怀里,小声说着“那我便等。”
他似是放下心来,左手用手臂环住我的肩膀,右手在我的发间轻轻抚摸,随后说了句“好。”
年少时的心意便就是如此简单了。不需要物质的熏陶、不需要磨难的洗礼、甚至不需要你说我喜欢你,只需要你接受我的心意、我明确你的心意,再加上一个并非遥不可及的等待之期,一个说出口去放在心里固若磐石的承诺之言,就是一段年少时朦胧似梦真实如昨的小小爱情。但你千万不要看轻它,正是这样无所求的执念唯有实现才能圆满。
在闪烁着斑斓星光的江边,我们也携手推走了即将漂往远处送达至远去亲人手上的一个个装满思念的纸帆。
十一、
中元节后,我便总能在书院里看到他的身影,只是他不再独来独往,多数时候都是与同修作伴。有时我们偶然撞见他也不多话,只是互相点点头彼此心照不宣。
而他但凡闲暇时便约我读书写字,我们二人就在书院里寻一个幽僻之处席地而坐对诗助兴,他说上句、我接下句,待他答不出来时我便罚他上树摘果子,只是他的学识远在我之上怕是多时都在让着我。以至于一月后他常穿的长衫便被树枝刮破了许多个小洞,不换新的却偏叫我替他缝补。而我向来不熟绣工,以至于衣服被我缝的越来越破,他却仍是不换。
阳光透过树枝将席地而坐的二人身上照射出无数斑点,好似斑斑点点的光阴在树枝细缝里慢慢溜走,将岁月静好送到多年后某个不知名的梦里、某个幡然回想起的瞬间。
我们就这样相安无事的度过了一个夏与秋接壤的季节。
直到有一日,大哥几番撞见我们二人一同读书写字或是用膳,终是起了疑心。
“大哥,我回来了。”我像往常一般陪叶哥哥读会书后在晚膳的点准时出现在家门口。
但大哥今日似是在等着我一般,正在庭院里踱步。见我进来随手抓起身侧的水壶转身去浇花。
“嗯,开饭吧。”他镇定的说着。
我却不免在心里一笑,随后应声走进正厅。
待大哥进来落座在主位上,我便坐下准备用膳。
我刚拿起筷子,大哥便说道“灿儿,我在翰林院的同僚前几日来找我,想让我为他弟弟说门亲事。”
我不理会,胡乱吞了口饭才道“那挺好啊,不过不应该找你,你又不是媒婆。”说着眯起眼向大哥微微一笑。
“姑娘家的又乱说,他弟弟中意的人是你,你说该不该找我?”
听到这话我顿时噎住,将适才放在嘴里的饭全部喷了出来。
“中意...我?”
大哥连忙将水杯递给我,用手掌在我后背轻轻拍着道“都到了该出嫁的年纪还像个孩子一样,这要是在婆家岂不笑话。”
“什么婆家,我才不嫁。他弟弟我见都没见过,中意我什么?”
“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轮得到你说不嫁就不嫁。父母去得早,你是我看着长大的,长兄如父。给你找个好人家,我也算对得起父母的在天之灵,也算对你有个交代。”大哥看着我语重心长的说道。
“大哥...我不想这么早嫁,让我再陪你两年好不好?”我知道大哥是为我好,便不好再与他争辩,言辞忽而温顺起来。
“灿儿,再等两年你就变成老姑娘了,好人家都被挑完了你嫁谁?”
“我嫁...我当然有的嫁了,才两年怎么就变成了老姑娘。”我委屈的嘟着嘴巴。
大哥忽而不再理我,夹了两口菜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算盘,你想嫁给叶致航,人家未必会娶你。”
我被大哥口中叶致航三个字说的一惊,“为何不会?我们心意想通,已许下两年之约,我会等着他的。”说着赌气般的不再看他。
“两年之约?心意相通又如何,你可知这两年会生出怎样的变数?那叶致航资质确实不错,连今年的主笔考官也很看好他,说就算他日不能高中解元也定在三甲之列,彼时他飞上枝头且不说会有多少大臣人家看准,就连圣上也说不定会下旨赐婚,只怕他对你有心也无能为力。”说着大哥放下碗筷拉起我的手说“灿儿,大哥不求你他日富贵荣华也不希望你卷入朝廷是非,大哥如今仅在翰林院做学士就有诸多身不由己,他日叶致航若入朝为官不知又有多少风浪要闯,我只希望你做个平凡的普通人,在家相夫教子,平淡幸福。”
我被大哥说的一怔。他说的这些我从未想过,我不知道寒窗苦读高中解元后进入的是这般风起云涌的朝堂,不知道他日后会面对那么多身不由己,更不知道我们有这么多的未知与变数。
我承认那一刻我是想过要退缩。但一想到他今后要独自面对那些风浪,我却越发坚定。我不忍亦不舍,那些狂风暴雨向他袭来时只有他一个人,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会回到从前那样独来独往,没有人听他的心事、知他的故事、清扫他内心落满灰尘角落的时候。
我知道,我不能丢他一个人。纵使我不强壮,纵使我能做的只是陪在他的身边与他共度,但我知道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最大的极限,也是他只要我唯一去做的最小的请求。
“大哥,我不会放弃的。我在等他,他也在等着我,我一定会嫁给他的。”说着便挣脱开大哥紧握的手,回了房间。
十二、
自那次席间对话后,大哥再未向我提起嫁娶之事,而我也从未与叶哥哥谈过那晚大哥与我说的话。虽然他越来越忙碌,主笔考官似是收了他为徒般常常亲授指导,他也跟着考官多次参与到大臣议事中,我们已有许久未在一起读书写字,但我却越发坚定等着他。
一个月后他终于有时间与我一同用膳,我们便一同去了松鹤楼,我们第一次吃饭的地方。
席间他和我说主笔考官如何指点他开解往年试题,参与大臣议事时他起初如何紧张又如何匆忙记录,学士与大臣们舌辩时又是如何精彩等等。
我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分享那些精彩又有趣的经历,然而我越听却越觉得他似乎离我越来越远,尽管我饱读诗书但我却不懂他口中的政治策问,尽管我时常见学士们辩论研讨却不懂学士与大臣舌辩的精彩之言。
我心里虽波涛汹涌,但面上却还是平静如水似往常一样。他也好似未曾察觉一般的不停讲着,神情是我未曾见过的喜悦与激情,我想他口中描述的一切便是他憧憬的未来吧,而他的神情便是实现才华和抱负时才有的满足的样子吧。
他说了许多,而关于我和我们只字未提。我不免有些失落,最后他才问我“是不是病了,面色有些不好看。”
我便说“前两日受了风寒。”
这时他才有些怪责而又担心的说到“怎么这么不小心,我这些日子忙得紧,你要照看好自己。”说着抬手在我的额头上放了放,又道“还好,并不热。”
又小坐了片刻,他便送我回府。临离开的时候,他告诉了我一个消息“灿儿,主笔考官说要带我去锦州考察,后天就走,大抵去半月。”
“好,主笔考官如此重视你那岂不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说着我替他整了整衣角,忽而想到一个问题又说道“同行的可有女眷?我能不能去呀?”
他听我这般说顿了一下说道“有...有女眷,是主笔考官的千金。这次是朝廷派遣,名额是为钦定...”
我忽而明朗一笑“开玩笑的,若是大哥考察有机会定也会带上我,只是大哥可没这好差事。你且放心去吧,我等你回来。”
我们对视许久,他才抬手摸摸我的头,而后又将我拥入怀中。顿了许久才说“好...等我回来。”
待送走叶哥哥,我便回府去了。像从前一般在庭院长椅上看书,在这满地黄花落叶中读书似是别有一番风味。其实我是知道的,这环境虽重要却比不过心境,就连那看似苦涩的等待到舌尖上也会化作蜜糖。
于是,我就这般无忧无虑的过完了半月。在这半月里我想象了无数个日后和他共度的日子,想象自己日后在厨房里手忙脚乱的生火只为给他做顿像样的饭菜、想象自己在家里读书写字相夫教子、想象我们举案齐眉共经风雨白头偕老...然而想象总是美好的,它是我们理想中的伊甸园,却在现实中无处可寻。
时间已是半月,却迟迟未收到他归来的消息。我怕他出差池等的焦急却也无法多问,大哥已许久未过问我们,我更加不会引火烧身。
终于三天之后,我再等不下去。翌日一早便收拾整齐向翰林院奔去。
谁知我还未到翰林院,便从远处看见在翰林院门口骑着马的一男一女。他们共骑一匹,关系似十分亲密。那男子从马上一跃而下,随后回过身对着还在马上的女子张开手臂,那女子放心大胆的跃下直接扑到男子的怀里,男子便动作熟稔的顺手一接,两人都平稳落地。随后二人前后入院,待那男子踩上门口最高的石阶我才看清他的脸。
那男子不是旁人,正是叶哥哥。
那一瞬,我的心仿佛被突如其来的洪水吞噬一般,无法呼吸。我呆愣在那里,动弹不得。
过了许久,我才恍然回过神来。而后快步进了翰林院。
我急忙赶去沁心堂,却并不见人影,甲一也没有。而后我在庭院里寻了许久终是没有见到他们二人。紧接着我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地方。我急忙摇摇头,不会的不会的,他不会带别人去那里,那个只属于我们的地方。
我虽是不断地自我否定,却还是管不住双腿向那里走去。一路走过去我不断告诉自己,那许是他的妹妹也说不定,我要相信他。
然而当我透过树丛,终于看到他二人时。我却再也说不出话。
他们正在草地上背靠背席地而坐,各自翻着手里的书。那女子不时回过头偷看他,他也不时回过头看她,目光里满是宠溺。
那一刻,我便知道了。他们的关系绝非等闲。
我在树丛里站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走了过去。
“叶举人,你可是考察回来了?真是许久未见。”我将自己佯装成同修,似是打趣的说道。
他闻声回头,似是受了惊吓般立即从地上站起,连手里的书都落在了地上。他身旁的女子觉出异样,便也站了起来。
“灿儿...你来了。”他低了低头,似是带着些许尴尬。
他身旁的女子见我也不答话,便向叶哥哥询问道“她可是叶哥哥的同修?想来也是翰林院的家眷罢。”她看着我上下打量,又道“我父亲是今年主笔考官夏琰。我是夏紫嫣,叫我嫣儿即可。”她说的那般自然。
叶哥哥..嫣儿...此时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秘密花园的唐突闯入者,将他们二人的营造的好氛围一一打破,仿佛我自己才是那个多余的人。
时光就这样在空气中滞留许久,直至他一言打破沉默“嫣儿,你先回去可好?我有些事要和她单独说。”
听到这儿我心中狠狠一颤,他叫她嫣儿,可我却只是他口中的她。不由苦笑,是啊,我不过是他身边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小丫头罢了。
听他这样说那叫嫣儿的女子似是有些不满,嘟着嘴巴望向他满是委屈之情,那副神情就连我看了都忍不住为其动容。
只见他宠溺一笑,抬手摸摸她的头。那女子便羞涩的低下头,而后又点了点头应声离开。她转过身在路过我时目光凌厉的看向我,那眼光里还掺杂着高傲、轻蔑和可怜,那些神情顺着她的目光犹如匕首般狠狠地插进我的心里,让我不能喘息。
终于,这个地方只剩我们二人,像以前一样。但我心里清楚的知道,而今这一切都与从前再不相同。
“你...是何时回来的?”我颤抖着嘴唇,终于问出了第一句。
他转过头不看我,语气平淡的说“三天前。”
“我以为你回来便会去府上找我,三天了,若是我不找来你是不是打算再不见我。”我上前一步,声音颤抖着问话。
“灿儿,我有一件事想和你说。我想了许久,不去找你是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和你说。”他终于转过头看向我,似是下定决心般的深吸口气。
“说什么?说你喜欢别的姑娘?说你不顾我们当初的约定弃我不顾?还是说我们几个月来的感情竟敌不过你与他人的半月之识?”我似是疯了一样泪流满面的用力拍打着他的胸口,他越不说话我便越明白我是言中了。
忽而,他抬手推开我。我被这猛然袭来的力道推倒在地。
“是,你说的对。我喜欢上了嫣儿,我与你既无夫妻之实亦无夫妻之名,何来弃你不顾?不过是信口一句话,你却当约定来听难道也要怪罪我?是你说要等我,我从未逼迫过你。只是如今,我不要你等罢了。”他低下头看着跌坐在地上的我一字一句说着,神情是那般的无动于衷。
如果说在翰林院见到他二人下马时,我内心的希望被浇熄三分之一。那么在这老地方找到他二人看着他们如此亲昵,我内心的希望则被浇熄了三分之二,如今他这话一出,我内心便再没有希望可言。
但我知道,我不甘心。我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叶哥哥,你在骗我对不对?我不相信你是这样的人。”我哀求般的询问道。
他看向我,眸光闪过一丝不舍却转瞬即逝“我没有骗你,我就是这样的人。”而后,便不再看我。
“如何证明?”
“我已与夏琰学士定下婚约,高中解元之日便是迎娶夏家紫嫣之时。”
我再站不稳,一个踉跄便结结实实的撞到了后面的树干上。
原来如此,他们竟已定下婚约。我看向他,只见他眸光暗淡,而我再无法像从前一样透过他干净明亮的双眸看到他内心的样子,我想终究是错付了。
我颤抖着声音说“好,此前是我自作多情,今后你我二人再无瓜葛。”我顿了顿,下了极大的勇气说道“叶哥哥,祝你他日高中解元,缔结良缘。”
不等他答话,我便转过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叶哥哥,让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我知道时光再也回不去往日的时候,我本该怪你,但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狠下心来怨恨你。你说得对,你从未许给我什么诺言,都是我一厢情愿。而我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夏家自然能助你一臂之力为你奔个好前程,而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能为你做。我只知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就让他们留在过去吧。我再不会去打搅你。
还未走几步,天空中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不及片刻便落下倾盆大雨。我仍自顾自的走着,不顾拍打在身上的阵阵暴雨。我想我已毫无知觉,那所有落在身上的雨滴都被吸进了内心的空洞里。
又途径那片海棠树林,我忽的停下脚步。站在那日的海棠树下,想着我们第一次遇见的那天,只是我还在这,却再也见不到他的踪影。衣衫早已被打湿,我胡乱的在脸上一抹,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后来我就记不清发生了什么。我只依稀记得在晕倒前看见大哥打着伞来寻我回家,随后又来了一个人。那人将我从雨中抱起向府里跑着,我只隐约闻见了他身上传来的海棠花味道,忽远忽近。
随后便彻底的晕了过去。
待我醒来,已是三日后的清晨。大哥在床边守着我正在酣睡,衣衫未褪想来是寸步不离。我抬手在他发间轻轻一摸,想起之前因婚约之事与他顶撞,心中自责不已。
我小声道“大哥,以后灿儿再不与你争吵,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大哥好似听见了我的声音,随即睡眼朦胧的抬起头来,见我是真的醒来便一把将我拥入怀里。
“灿儿,你要吓死大哥吗?你向来身子弱怎的去淋那般大雨,你不知道你昏倒时身子有多热,我真怕愧对父母祖宗。”说着大哥竟然声音有些颤抖。
于是我便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道“你看,我如今不是好好地了。大哥不必担心。”说着摇了摇他的手臂。
他见我气色确是不错,便稍稍放下心来道“你还需要静养。好了,已有三日未去书院,今日你醒了我便能安心去料理书院的事了。”
“好,大哥你去吧。我安心静养。”说着明朗一笑。
大哥似是有些酸楚的别过头整理衣衫,而后又道“嗯,待会我再请医使过来看看。”说着便出了房门。
待大哥走后,我安静平躺在床上呆滞的望向天花板。身体的痛我已大体觉察不出,但心里的一角却始终在隐隐作痛。好似那份酸楚从心开始,顺着血液流淌到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又将那份酸楚送回心房,就这样在奔流不息来回往复的血液里感受着每一次跟随心脏跳动时传来的悲伤。
我不敢再想,却也无法闭上眼睛。
就这样我以生病为由在家休养,因此已有半月之久未去过翰林院。我不知道那里会不会又有了新的故事、新的面孔,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很多事情能不知道便不知道,能忘记便忘记才好。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一直都是这般的胆小懦弱。
半月后,我身体已大好。
一日与大哥在桌上共用晚膳,我将一个想法说与大哥商量。
“大哥,我不想去翰林院读书了。”我端起碗筷说道。
大哥点点头,道“也好,你毕竟是个女孩子,早晚都要在家相夫教子,自是不必读那么多的书。”
我看向大哥一笑“但我不想在家相夫教子,我想去外面看看。”
大哥又点了点头,道“也好,女孩子可以不读书但不能少见识,只是大哥公务繁忙,怕是腾不出时间与你一道游历。你自己出门我又哪里放心得下。”
我夹了口菜,似是无意的说道“不知你此前说过的,同僚的弟弟可有时间与我一道游历。”
大哥眸光一闪,尤为惊喜的说道“有有有,他定是有的。我明日便去询问!”
我不再答话,继续用膳。此生唯有大哥一人不会弃我而去,我知他心愿自是也要尽力满足,想来他挑的人自是不会差。
果然,那陆景暄自是有时间的。翌日大哥便约同僚与他一同来家里用膳。
我才知道原来他是我沁心堂的同修。只是此前从未注意过他。
他与我年龄相仿,脸上同是英气不足稚嫩有余。席间若不是他大哥询问,便很少开口讲话,想来是个生性腼腆的小书生。我本不想承认,但却还是不得不说他低头不语的样子像极了那个人,只是那个人低头不语时看起来要寂寥更多。
于我来说,这样相安无事的初次见面已是皆大欢喜,抛却我曾在沁心堂无数次对他视而不见不说。虽然他好似并不介意。
总之,我们达成共识。便是可以一同游历。
于是,我们约定五天后在城外的湖心亭见面,一同离开京城。
那天出门前我将压在梳妆盒底下的荷包取出来,那是他去锦州考察时我绣的。我绣工向来不佳好几次扎破手指,针脚也是密密麻麻并不精致。但我终是赶在半个月里绣了出来,虽然只有一个歪歪扭扭的叶字和几片粗糙的海棠花。在翰林院撞见他与她时,我还带在身上。
想到这我苦笑着摇了摇头。都过去了,留着也没用。于是出门后我便来到那棵海棠树下,亲手将那荷包埋在泥土里。落叶归根,那不该有的情也理应埋在这情起的地方,就让一切尘归尘土归土,随风散去吧。
而后我拿起包袱起身,带着一颗将所有一切掩埋在树下的轻盈的心,径直向湖心亭走去。
【番外篇】
我本以为故事会按照这样的剧情发展下去,而我便可以跳脱出那段感情,不再难过不再忧伤不再与他有所瓜葛。
只是我没想到,五日后在城外湖心亭发生的事让一切都变了。
我脚步不算慢,因此未走多久便到了那里。许是出来得早,我到时还未见陆景暄的踪影。
于是我便打算于湖心亭上小坐,向亭子处走了几步,才看见亭中有人。那两人似是恋人正立于湖心亭围栏旁,女子娇羞的低着头,那男子站在其身后将手臂环在女子腰处,举动十分亲密。
看到此情此景,不由得心尖一酸。想来这二人怕是还未成婚,担心被闲杂人等看到,不然也不会躲到这城外偏僻的湖心亭相聚。那我便不要做这个闲杂人等打扰这小两口了。
我苦笑着摇摇头,刚要转身退去。却在转身前那一瞬看见女子抬起的脸庞,心下猛地一惊。
那不是...夏紫嫣?
我怕自己认错,于是眯起眼来仔细辨认。果然是她没错。
她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在别人怀里?她不是已经与叶致航定下婚约?她背叛了他?
无数个疑问在我的脑子里打转,心下不由自主的慌乱起来。
而夏紫嫣似乎察觉到我强烈的目光,转过头看向我。目光一滞,随后连忙转过身倚靠在那男子的肩膀上。
我已抑制不住心中的疑问,快步走到亭中。那男子看见有人来,连忙将夏紫嫣从怀中放开,满是诧异的看向我。
我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抓住夏紫嫣的手腕,问“他是谁?”
那男子见我抓住他心爱之人的手腕,似觉来者不善,立即抓住我的手腕问道“你是谁?”
我不理,狠狠地抓住她的手腕继而大声的问道“他是谁?!”
夏紫嫣面上似是做坏事后被拆穿的尴尬与心虚,全然没有了上次见面的盛气凌人,顿了顿小声的说道“他是我的未婚夫。”
我心下一惊,未婚夫?“你不是已经与叶致航许下婚约,你说他是你的未婚夫?”
那男人听我言毕,面上也是一惊,随后抓起夏紫嫣的另一个手腕比我还急躁的问道“叶致航是谁?”
那男人这一问,夏紫嫣被吼得身子一颤,随后挣脱开我二人抓着她的手,似是下了极大地勇气坐在石椅上道“听我慢慢说。”
随后,我们二人也围着石桌坐下,听那夏紫嫣解释。
原来,这一切不过是场骗局。
她说,是在锦州之行上遇见的叶致航。他们同随考察团下锦州,由于年纪相仿很聊得来,但至多算个朋友。在行程快结束的时候,他前去找她,恳求她陪他演一场戏。她本不答应,想着已有婚约如何能给旁人留下话柄诟病夫家,但叶致航几番恳求又说灿儿单纯仅演一场便可作罢,她便同意了。
不知道为何,听了这话我心里反而更加空落落。
“他可有说为何要骗我?”我看向夏紫嫣询问道。
她摇了摇头,道“我问了,他不肯说。但我看得出来,他对你确是真心。”
“真心?真心为何还要以谎言相欺?”我轻笑着反问道。
“正是真心才以谎言相欺。我听说那日大雨后,他便卧病在床至今才见好。”她面容很是和善,似乎眼前这个温柔的女子才是她的真面貌,那日那个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她确如她所说,像是演出来的一般。
我心里一沉,似是想起了什么。大雨那日将我从雨水里抱起的人,身上散着淡淡的海棠花香,莫非是他?
想到这,我立即从石椅上站起,转身便跑。
我知道,我要一个答案。那时我相信我所见的一切,相信他口中所说的一切,却唯独不相信我心中的他从不是这般的人。
我跑到湖边忽然撞到正往此处赶的陆景暄身上。
他一脸诧异的看着我,问道“你这是去哪?”
“景暄,我有一些事要去问清楚。不好意思。”说着便头也不回的向翰林院跑去。
他似是有些担心,竟也跑着跟在我身后。
一路未歇,待跑到翰林院门口时我已喘不过气。扶着大门歇了片刻,便跑向了甲一堂。
我猛的推开门,只见学堂里彼时还低头写字的学员顷刻间全部抬起头看向门口这个不速之客,就连先生也吓了一跳。
“你这女娃,要作甚?”片刻过后,先生似是缓过神来问道。
我不答话,只放眼寻人。满满当当的教室里,唯有一个位子是空的,便是他的位子。
“叶致航呢?”我指着空位,看向先生。
先生似知晓了什么,笑笑而后抚了抚长长的胡须,道“适才被你大哥唤走了。”
我心里一惊,立即转身向大哥的修习室跑去。
而那陆景暄似是刚刚跟上来,面容被憋得通红,见我在甲一门口停下来,刚想拍肩唤我,却险些被我一转身带倒。
我未与他搭话,快步跑到修习室门口停下,听着里面的动静。
“致航,我该感谢你。能为灿儿做此牺牲。”大哥缓缓地语气从屋里传来。
“不必,我们本是不适合的,何不放她一条生路。”叶致航语气中的冰冷是我从未听过的。
“但我知道她那傻孩子是真心待你,你也未曾亏待于她,那日若不是你通知我将她从瓢泼大雨中抱回家中,只怕她...”听到此处我心里一颤,果然...果然是他。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这不过都是你想要看到的结局,遂了你的意,也遂了我的意。”语毕,便听见他轻笑一声。
“那你如今,可还对她有意?”大哥似是不放心的询问道。
听到大哥这般问,我心里越发紧张起来,仿佛此时能清晰的听到时间一秒一秒的流逝。然而房间里却没了声音。
忽而,一道冰冷短暂的声音划过“无意。”
我的身子顿时失了力气。苦笑着摇摇头,缓慢的向后撤退。我知道,谎言是真的,骗局是真的,唯独他爱我不是真的。那这谎言也好骗局也罢,真也好假也罢,于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而后我转过身,正巧撞上从远处跑来的陆景暄。
他见我停下,笑着摸摸头“终于追上你了。”
看见他真挚的表情,我内心忽的不忍起来。原来我身后还有这样一个单纯痴傻的人在追寻着我,像我一般单纯痴傻的去追寻一个不爱自己的人。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问“你可喜欢我?”
他忽的面色绯红露出些许胆怯,而后又坚定的看着我的眼睛,点了点头。
“但我并不喜欢你。”我也回看他,缓缓说道。
他忽的在胸前摇摇手,道“我不介意,只要你不介意我跟着便好。”语毕又冲我笑了笑。
是啊,喜欢一个人便会变得如此卑微。不介意对方是否喜欢自己,是否像自己对待他那般待自己,只要不介意自己跟在他的身边便好。
我忽的有些心疼面前这个如此纯粹的景暄,他这般高大的男子在情面前却也如此小心翼翼,想来不过和我一样,是个可怜之人。
我眸光一闪,道“现在出发,可还来得及?”
他灿烂一笑,道“当然,我们走吧!”
随后,我便与他并肩出了翰林院,向着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走去。
纵使心上仍系着那个明朗如春的少年,纵使我要去的地方没有他,但我知道我不能回头。因为纵使我回过头,却也见不到他明朗一笑,见不到久久流连于梦中的那个海棠树下的少年。
若有缘日后相爱,若无缘一世为友。
我用这个背影,向你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