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很好吃。”兆志说。
他向我举着手里的鸡翅,是很辣的那种。这会儿我们在肯德基店里。很多孩子拉着爸爸、妈妈的手在等座位。兆志很骄傲自己已经有了位子,满手油腻腻地,吃的很香。他已经七岁了,快上学了。今天休息,我和怡美一起陪他出来买文具。买完文具就到这儿来了。起先答应他了,叫他惦记了一路。我和怡美吃不来这些,只要了两杯牛奶。对刚炸的薯条我还有兴趣,要了一包小的。怡美不吃辣东西,兆志则正好相反。走了一上午的路,此刻坐在到处是孩子的店里,叫人很放松。
“你真不吃吗?可你是吃辣的。”兆志再次冲我说。
这孩子很早熟,看上去像个已经上了一年级的学生了,说起话来有时候有板有眼的。我私下觉得这恐怕随他的母亲。兆志很快就吃完了,他还有更惦记的事儿,到儿童乐园去玩儿。
“只能玩十分钟。”怡美嘱咐他说。
我和兆志坐在并联的座位上,他一走,怡美坐过来了,肩膀挨着我,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保养的很好,即光滑又细腻。她是那种漂亮端庄的女人,遇事儿从来不慌张,很少大喊大叫,对孩子也是这样。三年前我到公司上班,第一次见到怡美就喜欢上她了。她当时刚休完公假,上班后把出去带回来的特色小食品拿给大家品尝。她很漂亮。我看着她,但不是老看,不经意的样子。她也看了我两次。我当时就直觉到她喜欢我。这不是我自以为是,以我的经验,一个女性在可能的情况下总想看你一眼,那里头一准含着东西。我知道这一点,但我不是个花花公子。我更渴望那种安定的关系。第一眼,我就知道她吸引我的东西很多。她的脸和身材都是我喜欢的那种:脸较小,很饱满,但又不多肉,眼睛大而有神。我不喜欢髋骨很宽大的女性,尽管医学上认为这样的女人生孩子更迅捷。她的身材是窄长的那种,但又很有比例,看上去浑圆又健硕。尤其她的腿和臀部,特别吸引我。不过我们是一个公司的同事,仅此而已,我什么都没做。我们的关系甚至于较一般的同事更远一些。在开始的时间里,我们没开过一个玩笑。这其间叫我挺忧伤的一个消息是我听说她结婚了,有一个男孩。我什么也没流露,可心里有些失落感,但也仅此而已。你好不容易碰到个心仪的美女,但人家名花有主了,也就是这种感觉。另外阿Q精神也帮了我忙。我分析我俩不太可能。怡美这年二十八岁比我小三岁,虽然我长得很高大。还好,倒是没有人会洞察我的心思。
“你忙吗?帮我看一下电脑吧,老死机。…..”她找我做这些时,我很愿意效劳。
我们的关系转折是五一大假时在公园里开始的。那天我去拍照片,看见怡美和她儿子在儿童乐园。事实上,当你喜欢一个女孩时,即便知道你们之间不太可能,心里还会有些东西。这天我看见他们时,母子都穿着牛仔服,戴着帽子,看上去很时髦。而透过这种衣服所衬托出来她身子的轮廓,的确叫我有些想入非非。我发现他们时,他们正站在哪儿看着摩天车的转轮。
“张老师!”我过去叫了她。
“呃,高明!”她为在这儿看见我很高兴。
这是一种感觉,你无法描述。
“女朋友呢?”
等知道我一个人,又没有女朋友的消息告诉她后,我能感觉到这叫她高兴。我去逗兆志。如果你想走近一个有了孩子的女性,就应该从孩子入手。当我和他在草地上踢了会儿球后,小家伙立刻对我有了好感。
“你能带我坐摩天车吗?”他说。
“当然,要是你妈妈允许的话。”
怡美和兆志刚才就是为这个而站在这儿。怡美恐高,可兆志非常想上去。我恰到好处地帮他们解决了这个问题。等从摩天车上下来,兆志邀请我和他们一起玩儿时,我说:“好吧。”
“你没事儿?”怡美说。
“没有,瞎玩儿。”我说。
于是我们三个一起游玩开了,狮子、老虎看完了,又爬了山。兆志高兴地直叫。我们很像是一家人。我猜怡美的这种意识比我还强烈,她开始不让我叫她张老师了。“老师”是我们公司同事间的尊称。于是我叫她怡美了。等我们走累了,在山坡上坐下来,刻意地让彼此的肩膀别碰到一块儿。这种微妙的感觉叫我心跳。那时兆志在我们面前的草地上嬉戏。远处是森林浓郁的树冠。头上阳光灿烂而温暖。有一会儿我们看着兆志玩耍,没说话,可似乎又都想说点儿什么。怡美汗后身体有股体香味儿,很撩人。尽管我知道自己不会做什么,可心里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呃,兆志的爸爸每年能回来过春节吗?”我终于开口了,仿佛若无其事。我听说怡美的丈夫去美国了,本来说举家同往的,但男人在那儿认识了一个当地的华裔女孩,两个人好上了。对于我,我拿不准我是个怎样的人。在知道她已经结婚并有了孩子后,我对她依然满怀憧憬。很多时候我知道这是肉体的欲望。但我不原意这么想,内心里的那些属于男人的卑鄙很丑陋,叫人不安。只是此刻它们却冒了上来,并且控制不住的蠢蠢欲动了。
这可能是个忧伤的话题,她看着远方。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他的样子叫我有些后悔问她了。我不想让尴尬破坏我们先前的感觉。于是我起身朝兆志走去,孩子叫我和他一块儿玩。我们飞着纸飞机,在山坡上奔跑嬉闹。我眼睛不时朝怡美看过去。她微笑地看着我们。距离挺远,无法从她眼睛里看见更多的东西。不过她坐在草地上的样子很美:平伸着双腿,身子向后仰着,手臂向后撑在地上。
玩了一会儿,我叫兆志自己玩儿,重新回到他母亲身边。怡美把矿泉水递给我。当我们眼光相遇时,彼此都有东西,但又装作若无其事。
“这天可真舒服呵。”怡美说,很惬意的样子。我觉得她几乎想躺下来了。
“我跟他爸爸离婚了。”她突然说。听上去到不觉得突兀,好像接上了我们刚才的谈话。我从她脸上看不出什么来。她比我大,和我在大学里接触的那些被琼瑶污染了的女生不同。要是那样的女孩子,喜欢我的话,此刻就会递一个撒娇的眼光给我,那是一种暗示。可怡美什么也没做。在她视线的前方是树冠和向山下伸展的草地。她往那个方向看着。
“啊,我不知道,真抱歉。”我得说点儿什么。
“你不用这么客气,没什么。”她说,声调很平静。
之后,一直到下山,我们都没在触及这个话题。下坡路不好走,兆志领着我和怡美的手,一边儿一个,摇摇晃晃的下山了。我那辆二手夏利车停在公园外角落里。车的确不像样,代步还可以。不过,这给了我们新话题。上了车后,怡美问起我开车的问题,说她也想学车,然后买一辆。我鼓励她这个想法,说我可以教她。
“好,那我明天就报名去。”
“我拉你去。”
“好。”
“还有我!”兆志抢着说。
我考虑明天送给他个玩具了。我喜欢这小家伙。如果他一开始就抵触我,想走近他母亲不会这么容易。
送他们母子到了门口我就回去了。我没有进去,这几乎是刻意的。尽管我很想在她家吃饭,甚至会幻想吃饭后可能会发生,也许不会发生的一切。但我还是回去了。我不想给怡美太多的压力。像她这样一个女人,如果感到压力,或许我会前功尽弃。我要先进入她的大脑,在一步步进入她的生活。另外,我也多少有些迟疑,我拿不准我对于她最终会怎么样。肯定我是喜欢她,但我还没有让自己的思想超越肉体,没有考虑好一但我们有了性关系后我该怎么办,是否和她结婚。从很大程度上讲男人复杂于女人的地方就在于此。性是男女感情深度的分界点。男人在达到这个分界点后,情感上就在走下坡,而女人相反。我开着破夏利车,脑子盘算着这些。到后来我去超市给兆志卖了变形金刚。我和她妈妈说好了,明天九点去找她一块儿去报名。
天色已经黄昏了。我停下车,进了一家啤酒馆。这种店比酒吧要低档,但价格也便宜。
我要了杯啤酒,找了个靠窗户的桌子坐了。大学四年,然后找到一个较好的工作,我都实现了。过去在大学时我不太相信费洛伊德的“力比多”说,现在,喝着啤酒,想他说得可能有道理。此刻,我什么都没想,只剩下“力比多”了。最后,当我离开酒吧开着车回家时,看着街上的人流,郁闷感把我抓住了。如果我真的和怡美成了男女朋友,她会叫我那些哥们、死党羡慕的。只是,当他们知道她还带着一个孩子时,情况怕就会相反了。不过。我还有另外一条路,我俩成为情人后的某一天,我在离开。我可以利用女性的自尊做到这一点。要是到了那一天,我提出来,理由会很多,而她肯定会同意分手。
红灯了,我握着方向盘,想着自己的卑鄙。尽管不想出现这样的情况,但说实在的,也并没有为此感到羞耻。以前一直以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日本的话,现在不必去考究,我也相信这话只有儒家文化才会繁衍出来。
二
和兆志吃肯德基的这一天,我和她妈妈已经好了一年了。十点钟我们约好去看套房子。怡美不想在住先前的寓所了,那是个套二的房子,现在看有些小了。上个月我们第一次谈到了结婚,是我主动提出来的。这是因为有天晚上兆志做了一个梦,从他的房间跑进了他妈妈的卧室,当时我们刚刚做完爱,在说话,他的出现把我们吓了一跳,窘困极了。可他并没有因为我的存在而感到惊讶。我光着身子,衣服在沙发上。怡美脸都红了,她几乎有些愠怒,可明白原因后又怪不得孩子,把他搂到怀里,叫他继续睡觉。而兆志还冲我笑了下。我不好说一个七八岁对于男女之间的事儿懂得多少,但他的目光的确叫人不安。后来他就在哪儿睡着了。
“这孩子。”怡美说。她下去拿丢在沙发上的衣服。看着她腰以下赤裸的身子,我才明白她为什么方才没带兆志去他的房间了。我为这事儿沮丧了好几天,也没有再过去,每天通个电话。在我们俩的关系被人知道后我换了家公司,是怡美一个朋友帮的忙。
从某种程度上正是兆志的介入使我开始认真考虑我俩的事儿了。一星期后我约了她,向她求婚。看得出这叫她很高兴,她拥抱了我。不过,当拥抱结束,我们牵手彼此注视时,她还是叫我考虑好,说婚姻不只是两个人的事儿。我懂她的意思,她在暗示我父母的意见,要征得他们的同意才行。这些我知道,眼下我父母和妹妹都不知道我和怡美的事儿。至于我妹妹小彤在街上看见过我和怡美、兆志在一起。她没往这上头响,晚上回到家时只问我那女的是谁,夸赞怡美漂亮。那会儿连我都没想好,因此只说是同事。我这个妹妹嘴快,我若要说了,她即便答应保密,也会控制不住地告诉我父母,而她会强调她是为我好。这一套我已经领教过了。
我还没考虑好怎么和父母说。尤其是我妈妈,她是个思维缜密的女人,很精明,上过大学,并且是学哲学专业的。
出了肯德基店,我们开着本田CRV。这是怡美买的车,现在她已经可以独立驾驶了。不过只要我在,她更愿意做乘客。
“你来吧,练一下也好。”我说。
她摆手拒绝,迅速地上了副驾驶座。我则喜欢开。方向盘操控在自己手里,我觉得比任何人都安全。兆志坐在后座上,这是我们要求的,为了安全,他不许到前边坐。
“妈妈,咱们今天就买下那房子吗?”兆志说。他知道我们的计划。那房子距离他将要上学的学校很近,走过去最多十分钟。房子在海边上,他可以随时下海了。这小家伙力主要妈妈买这房子。关于房子我不大表态,这是因为我没有那么多钱。我估计我母亲至多给我攒了十万块钱,用于我结婚,而我自己仅有二万。这套房子需要九十多万,即便卖掉怡美现在的房子,也还有六十万的缺口。不过,看上去怡美拿得出这笔钱。我曾经建议她贷款,将来我们一起还。可她叫我不用管这事儿,说做通妈妈的工作才是我的任务。她是指我妈妈。我叫她放心,尽管我妈妈的态度我丝毫也拿不准,可还是为她做了美言。
“你放心,她喜欢漂亮的女孩子,她一见你就会投降的。”
怡美不像我这么乐观。她说道:“那是女孩子,可我是夫人了。”
她微笑着,但她眼睛是忧郁的。
“别胡说了。”
她对自己的年纪总有压力。她不过大我两岁多点儿,丝毫也看不出什么来。而我早已经放弃了先前的穿戴和头型,尽量使自己老城。不过,有时候,就像现在,但我侧目去看怡美瞅着车窗歪街道的脸庞时,她脸上流露出的沉静的确不属于女孩儿了。每次意识到她为这个而折磨自己时我都能感受到她对我的爱。我总想抱抱她。
我开着车。兆志在看街景。他妈妈沉默着,看不出她在想什么。有一会儿我们都没说话。我在考虑怎么和我妈谈这件事儿。看上去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找一个带孩子的女人做妻子。这可能意味着一场战争,我总想推迟一下在打响。此刻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女人间为什么不能彼此同情,换位思考呢?
“该拐弯儿了!”兆志喊了一嗓子,提醒我。可不是,我差点儿开过去了。我点了下刹车,把方向打过去。本田的操控还不错,稍微偏了一下,拐上了支路。这一刻我知道怡美看了我一眼,之后什么也没说,重新去看外头了。她靠在座位上,头靠在头枕上,侧脸看着外头。阳光把她一侧的脸照亮了。她的皮肤白而透明。她刚才看我这一眼是有蕴意的,她可能猜到了我有心事,恐怕也知道和我们俩以及我妈有关。
一会儿我们就看见那片住宅区了。兆志在眺望他将要度过六年的学校。现在正是上课时间吧,远远看去操场空荡荡,没有孩子玩耍的身影。车在售楼处停下时,售楼小姐从落地的大玻璃窗看见我们,立刻迎出来了。这女孩姓苏,是怡美一个同学的妹妹。当初我们看好这一带的房子时,售楼处说只剩下三套了。这是房产商的伎俩,囤房待售,他们总是先买地角和朝向稍差些的,留下好的以后抬价出售。介绍认识苏小姐以后情况不同了,我们可以随便选。
“我刚要给你们打电话呢。”苏小姐说。她是个漂亮女孩,据说参加过选美,还得过奖。她的眼睛很亮丽,看你时宛如有一道光泽。要是我不隐瞒什么的话,我承认这女孩很有魅力,我原意多看她一眼。不过我什么也没有流露,很坦然地说房子的事儿。我确实很小心,担心不经意间伤害到怡美。兆志最先跑进售楼处的大房子里去了,他喜欢那些楼盘的模型,觉得很好玩儿。
“我们想要B2-3的那套房子。”怡美说。
“好的,没问题。在看一下,还是办手续?”苏小姐说,又看了我一眼。她看我时目光总有种停顿的感觉。
“要一次性付款,可以优惠吗?”我说,总得说点儿什么。
“恐怕不行了,我尽力给你们申请最低价,放心吧。”
苏小姐去给我们到水了。
“那么就定了吧?不过得过两天才能一次性把钱打给他们。”怡美说。
我不知道她怎么运作资金,对于我这是个敏感的话题,我不想多说。如果我付款,我会做决定的。
苏小姐端着两杯水,腋下夹了大文件夹,结果文件夹掉地下了,里头的文件、表格丢了一地。我过去帮她拣起来。
“哎呀,这是的,谢谢你。”她说,眼神落在我脸上。我回看了她一眼,犹如某种意味深长的交流。她继续送水,向怡美走去。苏小姐穿了身深蓝色的吸附和长裤,剪裁的非常得体,显得修长而婀娜。她拿尖头的一脚蹬的双手皮鞋使她看上去很干练。
我把文件夹放到桌子上,她们要填表。我觉得坐在那儿不自在,就起身去找兆志玩儿了。可小家伙这会儿要喝水,我只好和她返回来。怡美在填写着。我给兆志拿了水,本准备离开,却无意间看见了怡美填写的那张表格,在户主一栏里有我名字。这叫我很不愉快。我可人有形形色色的缺点,但我是男人,即便那种自尊很可怜,也还是不行。我表情的变化被苏小姐捉捕到了,她看着我。我拉了正在写字的怡美一下。
“嗯,怎么?”她停下笔,看看我。
我脑子够用的,迅速变通出一个即不尴尬,又冠冕堂皇的主意。
“我觉得房主填兆志比较好,将来都是他,省得在麻烦。”我说这话时,苏小姐先看我,接着又去看怡美,宛如她也参与进来了。我没有幻想和怡美以外的女孩有什么,但还是不原意给苏小姐看出什么来,究竟是什么,我拿不准。这有点儿奇怪。我知道很多男人不愿意让某个陌生的女孩看出你和另一个女人的关系,或者,看上去你们的关系不那么好,但此刻我没流露这种东西。在买房子署名的问题上眼下很敏感。苏小姐对此应该见多识广,可她并没有表现出惊奇。这叫我觉得她好像知道我和怡美的关系,否则我们一家三口,却在署名的问题上出现分歧,她是应该流露什么的。可她很平静。做为一个旁观者她的反映本不奇怪,但这女孩给我感觉不是这个样子的,我不能厚颜无耻地说他对于我有什么念头,但她对我却有好感。
怡美被我的话搞的迟疑起来。这时她抬起头来,发现苏小姐在看我了。在外头明灿儿室内稍暗的光影的衬托下,苏小姐看上去非常的漂亮。这场面令我很不舒服,我怕它会触动怡美内心里最脆弱的所在:她是个已婚的女人了,已经不在年青了。
“好吧,”我说。“你说得算。”
这么说是不得已,我本不愿意在一个漂亮女生面前流露对被别人看成妻子的人的顺从,这近乎是本能,但眼下我顾及不了,我不愿意叫怡美担忧什么。
我们离开时,苏小姐送我们到门口。告别时我没看她,还是因为怡美。她在我前边走着,好像有些郁闷。我领着兆志,和他谈论那些模型房子是怎么做的。我心里一点儿和他胡扯这些的心情也没有,只是把他当成一个道具了。
我们上了车。怡美好像很不舒服,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在我和兆志看房子模型时她们俩说了什么。一件什么事儿发生了,我却一点儿感觉也没有,这叫我很不舒服。
点火,启动车,我打过方向时,苏小姐站在那儿,冲我们挥手。上一次她也这样,我在车里也挥了一下,算是回应,现在我没看她。老实说这显得无礼,也不是我的风格。我直觉里怡美不高兴和苏小姐有关系。就算我喜欢这女孩,也不过如此,为这个而叫怡美不高兴不值得。
“你这么了?不舒服吗?”车子开上马路后,怡美让沉默,我看看她终于问道。
“明明,你真的想和我结婚吗?”她说这话时没看我。过去我们从不守着孩子谈这些。兆志一直叫我叔叔,虽然他知道有一天我会成为他继父,并且他也从心里接受了我,现在怡美把这规矩破坏了。我从后视镜里看了兆志一眼,那孩子也正看着我。
不过,尽管不喜欢守着孩子谈这个话题,但我还是给了肯定的回答。同时我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不是很高兴,她听出来了,把视线转向我,看了我一会儿才说道:“没有,可能女人结婚前都会这样吧。”
她把手伸过来,在我的胳膊上抓了一下。这意思是叫我别介意。
我考虑得和家里人谈我和怡美的事儿了,不能在拖下去。
三
那天我表现了一晚上,主动帮我妈收拾桌子,去厨房陪她说话。可知儿莫如母,她看了我几眼,意识到我不正常了。她并没问什么,只管炒她的菜。我知道妈的性格,除非你说出来,陈述你的理由,否则她不会问。因为这个,她在图书馆很受尊敬。在她身上永远不会发生嚼舌头的事儿。什么事儿,你不说她永远不会因为好奇而去打听它。我们一家三口坐下来了,我给我当医生的老爸和我各倒了一杯啤酒。我爸似乎看出我今天的殷勤来了,他拿不准是什么事儿,笑也不是,严肃也不是。同样,在我们家大事儿由我妈做主,因此他并没开口问我怎么搞得一类。这样的状态,叫人心虚。要不是考虑已经为此付出了这通表演了,我几乎不准备说什么了。脑子里这样想着,好一会儿我没吱声,只是低头吃饭。到后来饭桌上只剩下了咀嚼的声音。
“我想和你们说件事儿。……”没有流过他们,我终于开口了。
他们可能认为这是个好消息,至少我父亲是这样看的。因为他的表情立刻舒展了。
“干什么的?”他问,怪我从没领回家来。我母亲却不那么简单,她没有任何表示。她对我的了解,足以叫她认为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因此她仍没说话,等着下文。
“她结果婚。”我看看他们,迅速低下头去夹菜。夹的是我最不喜欢吃的油菜,我察觉到这点时我母亲已经注意到了。她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精明和睿智现在开始叫我生气和觉得讨厌了。我的为此拗了起来,一付我才不在乎你们的架势。对此我是有过准备的,要是他们反对,我也不准备听。在这一点上也得感谢我母亲,执拗是从她那儿遗传来的。
“有孩子是吗?”我妈说。她确实厉害地叫我哑口无言。在我点了头后,我父亲立刻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开始发表意见。不行。这就是他的意见。在得知是一个七岁男孩时,他的口气加重道:“绝对不行―――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儿?”他与其说愤怒不如说困惑。此刻我更在乎我母亲的态度,如果她同意,她就会说服我父亲,但这种指望我连想也不敢想。而心里忐忑之时,我母亲终于说话了。她那态度在我看来就像个帝王遗老的后代。你看不出丝毫生气来,但却冷漠无情。
“一个七岁的孩子?那么就是说这个女人或许比你大是吗?我们能有幸知道大你多少吗?”
“三岁!”我很有点儿不屑了。
我母亲毫不在乎我的态度,继续她的话。“我想她很漂亮,魅力十足甚至于还有钱,但是,可以告诉你,这件事儿不行。”
她无置可否,像一个女王在说:绞死她。
在和他们谈之前,我考虑会有三种结果,同意、可以商榷、坚决反对。现在毫无疑问最坏的结果摆在这儿了。我妈妈对怡美的冷嘲热讽叫我特别恼火。她可以换一种方式,甚至于发火也比这个强。我真想大吵大叫,使出我过去经常使用,但基本没有胜利成果的一套。不过这个晚上我也改变了策略。既然和女王谈话,那就用外交辞令好了。我放下筷子,用面巾纸在嘴上沾了沾。帝王们可都是这样的。然后我看着我母亲,语调平和地说道:“妈,有一点儿你猜对了,她很有钱,所以不用你们出钱我们也可以结婚。”
“什么混帐话?!”我父亲愤怒了,脸上煞白,瞪着我。我母亲冷漠地说:“没有父母祝福的婚姻,会幸福吗?”
“如果你们不想祝福,我有什么办法?!”我把面巾纸仍到脚下,几乎是喊了。我知道自己要完了。原来我是准备告诉他们,并尽量说服他们的。现在我心里充满躁动,已经管不住自己了。我知道接下来我会说出很伤人的话。我有我母亲的性格,却没有那样的矜持。我想告诉他们,我只是出于礼貌才和他们所的,而并不需要他们给我拿什么意见。
不欢而散。我到自己的房间吸烟去了。我父母没有人进来和我交流什么。后来我妹妹小彤鬼头鬼脑地推门进来了。她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儿。从听见她进屋到现在已经十多分种了,我隐约听见她和我父母交谈过什么,感觉上是我母亲在问她知道不知道我的事儿。不过,她自小怕我,现在大了,间或也冲我大喊大叫,只是更多的时候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和我说话。进来后,她瞅我,笑笑,在床边坐了,仿佛怕我把她赶出去。
“你不去睡觉,来干什么?做说客?”
“妈什么也让我做。你委屈我。我还替你美言来着―――你不是我那次看见的你的那个女同事?”
“是不是都不需要你打听。”我烦着呢。另外,根本不用指望她去说服我那固执的母亲。
接下来我意识到我低估我小妹妹了,当她很认真地和我谈这件事儿时,她很有我母亲之风。她说她认为在婚姻这件事儿上男人比女人大一旬最好,因为婚姻稳固,当男人开始生理和心里都开始衰老时,女人正是魅力十足的时候,会使得丈夫的目光聚焦在妻子的身上。
我很惊讶地看着她。我从没和她谈过感情上的事儿,此刻我到被她的理论吸引了。做为男人,她说的颇有道理。并且,到后来我意识到她在说这些话时是在提醒我和怡美的未来。我们俩正好相反,我如日中天时,怡美已经在走一个女人的下坡路了。这到和我对女人的看法有些不谋而和。我曾经劝说一个朋友不要和他的女朋友结婚,因为那个女孩只有一米五五的身高,现在看上去的确小巧可爱,但这很快就会成为致命的缺点,一旦发福,她就会变得很难看。我一向觉得一个女孩的身材要胜于单纯的容貌的。
“就是说你不赞同我的选择是不是?”我说这话时已经不那么生气了。
她用点头回答了我。
“我希望哥哥和未来的嫂子能白头偕老―――我觉得那是很美的一件事儿。”
时间不早了,她告辞去洗漱休息了。
我躺到床上,考虑着目前的处境。天光透过窗帘投射进来。昨天我和怡美经过一家补艺店时,她还问过我喜欢什么颜色。最近以来她越来越流露对居家物品的兴趣了。
“明明,你看看那张仿古的桌子。……”
那时一件黄梨木的餐桌。我对此并不感兴趣。但怡美喜欢这些东西。
“很好看,不过很贵。…..”
我们在就这些物品谈话时关系变得微妙起来。事实上怡美从来没有逼迫我和他结婚,是我主动提出来的。在和她近乎同居后,我无法面对她的眼睛。有一天,在做过爱,我们依偎在床上,她说了句:“我马上就三十了。”那时,她忧伤地看着墙上的一幅油画,对于岁月逝去的感慨溢满了脸。我感到某种愧疚,也是在性爱的温暖之后的舒适里,我终于说到我们结婚。她很高兴这个主意,立刻搂住了我。我用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肩膀的肌肤,心里却没有像她那么快乐,某种忧伤叫我放弃了她要求的再次做爱的念头。
四
我陷入困扰中了,我拿不准和怡美怎么办。从我自己的角度讲我没有放弃什么,但我却并不兴奋。在我的潜意识觉得自己正被束缚,失去可贵的自由,虽然我并没有真的利用这种自由做什么。每天坐在办公桌后头,机械地敲打着电脑,我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一点儿情绪也没有。而怡美却乐此不疲,把房子的订金都交了,开始找设计公司装修房子。我没有和他一起去交钱,推脱我工作忙,脱不开身,事实上是因为那位苏小姐。我依然被她所吸引,但也仅此而已,即使我可以利用交钱时分和她眉来眼去又能怎么样呢?那只不过是一种精神调情,此刻它只能增加我的烦恼。不过要是怡美力邀我的话,我也有点儿想过去,可她说:“好吧,你忙你的,我去办行了。”
我挂了电话,靠在椅子背上,觉得一个时代正在终结。这种感觉抓着我,叫人沮丧不已。
周末那天我们按说好的计划去郊游。这是我答应兆志的,他说到他同学一家去野外烧烤的美好时光,眼睛里充满渴望。
“咱们也可以去。”我说。
“呃,太好了!”兆志欢跳起来。
看着他喜形于色的样子,我心里并不愉快,微笑在我的脸上显得很僵硬。怡美则很喜欢这个的主意,她用眼神表扬了我,一边儿说道:“我也要求参加你们的活动,并且还要做贡献―――你们都想吃什么?烤肉还是烤鱼?”
我假装拿不定主意,其实是情绪不高。不过,我总得有所表示,于是我去看兆志,纯粹是为了躲避怡美那充满爱意和赞赏的表情。
兆志回答的很干脆:都要。
地点也是兆志选择的,离我们将要住进去的新房子不远。他说他要熟悉那儿的环境,省得将来走丢了。
我们是上午去的,阳光灿烂。初夏的风令人很惬意。一路上整洁的街道,掠过的树木都引人遐思。怡美喜欢我们三个人都参加的活动。在失去丈夫若干年后,重新组成一个新家庭,自己又感觉良好所导致的那种幸福我可以理解。
“我越来越喜欢这一片儿了。”怡美说。
开始时她曾觉得这一带距离市中心太远,过于静寂了,要不是因为兆志上学近,她很可能放弃在这一带选购房子。我们拐上斜坡,又开下去,把车停住了。在我们背后是片树林,前方是蔚蓝色的大海。车一停下,兆志就跳下去了,往海边儿飞奔。
“不许下水!”怡美叫着嘱咐他。我正准备也下车,她拉住了,说坐一会儿。我只好收回身子,猜测她是否要我和家里怎么谈的。关于我父母的态度,我一直没有告诉她。一来这不太好开口,二来多少也怕伤她的心。间或我会想起我们刚刚相爱和第一次做爱的情景,这些回忆会叫我心里软下来,以一种友好的态度对待她。此刻她向我靠过来。她这么做并不是想亲昵甚至吻她什么的,那更多是一种幸福的流露。
“这儿真美。”
“是呵。”
透过车窗的玻璃,我们看见兆志开始把小石子儿使劲儿地向海里投。我摸出支烟来点上。这确是享受的时刻,我却不觉得有那么幸福。我被某些微妙的东西缠上了,无法说出来,可我自己清楚。远处,在海面反射的阳光背景里,兆志开始试图往水里走了,怡美松开揽着我胳膊的手,说了句:“这孩子!”说着,她那因为坐下来而显得格外肥大的臀部窍了起来,把车门打开下去了。她一边叫喊着阻止兆志往水里去,一边快步跑过去。细腰、丰腴的臀部和大腿在我眼前的沙滩上跳跃着。我看着她,心想怡美自己并不知道她是我真正喜欢做爱的第一个女人,尽管我在大学四年级时就和一个女孩同居了,但那个女生对于性爱并不那么热衷,我甚至猜测她从来也没有达到过高潮。她很少发出叫喊声。而怡美不同,她在我进入她体内时就开始喊叫了,每每想到这一点儿都叫我热血沸腾。
我下了车,拿出烧烤的东西,支好炉子,把木炭撒上,开始点火。肉已经川成串儿了,鱼怡美也都处理好了,一切就绪,只等木炭燃起来了。在海边上,怡美已经把兆志从水里拖上来了。她回头看看我,我叫他们玩他们的,烤好了叫他们。我煽动着一份报纸当扇子,让木炭燃烧,嘴上叼上了一支烟。很多的时候我自己也知道人生的幸福也不过如此了,一个可人的妻子、孩子。虽然兆志不是我的孩子,但我相信这小家伙有一天,在我老了的时候,是不会抛弃我不管的。每当我这么想时我就不那么浮动了。
肉在红色的炭火上很快冒出了香味儿来。他们娘俩开始朝这边儿走。阳光和戏嘻产生的热叫他们的脸都红朴朴的。
“好了吗?我都闻到香味儿了!”兆志说。他脸上的高兴是毫不掩饰的,带着孩子特有的纯真。
“就好了。”我给肉撒上香料,拿给他。他接过去,立刻咬了一口,像小狮子般地用牙撕着。
“熟了吗?”怡美问。她很注意这孩子的饮食健康,平时不喜欢他吃烧烤类的东西,可兆志偏偏喜欢这些食物,她只好退而求次之,亲手给他加工。
我们带了啤酒,坐在草地的边缘,面对着远处的大海,心旷神怡。兆志惦记着去玩儿,吃了没一会儿重新跑开了。怡美向我靠过来,和我坐在一起。自打我们一起买房子后,她似乎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介意在兆志面前向我流露某些亲昵的举止了。现在她搂住了我的一只胳膊,像喝交杯酒那样把她的胳膊绕过我的胳膊,手里拿了串肉,轻轻地吃着。我佯装不知和没有感觉。大四时我和那个相好的女生去爬山,当我们也坐下来休息时,我心里也被某种类似的沮丧弄得一脸索然无味儿。而我至今也拿不准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在我拥有一个女孩后,此类的感觉就会悄然出现。那一次那女生以为我对我们之间的性爱不满意,就在山上和我发生了关系。此刻对这件事儿的回忆叫我心里有种骚动,但也仅此而已,兆志就在前面,我们恐怕做不了什么。另外,怡美虽然有更娴熟的性生活的能力,可她并不是那种狂放不羁的女人。
“想什么呢?”这功夫怡美说话了。
“没有。”我看了她一眼,担心她从我刚才迷离的表情里看出什么来。怡美把手从我的臂弯里抽出去了,用纸擦了擦手上的油,又拂了一下额角的头发。她的头发很漂亮,被烫过了,卷曲的恰到好处。
“你家里不同意我们的事儿是吗?”
几天来我想她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现在终于说出来了。但这话题令我原本开始出现的激情顿时委顿了下去。而对于如何回答怡美,我已经考虑过无数次并有了无数的理由,可霎那间涌上来的疲惫却叫我对任何一个理由都不想说了,同时,这种心态反映到了我整个的身体上。至少有那么一会儿,我没有说话。怡美看看我又去看海。兆志正兴致勃勃地在用海砂搭建城堡。怡美是希望能获得我父母的同意,不过她不会过于担心,至少我曾经向她表露过,我是大人了,无论我父母是否同意我都会和她在一起。
“明明,我和你母亲见见面好吗?”她开口说。我从来没想到她提出这样的建议,去找我母亲?那恐怕无益于会等于一场战争。我那高傲又性格倔强的母亲恐怕够怡美受的。不过我的坏心同时也冒了出来,要是我母亲打败并激怒她,令她迁怒于我,把我逐出她的生活,也不失为一个策略。这么想着,我做出仿佛下了决心的表情说道:“好吧。”
接下来,我近可能地向她描述了我的母亲,她的做派和脾性,如果怡美因此放弃的话,我不会反对。
不过这天晚上,躺在家里的床上,我还是担心如果她们之间发生激烈的争吵是否会诱发我母亲的心脏病,这个担心叫我最终该变了让怡美单独见我母亲的念头,我决定那天和她一同前往。
五
周五我扭捏了一晚上,最后板着脸说怡美要找她谈谈。我妈妈正在削饭后的苹果,一听这话,刀子停下来了,纂在手里,眼光犀利,瞅着我。要她不是我妈,我会想她要杀我了。她的表情在脸上变化着,细微而生动。我心有余悸,拿不准这变化最终会变成花朵还是暴风骤雨。既然已经说了,我也随遇而安,干脆坐下,一副随便的样子。我父亲本来在看份报纸,听了我的话,眼睛从报纸上头露出来了,显得他像个特工,很贼。我妈总算开口了。这一阵儿我们一直处在冷站里,平时也说话,但决不说笑。今天说怡美要见她的话之前,我猜到不会有什么好果子,我母亲还把我们眼下关系僵硬僵硬的责任全部推到怡美的头上,从而饶不了她。就我来说,我很爱我妈妈,尽管我们之间充满火药味儿,可她是我母亲。昨天晚上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看墙看天花板,又闭眼睛看黑暗,一直下不了决心和不和我妈说。她心脏不太好。我到不担心她和怡美面对面时发生了什么情况,因为我母亲在战场上似乎永远不会倒下,她唾液足够用,锋芒毕露,但一旦战争结束,情况就不同了,会立刻倒下来,连换气都困难。而在此之前,她还没有涉及此类令她伤筋动骨的问题,不知道她会愤怒到怎样的程度。
没有动静,我斜了一眼,我妈又开始削苹果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特意在晒我,也没吱声。不说算完,我准备告诉她明天怡美就过来,如果他们不想见,就躲出去。我妈很吃激将法的味儿,八成会答应下来。这么想着,我站起来,准备实施我的战术。这当儿我妈妈把苹果切开了,让果肉落在盘子里。她用拇指和中指捏主苹果,迅速的转动着,果肉不断地掉落到盘子里。
“好吧,来吧。我到想见识一下。”她那挑战的样子和举止叫我放弃了本来要她别过于生气的话。
听说我妈同意接见她,怡美很高兴,一下子叫起来:“真的?”她表情里还有话,那意思是不我妈同意我们的事儿了。我知道八辈子我妈怕也不会让我找一个带孩子的还比我大的女人做老婆。我情绪正好相反,比她低八度,整个脸和心都是男低音了,乌云密布。我苦笑着,告诉她这就要看她了。怡美看了下表,还有半小时就要赴约,她顾不得我了,开始洗漱化妆。我仰坐沙发,把天花板当成了银幕,等着电影开演。我不相信会有奇迹。直到怡美喊兆志出来梳一下头发,我才想到还有这孩子的事儿。我可没和我妈说兆志也要去。我看着在接受妈妈梳头的小男孩,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要去哪儿?”兆志问,他想看我,可脑袋给她妈扭着,转不过。我想抽支烟,可三个口袋都掏变了也没找到。
“咱们去高叔叔家。到了以后你一定要乖。”
等我和兆志的视线遇到一起,他那双大眼睛看着我,我猜不透他在琢磨什么,但那眼神里的确有东西。
“怎么了?”我问他。
“我是叫你母亲,母亲,奶奶吗?”他俨然想像个大人那样的说话,这些词儿在他的大脑里盘旋,又从嘴里吐出来,恐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整个脸仿佛在拉憋屎,涨得通红。可爱的小孩,他有时候流露出的那种和他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叫我想抱他一下。
“是的,要叫奶奶。”怡美说。她在飞快地收拾自己,确认要化简单的装,以免给我母亲讨厌。
对于前途未卜,并且我根本也不知道什么是我想要的前途,叫我浑身感觉都不舒服,液体分泌的像水龙头,叫我不断地跑卫生间。下楼时我双腿发软,变成筷子了,一根一根地像前移动。
半个小时后看到远处我们家的房子了。
“还没到吗?”兆志说。
他对见我母亲一路上都有些忐忑,他一准听到过我和怡美的谈话,并由此得出我妈妈可能会不接受他们母子的概念了,因此才这么担心。他的样子触动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那个地方充满了泪水,叫我眼睛险些红了。这么个小东西却不得不为大人们的事儿而担心,叫我想喊叫一通,那种憋气的感觉快令我喘不动气儿了。
“你不用担心什么,都是大人的事儿。”我本不赞同兆志也参加这样的会面,但怡美却不以为意。我心里充满迁怒,斜了怡美一眼。看上去她到并不担心,看着我们家的方向,脸上的表情充满希望。此刻我再次意识到她的漂亮,那种成熟女性的端庄,或者这写条件曾经使她无坚不摧。可她不知道我母亲是怎样的人,待会儿她就会领教了。就要到了,我开始考虑把车停在什么地方。这功夫我看见了一个身影,叫我精神立刻紧张起来。我母亲出来了,气宇喧昂,像头暂时温和的狮子,眼神却在警觉着,仿佛在等待羊入狮口。
怡美看见她了,宛如是直觉,立刻知道是谁了。“你母亲吗?”
我猜准不会有好果子,沮丧地想掉头开走,再也不会来了。问题是她们正要打起来,我都不知道该站在那一边儿。
“呃,奶奶很有派。”兆志说。我看了他一眼,小家伙恐怕已经洞察了什么了,看上去很有点儿紧张。这功夫怡美大概是出于礼貌,迫不及待的跳下车,朝我母亲走过去。我腿抽筋儿了,半天才活动开。下了车后,我想感到怡美前头去给她们做介绍,可腿麻瘸了,走不快。兆志跟在我身边儿。
我们走过去时,两个女人已经打过了招呼。兆志在我一侧,小手抓住我的胳膊,伸出脑袋,看着我母亲。
我妈妈看了他一会儿,准备说什么时,兆志已经下完了决心,抢先开口了。“奶奶好。”
“呃,你好。你真可爱。”
怡美微笑着,看上去她感觉不错。
进了屋,我父亲不在,十之八九躲出去了,他肯定不喜欢这类会面。我母亲请怡美坐了,一边儿说道:“喝点儿什么?茶、咖啡、饮料?”
“呃,茶吧。”怡美想去到水,被我母亲拒绝了。
“我来,你是客人。”
我妈说这话时面无表情,我狠瞅了她一眼,想去撒尿了。怡美抬起的屁股又回到了沙发上。
“你呢?喝点儿什么?”我妈问兆志。他已经有些慌张了,只是竭力在稳住自己。他端坐在那儿,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好了,像个一年纪级小学生,局促地了不得。
“不,我什么也不要。”兆志说,又加道:“谢谢奶奶。”
“呃,你真是个懂礼貌的孩子。”
在做这些事儿和说话时,我母亲一直腰板笔挺。我琢磨她是故意的,或许想在气势上震住怡美。她这做派叫我浑身不舒服,浑身的肉都蠕动,想大喊大叫。我在心里这么叫了,跺着脚,哆嗦着。我面无表情把鄙视的目光投向我母亲:你这么做有什么意思啊。我起身走了,在走道上开始咬牙。耗子八成也是这样咬的,咬下去,使劲儿,直到发出响声。我咬咬停停,直到解完了手。我不想动,干脆坐在马桶盖儿上抽起烟来,耳朵耸成了兔子,要是一听见她们争吵,我准备随时冲出去,拉上怡美就走。而兆志会屁滚尿流地跟在我们后边儿的。可一根烟吸完了,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出了厕所,巴望怡美已经走了,她哭着,拉着兆志的手。很多年以前,我高二时,我们班上最漂亮的女生王琳到我们家时,就是这么走掉的。我妈妈很严厉地叱责了她。那天我们什么也没干,只是脸贴在一起。本来我们想接吻,可没掌握要领,像两个笨熊,正给我妈妈看见。我妈妈一下子冲进来时,我俩几乎吓得窒息了。若干年过来后,我妈才告诉我她当初为什么那么震怒,因为那个女生太漂亮了,因此也太危险。
我蹑手蹑脚走过厕所到客厅的小走廊。不过五米远,我走了一分半钟。后来我站下了,鸡皮疙瘩溢满了我全身。我听见了笑声,那是我母亲和怡美发出来的。此刻,这笑声叫我觉得怪异无比。
怡美居然和我妈妈谈成功了,不仅没打起来,还彼此欣赏。看着她们笑着吃水果的样子,我浑身发冷,可还得陪着她们说笑,可直到怡美出来,我也没弄明白她们之间怎么搭成的协议。
“怎么搞的,你使用了什么魔法?”我送怡美和兆志回去的路上我问她。她像孙悟空一样轻快地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春风充满了她的面颊,眼睛亮晶晶,露出一口白牙,说这个是秘密。
紧张加莫名其妙了一下午,她不说我懒得问了。我像个木头人儿似的开着车。第二天兆志在电话里告诉了我原因,他说我妈妈喜欢他妈妈是因为她妈妈救过我妈妈。我先是发昏,接着想起件事儿来。两年前我妈给车碰了一下,肇事车跑了,我妈给一个女的救了,人家没留姓名。我挂了兆志的电话,给他妈妈打过去。电话刚通,有个声音叫我,那声音就在脑袋后头,贴着头皮萦绕,手一哆嗦,话筒掉地下了。苏小姐,苏文涓站在我身后头,脸色发白,像个已经死去,又跑出来的鬼。
六
办公室里不少脑袋伸出来,像些袋鼠,往这边儿看。我拉上苏小姐到楼下拐角的咖啡屋去。一个人也没有,老板在吧台后头和一个女孩动手动脚,两个人乐得满脸通红,听见门响,伸出了两个脑袋来。现在我成了贵族,器宇轩昂,昂首阔步,坐下前为苏小姐搬了椅子。阳光像我的心情一样好。
“两杯咖啡,要最好的。”
“艾,大人。……”
三个火枪手站在我身边,我叫达达尼昂把红衣主教找来,和他谈条件。苏小姐像是长病了,浑身打摆子,双手捧着咖啡杯。本来以为她是谈房子什么的,看上去不像,不过和她单独在一起叫我浑身舒服。只是她扭捏了半天,咬着下嘴唇终于把来意说出来后,把我惊成了傻子。我眼睛全睁开了,又眯回去,耳朵里全是小曲的声音。她告诉我说怡美让她在我们去买房子时尽量勾引他,以试探我对她的忠诚。我哑口无言。不过,骨子里我到不觉得有什么,女人的小把戏。上帝给你块儿奶油,那别浪费了。于是我开始演戏,装愤怒,让自己怒发冲冠,心里却笑倒了。这真是天意,叫我和苏小姐好。这功夫,苏小姐又愧疚的说她觉得良心上过意不去,要告诉我这件事儿。这时她投向我的眼神是充满东西的,像是哀求,又像早晨的雨露。这种俘虏般的神态叫我浑身都痒痒。我起身,走过去,粗鲁地把她衣服剥了,在咖啡凳上分享那愉悦。
“这太卑鄙了!”我把咖啡喝干了,二郎腿拿下来,架到另一边儿。
“真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主管找,没办法,我约苏小姐晚上见一面再她谈。她点头答应了。出门时我扶着她胳膊。前景光明。一下午我都在电脑转椅上左扭右扭。对于和苏小姐间要发生点儿什么的念头叫我兴奋,而怡美那一边儿我并没有什么内疚,她搞了这一出,我可以利用这个反击她,她没什么好说的。这个下午怡美从我大脑里消失了,脑子里都是苏小姐的影子。我从脑袋到脚丫比较她俩。最后的结论是各有特色,眼下苏文涓占优势,她是新人、年青。下班时,我摆好了架势,正准备往外跑,电话声把我耳朵揪住了,使了一下劲儿,才停下来。这电话不接不好,要是它老响,引起主管的注意,发现刚到下班世间就没人了,对于我不好。四下看了眼,没人注意,我溜回坐位把电话拿起来了。正准备冲电话那边的人发泄一下,却发现是我妈。
“什么事儿?”我爱她,可仍烦得头疼。
她说今天晚上约了怡美去我们家吃饭,嘱咐我别买东西。像猛地给人揍了一棍子:什么呀?我一点儿不知道。我呆在椅子里,眼睛发直,直到看见桌上的表才跳起来往外跑。路上我给怡美打了电话。我妈说的果真没错,她正赶过来找我。我变成了特工,闪身到一棵树后头,四下看。没见她影子。
“嗨,明明?说话呀?”
我是得说话了。在几秒钟里我衡量了所有的生活以及和怡美的关系,兆志的小脸,我痛哭流涕,可还是想跟朱小姐好,这个念头太刺激我了,这女孩即刺激又乖巧,肯定原意和我上床。而且也真没有什么比一个年青漂亮的女孩更刺激一个男人的心的事儿了。
“我妈刚才给我打电话了,叫你别买东西。还有,你直接去我家,我单位有点儿急事儿,我得晚回去一会儿。”
怡美会倔着嘴,然后―――没有然后,她太成熟了,不会在搞小丫头脸。我喜欢小撒娇。苏小姐一准会这个。
“喂。……”
已经彻底木纳了,这一刻,这几秒钟我发现我不喜欢怡美的根源了:她太成熟了,已经老道了。我可没有恋母情节。这个发现叫我想唱歌了。
“喂,明明,你还有事儿吗?”
没了。没事儿。我跳起来,去够树叶,树叶上有个毛毛虫,下了我一身冷汗。从三岁起我就拍身子软,十条腿以上的家伙。橱窗真漂亮,我假装看里头的东西,照自己的模样,才发现和怡美好了以后我太老成了,头发是老式样的,衣服也差不多,纯毛料子的裤子,土到家了。我要剪刺儿头,穿布衣服,叫自己重新变成个学生。
等见了面苏文涓吓了我一跳。她穿了身白色的网球服、网球鞋,手上还拿了只拍子。头发给发带束住了,简直像个天使。我像她叔叔。
“怎么?刚打玩球?”
她的腿可真长,跳芭蕾舞的。她上个星期她给人抢了,所以傍晚出来就穿成这样。她挥动球拍,那意思是要在碰到抢劫的就干挺他。我呲牙笑。她提议我们去吃西餐。西餐吗! 我几乎忘了这道美食了。怡美从不吃这个,受不了半生半熟的东西。步履轻快,稍一用劲会飞起来,感觉好极了。
牛排加葡萄酒。
“对不起,我干一杯算陪罪。”苏小姐说,流莺飞转,眼睛像秋水,反射的不是旷野而是酒店的光芒。
我豪爽无比。那也不是她的事儿,都是怡美狡猾。有个问题我还是想到了:她怎么会答应怡美的?第一我就想到了贿赂。也不知道是酒还是窘困,她脸通红。是贿赂,但不是钱,交换的条件是买房子。卖出房子售楼小姐有回扣,也算是贿赂的一种。
我断定这丫头喜欢我,可怎么切入也不容易。
“你好像没怎么勾引我。”酒让脸皮边成了城墙。我满脸放光,嚼牛肉嚼的满口牙疼。后来我才知道这家点买的都是病牛肉。他们先用水泡,在把蛆洗掉,用药水去味,加牛肉香精。汤汁用“泄立停”,吃死你也不会拉肚子。
“你好讨厌!”苏小姐嗲道,声音和全身都酥了。
九点钟我俩上了出租车。防止给怡美看到,我把车停在单位了。苏小姐躺倒在我怀里,一下车,走到树下,她一把採住我开始接吻,仿佛变成了面条鱼,我浑身全软了。等她步履蹒跚地进了自家门洞,告诉我:她之所以没有帮怡美是因为她喜欢我。
我变成了佐罗,拿着剑骑在黑马上。
跑回单位,开上车回家的路上,巴望怡美已经走了。
七
在和苏小姐作爱一星期后,我老谋深算,精心谋划,下定决心与怡美分手,娶苏文涓。她二十二岁,中专毕业,找老婆中专比大专强十倍、大学强二十倍。
“小高,是不是要结婚了,兴奋的?整个人都年轻了?”我隔壁办公单元的女孩说。她二十七岁,已经离过三次婚了,一个欧洲白人,一个黑人,一个中国男人。她说中国男人最“次毛”。
她见过怡美,嘻嘻笑着告诉我小心我未来老婆。
“为什么?”我恨别人多嘴,想掐死她。
“老道,她绝对老道。”她变成教授了,掐着腰,小眼睛放光。我想吐口痰吧她眼封上,把她变成个独眼龙。
苏小姐一上午打了六个电话,主管打不进电话来,冲出来三次,最后一次变成了疯婆娘。
“你电话怎么回事儿?”
“客,客户。…….”我全身哆嗦,一身冷汗。我赶紧叫文涓别在来电话。她就是不干。
中午的电话我以为还是她,结果吓我一跳,是怡美。自打和我妈成了朋友,她每天都买很多东西去我家,一进门就撸胳膊卷袖子干活:包饺子、包子、烧麦,能想到的全做了。我一看见包皮的东西就想吐,变成兔子,嗖地逃开。我又吐了,怡美说她和我妈做了合饼。
“你一定得回来吃。”
我吱吱唔唔。晚上苏文涓约我去做爱,她没说我也知道。每天吃了饭我们都干这事儿。她像条蛇,盘在我身上,和怡美比她简直淫荡,可男人喜欢这样。每天离开她住所我腿酥的连刹车都踩不动了。直到有一天她告诉我要和我结婚才把我吓尿了。
“你怎么老上厕所呵?”我十分钟跑一趟卫生间,她迷茫地眼睛发直。
“前列腺…..”我支吾。
“什么呀。……”她嗤嗤地笑。她是护校毕业的,我骗不了她。笑完后她爬到我身上说我准是不行了,才跑厕所。
我不承认。不过是这么回事儿。眼下,我和怡美在一块时连想也不想,老想跑,就怕她诱惑我。据说康有为不行了后在法国换了个狒狒的睾丸,雄风无比,但很快就累死了。文涓跑到网上搜集了各种壮阳的东西。她本来想找外国的偏方,说地道,搜索了八千九百条,都是中国的。
“我算知道中国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了。”她叹息。
我也叹息加做恶梦。真麻烦了,怡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天然以为是我老婆,我妈也把她当成了儿媳妇。还有兆志,我父母都喜欢他:长得好,嘴甜,会来事儿。我妈叫他小宝。我死定了,买票出国,跑到美国去。这一阵儿我几乎没和怡美独处过,她已经处在她想处的位置上了,并不介意。那些天我开始做梦、失眠、出虚汗,脸一小,人也小了。本来为了匹配怡美我海吃海喝,现在重新瘦成了学生样,背上书报可以进教室了。
“高明,你来回答中庸的主旨是什么?”四眼老师说。
“就是,和稀泥吧?……”
睡不着觉,绞尽脑汁,下定决心后,我和怡美谈了。这太出乎她预料了,先是仇恨地看我,接着哭,然后开始述说我们走到一起有多么不容易。我眼睛也红了,但心没软,要软了就完了。她抱我,抚摸我,拖我上床都没用后,她变成了老虎,青面獠牙,吼道:“是谁?那个女的是谁?!”
我吓得发抖,没告诉她。
此后一周里怡美再也没露头。我妈问我她怎么不来了,担心她病了,要我们的新房的地址。要她们见面就川帮了,我没告诉她,说怡美回老家了,因为她二大爷病了。
我妈盯着我。“看你瘦成了什么样?你中午不吃饭吗?”
我胡说八道,告诉她工作太忙了。她不信,叫我注意身体。她眼神的意思是别纵欲过度。我面红耳赤,恼羞成怒,扭头走了。
周末我见了苏小姐父母,结果不错。我离开没有半小时,苏文涓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告诉我她父母对我印象不错。
“我妈会相面,说你很聪明。”
我们商量十一结婚,就用我的那间老套二的房子。
“以后咱们再买。”她说。
我出去联系工作,然后辞职。现在的工作是怡美给找的,我不想这样。新工作找到了,收入少了一千。
“没事儿。”苏文涓说。她比我想象的还要质朴。我穿着肥大的裤子,和她一起哈韩,每天出入广告公司,到符和这个行业。有天中午做爱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苏文涓趁机给我染了撮黄毛,到了单位我才发现,大家都说酷。
“你这个坏蛋。”我在电话里骂,她嘻嘻地笑,说这样更酷。转眼就到十一了,我俩忙昏了头。我妈对苏小姐一直不冷不热。她还是喜欢怡美。她没说,可我知道。结婚的前两天却出事儿了,苏文涓给我打电话,哭起来。我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等她说了,我才知道是她父亲检查患了肝癌,并且是晚期了。丢下电话我就到医院去了。她正坐在医院的椅子上,一见我,再次哭起来。她父亲体质弱,开刀、化疗都不行。我安稳她加茫然不知所措。
“只有一种药现在还可以用。……”
有希望就好。
“可很贵……”
“没关系,我还有两万现金。……”
等她说了价格,我也昏了:一瓶二万五千一百九十八,一个月吃两瓶。我找我妈妈借了两万,加上苏文涓家的钱,有八万了。可住院加配合药物,一个月七万二。除了抢银行没办法了。把所有可以开口的人都找了一边,仅借了一万八。
苏文涓眼睛肿了,我跑出去想办法,到啤酒吧要了杯啤酒,倦在椅子里喝。太阳暖洋洋,叫人浑身疲软。钱包、电话本都在眼前。只有二白块钱了。电话本上十个人,九个打勾借过了。头昏脑胀,身子发板,我快要死了。一大扎啤酒近了肚子,我变成了飞机,脚一动就要起空。要能飞就好了。沿街的窗户都开着,进去找点儿钱花。燕子李三,中国蝙蝠侠。
“买单!”
“五十八。”
还剩142元了。飘出啤酒吧,我瘫在台阶上。光头穿黑制服的保安握着十万伏特的电棍用眼角扫我,鳄鱼似的,要我吐在门前的地毯上,就把我揪进去陪钱。风送过一个塑料袋,我一把採住,套在嘴上,朝马路对个飞跑。一辆公交,三辆轿车“嘎―――吱吱”地叫着踩了急刹车。三十五个脑袋同时看我,。一个大脑袋司机伸出头,冲我说道:“操你妈?活腻了?活腻了去跳海!你妈的!”
前天报纸上说有个下岗职工跑到楼顶自杀,围了一群人看,他老也不跳,把人看晕了,一个男人火了,扯着嗓子质问:你到底跳不跳,要跳就抓紧,不跳别在这儿现眼!那人哭着跳下来摔死了。
酒吓醒了一半,我跑进一个门洞里。我就是冲这门来的,福利彩票游戏厅,私下大家叫国营赌场。还有一百来块钱,只有搏一把了。人生能有几回搏。我撒了泡尿,把穿越马路冒出来的冷汗擦了,买了博彩币。
“够十八了吧?”一个男的打着哈欠问。
什么眼神儿。游戏机前一片小孩头。
“他们都拿着假身份证。呃,你十八多了。……”
半个小时我就把所有的钱输光了。心里怦怦直跳,眼睛冒火,要在打下去肯定中点了。裤子口袋、衬衫口袋全掏出来,一分钱也没有。一个放高利贷的女孩走过来,除了没法在漏的都漏出来了,胸罩也没带。
“你这面子在打下去肯定游戏。”
苏文涓给我打电话,又哭起来,医院又催要费用了。我借了三千高利贷,跑进厕所去祈祷,又跑回来。一小时后我赢了五百,三小时后我欠了五千高利贷。
“再给你五千,搏一搏。”那女孩儿说。
浑身上下没骨头了,变成了一堆肉。
三个保安把我架进办公室,叫我打电话让人送钱。上过大学,度过四书五经,这是个民主国家,更知道放高利贷违法。刚慷慨陈词,脸就肿了,是那女孩扇的。长这么大,从幼儿园好孩子到白领,到绅士,到休闲一族,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眼冒金星。那些小星星真是金色的艾,一跳就灭了,又冒出来。
“快点儿叫你妈送钱来!”
打死我,也不忍叫我妈看见我这付模样。
“我真没钱……”
一顿臭揍完了,女孩说我“盘子”挺亮,叫人把我捆了。下午我才知道他们要我陪富婆睡觉挣钱。
坚决不干,我一读书人。那女孩叫两男的把我裤子剥了,摸出把剪草坪的大剪子,笑着说,要不从就把我变成人妖,送泰国去挣钱。剪子一碰到我裤裆,立刻从了。
我被关了五天,吃了九片伟哥,心跳每分钟150下。后来一个未谋面的富婆把我赎出去了,我签字画押,答应为她服务半年。要回手机我立刻给苏小姐打电话。
“喂,涓涓,你怎么样?”
她把我电话挂了。我跑到医院去,护士坐在服务台后头在上网。
“已经走了。”她看看我,手在键盘上忙活。
“上哪儿了。”
“天堂。……”
我没听明白,她抬头笑,又道歉,告诉我那病号已经去世了。身上没钱了,我一路狂奔五里地到苏文涓家。家里扎着灵堂,哭声一片。一看见小苏父亲的大照片儿,腿一软,我跪下了。膝盖还没踏实,给小苏表哥拎起来,推到门外去了。他横在门口,手里握着剑,叫我以后不许再找苏文涓。像在做一个梦,我眼发直,人傻了:为什么?我可以解释。苏文涓不得不出来,证实了她表哥的话,不想再见我了。
“为什么?……”
她进去,把门关了。
我跑回家,大哭一场,味觉坏了,不吃不喝,发了五天烧,再出来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我剪头、洗澡,问我妹妹要了二百块钱出去喝啤酒。酒吧里两女孩把我当成奥斯托洛夫斯基了。我眼睛凹进去,腮也没了。刚喝了一半儿,差点儿下尿了。放高利贷的女孩和个男孩进来了,我刚想钻桌子底下,假装找东西,再趁机溜,可来不及了。她一脸怪笑地过来了。
“哈,”她说。“日子过得不错呵。”
我面红耳赤,支支吾吾,说我身体不好,过两天在履行合同。她告诉我不用了,一个女的给我付了钱。我眼睛像牛眼,不相信。
“一个叫张怡美的女的给你付了钱了。”她甩了个响指,酒吧男孩立刻送来了两杯黑啤酒。
我晃晃荡荡来到海边,哭了一通。我给怡美打电话,已经成空号了。怎么也该谢谢她。第二天我去了她单位,同事说她辞职出过了。轻飘飘地下楼时,遇上了怡美的朋友,她把我当成了鬼,惊得白了脸。
“小高,你怎么了?”
上嘴唇碰下嘴唇,我没发出音来。
“她去哪个国家了?”我准备走了,回了下头。
“瑞士。”
她告诉我怡美中了八千万福彩奖金。有句话她本没想说,可还是说了。“我真替你惋惜。……”
两天后我碰到了苏文涓的好朋友,我们一块儿吃过饭。她透露了一个秘密:张怡美给了文涓五十万给她父亲治病,条件是不再和我来往。
“可她父亲还是去世了。…..”
我等着绿灯过马路,耳朵里充满了声音。黄昏时分我走上了我和怡美新房的高坡。门上挂着个出售的牌子。
“带家具,一次性处理。……”
天黑下来时,我回家了。
〔完〕